第86章 永远织不完的布

在简陋的房间之中,那台金色的纺车矗立在舞台中央,像是登临贫民窟的、一身锦衣的国王。

它缓缓转动着,由支架和两个巨大的转盘搭建而成。

那转盘总共成为二十七条主干,它们相互追逐着,光影便在其中交错,甚至没有沾上一点的灰尘。

灿金色的花纹则在每一条主干上攀爬,那些简单的几何图形让莱因想起桑的万花筒,只不过相较于后者的隐秘与孤独,它更拥有一种足以匹敌白昼的磅礴。

周遭则并没有任何灯光。

一切的光都是从那纺车之中逸散而出的,莱因缓缓将左手贴近,甚至真的能体会到一股温热。

【永转纺车】

【谨以此物,致敬永恒的珀涅罗珀。】

在支架的表面,刻着那么几个字;纺车的作者似乎并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提到了另一个家伙。

珀涅罗珀,莱因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对方。

“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纺车...吗?”

莱因感觉到神奇;那纺车纺织的物品并非是其他东西,而正是那从纺车之中逸散出来的光线。

与其说这是一台不断发光的纺车,不如说...

这是永恒编织着光的机器。

光从精密的进线口进入,在转动的滚轮架之上,被缠成一圈一圈,彼此攀附着。

最末端的光芒则重新流向纺车的进线口,形成一种诡异的循环结构;没有损耗的光将整个房屋填满,似乎对于纺车来说...

光成了一种丝线。

那机器将光拆了又卷,卷织起来由重新拆开,似乎那转轮就永远维持着这个动作。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莱因上下观察了一番。

但纺车只是自顾自转动着,光线在纺车周围流动;它们钻进莱因的眼睛,然后又重新被那纺车吸出来,成为编织的原材料。

而似乎是那纺车太过于耀眼,如今他才意识到,在那纺车的周围,还有无数残缺的人偶。

每个人偶都缺失了不同的部位:手臂,脑袋,一条腿,或者是半个身体;而那些人偶并没有衣服。

他们只是光着身子,木制,像是莱因上一世商业街橱窗之中被遗弃的,曾经用于展示衣物的模特。

而每一个模特的动作都不一样;它们或叉腰,或指向纺车;有的在抱头懊悔,有的则捂住空荡荡的胸膛。

所以,这纺车编织的布...

原本是为了这些人偶准备的吗?

莱因不太理解,他觉得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这里是一个伪装成鬼屋的展览馆,展览馆中是一架达成了“永恒”,但却没有丝毫意义的纺车。

就连时间也似乎在这间房间中显得无关紧要了:无论再过去多少年,或许直到全部的巫师从巴别塔中“毕业”,这纺车都会静静地转动着。

永恒转动,却编织不出一丝“意义”。

他于是再也忍受不住了,魂灵中的直觉在告诉自己,必须要用噪点看清楚,这些人偶和纺车的真实面目是如何的。

他不相信这些,他不相信有人为了超越时间,能创造出一件毫无意义的作品。

而在调动精神力的瞬间...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在恍惚中,那些光芒开始向他灰青色的瞳孔汇聚;世界则开始旋转起来,像是从那些晦暗和光交界的地方,正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漩涡。

颜色在其中扭动起来,整个房间似乎变成了一副巨大的浮世绘。

“不对...”

他于是下意识想要将精神力收回,但却发现,自己的魂灵似乎正同样被那光芒抽出,成为纺车丝线的一部分;他似乎成为了这房间之中全部的人偶。

他想要伸出手,于是所有的人偶便都伸出手,就连没有手的人偶也是如此;它们都有着各自的残缺,但这种残缺,此刻在颜色的交融之中,似乎混合在一起。

关键时刻,他感受到了周身逸散而出的噪点。

“呼...”

视野重新清晰回来,莱因在那房间之中大口喘着气。

他刚刚再次经历了那种流动的污染;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巨大的色彩漩涡,将所有事物的颜色都统统吸了进去一番。

“和先前在桑的万花筒之中的污染类似...但这一次的污染更加具体,我也通过噪点,成功抵抗了其中一部分吗...?”

他思考着,感觉自己的精神像是在一张还未干的油画边缘行走,而噪点铺成了一座断桥;一不小心,或许便会掉入色彩的海洋之中。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记起了那个故事。

那个在希腊神话之中,关于珀涅罗珀的故事。

......

奥德修斯曾是世界上最强的战士。

他征战四方十年有余,最后甚至在大海之中漂流;然而这些伟绩,他的妻子珀涅罗珀并不会知道。

那个可怜的女人只是苦苦守在家中。

“你的丈夫早就葬身鱼腹啦!”

“快放弃吧!我可是最有钱的贵族公子,和我成婚,我将...”

不同的年轻男人找上门。

传言,曾经有几百个王子前来向她求婚;他们或张扬,或真诚,富贵或是稍微拮据,但这些在珀涅罗珀眼里都无所谓: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有死。

她深爱着她的丈夫,因为在神话之中,所有的主角都需要拥有坚贞的品质,所以她一定会深爱着她的丈夫。

这是一种职责,也是一种权力,一种告诉自己“你并非凡人”的权力。

尽管似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奥德修斯无法回来了:当一件事被王国之中的所有人都相信,那么它是否为真,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至少等我织完这匹布吧。”

但她只是这么说着。

珀涅罗珀的的确确要为自己的公公织一件寿衣,并且为他守孝;而她同样是一个缝纫的好手。

将线穿过纺车,再将针刺进布匹;她织布的动作太过于熟练,就好像她能熟练将自己的执念,那个“丈夫没有死”的执念,编织成未来的幻象一样。

但她不想织完那块布;在一针一线的时光之中,那块布承载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多。

那块布一旦织完,她就要和别人成亲了。

所以,在每一个漫长的夜晚,珀涅罗珀将那块布拆了又织,织了又拆,直到她等到了奥德修斯的归来。

“一个很简单的神话故事,有点像是寓言。”

维恩的形影如此评价着,恍惚中,莱因似乎记得,自己曾经和对方分享过这个故事。

但此刻,无数金色的光芒居然从维恩身后的纺车之中鱼贯而出。

它们冲破纺车的桎梏,齐齐灌入莱因的脑海之中;于是,另一个特殊的故事便取代了先前的记忆。

莱因突然有种错觉,他回到了过去的时间,那个神话之中描绘的过去。

他拿着一台照相机,右臂完好无损;他灰青色的眼眸明亮,他敲响珀涅罗珀的房门。

“您好,珀涅罗珀女士,我想记录一下,您是如何死亡的。”

“当然可以。”

那个金色斗篷遮盖之下的女人如此说道;她不像是一个国王的妻子,也不像是常年埋头在缝纫之中的女人。

她更像是一个女巫。

“我的死亡,得从我成为一名占星师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