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只鹤(一)

常非常/译

千只鹤

进了镰仓圆觉寺院内,菊治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茶会。时间已晚了。

每次栗本近子在圆觉寺深院里的茶室主持茶会,总要邀请菊治参加的,不过在父亲去世后,他再没来过一次。他觉得这只是看在亡父的情面上才邀请自己的,故而对这种邀请置之不理。

不过这次的请帖上却多写了一笔,说很想让他见见一个女弟子。

读到这里,菊治想起一件往事。

八九岁的时候,他陪同父亲来到近子家,见她正在茶室里袒露胸部,用小剪子剪痣上的毛。痣在左边,覆盖了半个乳房,一直蔓延到心口窝处,像手掌那么大。这个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剪的就是这上面的毛。

“啊,少爷也一起来了?”

近子像是吃了一惊,急急忙忙要合上衣襟。可是这么慌忙反而可能会更显尴尬,于是她跪着稍稍转过去,慢慢将衣襟扎进腰带。

看来,让她感到吃惊的不是菊治的父亲,而是菊治。女仆去玄关应答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进茶室,在隔壁坐着。这个客厅权作茶道教室。

父亲看着壁龛里的挂轴,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这么应了一声,却并没有马上过去。

菊治看到近子膝盖铺的报纸上,落着如同男子胡须一样的毛。

大白天的,老鼠就在顶棚里闹。走廊旁边的桃花开了。

坐在炉子旁边,近子有些茫然地在煮茶。

此后大概十天左右,菊治听到母亲像是揭示惊天大秘密似的对父亲说,近子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胸前有黑痣。看来母亲认为父亲不知道这回事。母亲对近子满是同情,满是遗憾。

“嗯,嗯。”父亲做出有些惊讶的样子附和着——

“不过,让丈夫看见这个也没什么吧。只要提前知道有这么回事,也就那么回事吧。”

“我也这么说。只是身为女子,说自己身上长着这么大一块黑痣,实在难以启齿。”

“已经不是年轻姑娘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还是很难开口的吧。若是让男方结婚以后才知道有这回事,可能也不过一笑了之,只是……”

“哦,她让你看那块黑痣了?”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昏话。”

“只是这么一说吧。”

“是她今天过来学茶道的时候,聊了好些话……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父亲默默不语。

“结婚以后才知道的话,男人会怎么样呢?”

“可能会讨厌,很不自在吧。不过,也可能会喜欢这种秘密,觉得很有魅力哪,也不一定。以为是缺陷,说不定也会带来什么好处。实际上并不妨碍什么的。”

“我也安慰她说这没什么妨碍。只是她说,这块黑痣可是长在乳房上啊。”

“嗯。”

“考虑到有了小孩以后喂奶的时候,这是最令她痛苦的了。丈夫可能不在意,小孩就不一样了。”

“这样会不出奶吗?”

“这倒不是……她的意思是,喂奶的时候,难免让孩子看见这黑痣吧。我也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本人的顾虑就是多啊。孩子一生下就要吃奶,眼睛一睁开就看见这个了。妈妈的乳房上有丑陋的黑痣,这可是来到人世的第一印象啊。对妈妈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有丑陋的黑痣,孩子此后一生都会为此深深纠结吧。”

“哦?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是啊,给孩子喝牛奶,或者请个奶妈都行啊。”

“我觉得有奶就行了,有没有黑痣有什么要紧的。”

“恐怕不行吧。当时我一听这个,都要哭了。心想,可不是嘛,我可不想菊治在有黑痣的乳房上喝奶。”

“哦?”

父亲装得好像刚刚知道近子的黑痣似的,这让当时的菊治感到很是恼火。明明连菊治也看见了那块黑痣,父亲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样的父亲让他觉得讨厌。

现在,大约二十年后,菊治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父亲当时一定非常张皇失措吧,他不由得苦笑了。

从十岁左右开始,他常常记起母亲的话。一想到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趴在有黑痣的乳房上吸奶,他就感到恐慌。

他不仅仅是为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感到恐慌,那个孩子本身就让他感到畏惧。菊治总是忍不住去想:谁吃了有毛的黑痣的奶,肯定会变得像凶神恶煞一样可怕。

还好,近子没有生孩子。如果怀着恶意猜想,会怀疑是她的父亲不让她生孩子。他把黑痣对孩子的影响、母亲为这事难过等等作为借口,阻止近子要孩子。不管怎样,在父亲生前还是去世后,近子确实没有要孩子。

大概近子害怕菊治会把黑痣的事告诉母亲,就提前过来跟母亲坦白了。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不知是不是黑痣影响了她的一生?

菊治从未能忘怀这块黑痣,他有时甚至觉得它会跟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收到近子的请柬,并且被告知想用茶会的契机给他介绍一位小姐时,这块黑痣再次浮现在菊治脑海里。既然这位小姐是近子介绍的,她会不会是冰雪肌肤、毫无瑕疵的呢?

他父亲会不时捏一下那黑痣吗?他咬过它吗?菊治胡思乱想着。

即使是现在,当他在鸟声啁啾中穿过寺院时,脑子里仍闪过这些妄想。

这件事过后约三年,近子变得有些男性化了。后来,她完全成了个中性的人。

就在今天的茶会上,近子估计也是风风火火、忙前忙后吧。而那长了黑痣的乳房,恐怕早已萎缩了。想到这儿,菊治嘴角现出放松的微笑。正在这时,身后有两个姑娘急匆匆赶上来。

他停下脚步,让她俩过去。

“去栗本的茶会是这个方向吗?”他问。

“对。”两个姑娘齐声答道。

其实菊治是知道路的,而他从她们所穿的和服可以猜到她们也是去参加茶会。他之所以要问,是想明确自己要去那里。

其中一个女子很美。她拿着一个绉绸包袱。包袱皮是粉色的,上面有千只鹤的图样。

菊治到的时候,两个女子正在换上新的布袜。

他从她们身后往里看,茶室是一个八叠大小的房间,客人的膝盖一个个挨得很近。似乎只有女客,都穿着色彩缤纷的和服。

近子马上看见了他,带着很惊喜的样子起身迎接。

“请进,请进!真是贵客啊!来来来,从这里进去就好。”她指着靠近壁龛的纸拉门。

菊治有些局促不安,脸红了。他感觉所有女人都在望向自己。

“只有女士吗?”

“之前还有一位男士,但已经离开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我可算不上‘红’。”

“怎么不是,你是大红人啊。”

菊治微微摆手,表明自己更愿意从另一扇不那么显眼的门绕进去。

那位姑娘正在把换下来的布袜放到千只鹤的包袱里。出于礼貌,她站到一边让他先过去。

菊治进到隔壁房间,这里摆满了糖果盒子、装茶具的箱子、客人的包袱什么的。有个女佣在水房洗东西。

近子进来,在菊治面前坐下。

“怎么样?这位小姐很不错吧?”

“带了千只鹤包袱的那位?”

“包袱?我哪里知道什么包袱?就是刚刚站在这里,很漂亮的那个呗。她就是稻村家的小姐。”

菊治微微点了点头。

“包袱……你注意到的事可真怪,没想到你这么细心呢。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块过来的,正佩服你的殷勤周到哪。”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

“在路上碰见,也是你们的缘分啊。你父亲也认识稻村的。”

“哦?”

“他们家以前在横滨开生丝铺子的。她对今天的事不知情,你可以好好看看她。”

近子的声音可不小。菊治颇为担心她会让纸拉门那边参见茶会的人听见。正在局促不安之际,忽然,她又把脸贴近过来——

“不过,还有个麻烦事,”她压低嗓门说,“太田夫人在这里,她女儿也过来了。”

她打量着菊治的脸色,又说:“我并没有邀请她过来。不过,像这样的茶会,是谁想来都可以来的,之前还有两拨美国人进来。她听说了这事,我也是没办法。当然,她并不知道你跟稻村小姐的事。”

“我跟她?可是我……”菊治本想说自己并不是来相亲的,可是喉咙发紧,没有说出口。

“不过,真正觉得不自在的应该是太田夫人,你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就行了。”

近子说这种话,让菊治很是恼怒。

栗本近子跟父亲的交往似乎并不深入,也没能持久。但在父亲生前,近子仍常常出入他们家,不仅茶会的时候,即使有普通的客人也会来厨房帮忙。

这样一个男性化的近子,菊治的母亲如果再去嫉妒她,未免滑稽,让人感到好笑。无疑,母亲后来肯定也能猜到父亲见过她的黑痣,只是时过境迁,再提已经不合时宜。再说,近子也似乎全然忘怀了过往,成了母亲的左膀右臂。

随着时间流逝,菊治本人也越来越随意起来,由着性子对待她。这样一来,童年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憎恶似乎显得淡薄了。

近子变得男性化,成为家里的得力帮手,也许正是她的生存之道。

依靠着菊治家,她作为茶道师傅取得了小小的成功。

父亲死后,菊治想到她在那转瞬即逝的情事以后,便压抑了自己女人的天性,甚至对她感到些微的同情。

菊治母亲对她没有多大敌意,也是由于太田夫人的缘故。

太田先生生前是菊治父亲的茶友。他死后,父亲负责为他处置遗留的茶具,跟未亡人太田夫人亲近起来。

近子立马将此事报告给了母亲。

她理所当然成了母亲的同盟,只是未免过于热心了。她到处跟踪父亲,还上门去指责太田夫人,简直就像她自己内心压抑的妒火爆发出来了一样。

内向、安静的母亲,让她这种大肆张扬的架势吓到了,老是担心外人会怎么想。

近子甚至在菊治面前也会斥骂太田夫人,母亲面露不悦,近子就说让菊治听听也没什么坏处。

“就在前不久,我过去数落她,有个孩子在隔壁,什么都听到了。我听见墙那边好像有抽泣声……”

“一个女孩?”

“对,听说十二岁了。太田这个女人实在不咋样,我还以为她会因为那孩子偷听大人说话骂她几句,可是她却起身带她进来,抱着她跪坐在那里,跟她一起在那儿哭呢。”

“你不觉得那孩子太可怜吗?”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用孩子来对付她。那倒是个蛮可爱的孩子,长了张小圆脸。”

近子敲了敲菊治:“菊治少爷你也可以跟你爸爸讲一讲。”

“你别到处挑唆了。”就连母亲也忍不住抗议了。

“太太就是喜欢把怨气都积攒在心里,这样多难受啊。就该一股劲儿把怨气发泄出来。你看看你现在多瘦了,可那位却长得白白胖胖的。虽说脑子没那么灵光,可她觉得只要自己凄凄惨惨地哭上一场,别人就能谅解她一样。再说了,就在她接待老爷的那件客厅里,还挂着太田先生的遗像呢。老爷见了,竟然跟没啥事似的……”

她把太田夫人说得如此不堪,可太田夫人居然还会带着女儿来参加她主持的茶会。

菊治打了个冷战。

近子说她没有邀请太田夫人,可看上去她们在父亲去世后一直有交往,这实在令人吃惊。而且太田夫人的女儿大概还在跟近子学茶道。

“要是你觉得不自在,我可以请她离开这里。”近子看着他的脸。

“我是无所谓,当然,要是她想走的话……”

“她要是能这么替别人着想,也就不会让你爸妈这么不痛快了。”

“她的女儿也跟着来了?”菊治从未见过这位小姐。

菊治觉得在太田夫人面前,跟那位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姑娘见面不合适,而且还当着太田夫人的女儿,这更让他难堪。

可是,近子的话在他耳朵里嗡嗡响,让他心绪不宁。

“就这样吧,她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现在也没法一走了之。”

他从靠近壁龛的拉门进了茶室,在门口的上座坐下。

近子紧跟在后面:“这就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她一本正经地将他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施礼,抬起头时,看清楚了各位小姐。

刚开始由于局促不安,他只看到一片色彩缤纷的和服的波浪,没法区分她们。现在,他发现太田夫人正对着他。

“哟,是菊治啊!”太田夫人的声音整个屋子的人都能听见,语调明显是亲切的。

“好久没见,真是久违啦!”她轻轻拉了一下女儿的衣袖催促她跟菊治打招呼。太田小姐低下头,脸红了。

菊治实在觉得意外。在她的态度里,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或恶感,反而只有脉脉温情,由衷地为这次不期然的见面而喜悦,乃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有点失态。

女儿一直低着头。

太田夫人终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红了。不过她还是望着菊治,似乎要冲到他面前,跟他好好聊聊一样。

“这么说你在学习茶道?”

“不,我从来没学过。”

“真的?府上可是茶道世家啊!”她似乎很是伤感,眼睛湿润起来。

菊治自从父亲的葬礼后就再没见过她。四年里,她基本没有变。

她有着一如往昔的细长脖颈,还有那跟脖颈有点不相称的圆润的肩膀,身形显得很年轻。跟眼睛相比,嘴和鼻子都小巧玲珑。娇小的鼻子仔细看去很是可爱。她说话的时候,下唇微微突出,就像是噘嘴一样。

女儿继承了母亲的细长脖颈和圆润肩膀。她的嘴更大些,紧闭着。跟女儿相比,母亲的嘴小得有点可笑。

女儿的眼睛更黑,似乎蒙着一丝忧伤。

近子瞧着炉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敬上一碗茶吧。你还没有点茶吧?”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站起身来。

菊治已经注意到她坐在太田夫人身边。不过他在见到太田母女后,尽量避免望向她那一边。

近子让她点茶,肯定是让他好好端详一下她吧。

她在茶釜跟前坐定,转向近子问:“我该用哪只茶碗呢?”

“我来看看,就用那只织部[1]瓷碗吧。这是三谷先生的父亲生前很喜欢的一只碗,他把它送给了我。”

看到近子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茶碗,菊治想起来了,这茶碗确实属于父亲,恐怕是从太田的遗孀那里接手来的。

太田夫人在这个茶会上看到这个曾被已故的丈夫所珍爱的茶碗,由菊治的父亲转让给了近子,不知会是什么心情呢?

菊治为近子的麻木不仁感到震惊。

但说到麻木不仁,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呢。

与中年女人混乱的情感纠葛相比,此时此地为他点茶的稻村小姐实在纯美。

对于近子想让菊治好好看看她的图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毫不知情。她点茶时毫无扭捏羞涩之态,亲自将茶碗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了茶,看了下茶碗。黑色的织部茶碗,正面的白釉上有黑色的嫩蕨菜的纹样。

“肯定还记得它吧?”近子问他。

“唔。”菊治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放下了茶碗。

“这个嫩蕨菜芽,很有山村风味,早春时节用最适宜。当年令尊也用过。现在拿出来用,时令稍稍迟了一点,不过给菊治少爷用正合适。”

“哪里,先父虽说暂时用过它,可对这个茶碗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它从桃山时代的利休起,由历代很多茶人珍重传承至今,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先父跟它的这点因缘,根本算不了什么。”菊治讲了这番话,想尽量冲淡父亲跟茶碗的关系。

这只茶碗由太田传给遗孀,由遗孀交给菊治的父亲,父亲又传给近子,而太田与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仙逝,此时在这里的却是她们这两个女人。这茶碗的命运也是不可思议。

如今,这旧茶碗又得以碰触太田夫人、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还有别的小姐的双唇,被她们的双手抚摸。

“我也用这个茶碗喝一次茶吧。刚才给我用的是另一只茶碗。”太田夫人不无唐突地说。

菊治大感意外:她是太蠢,还是太无耻呢?

太田小姐一直低着头,菊治觉得她好可怜。

稻村小姐又为太田夫人点茶。虽说在座的人都望向那边,但这位小姐大概并不知道这织部茶碗的来历,只是按照程式一板一眼地点茶。

她的手法朴质明快,无可挑剔,从上身到膝部,姿态端庄,显示出高雅的修养。

小姐身后的纸拉门上映出嫩叶的影子。华美和服的长袖和肩部反射着柔光,她的头发也熠熠生辉。

对于一间茶室而言,这里的光线委实太强了,但少女的青春之美却因此得以闪耀。红色的茶巾与少女也很相称,绝无俗气,只给人润泽之感,就如少女的手上盛开的鲜花一般。

少女的周围,似有上千只小鹤在飞舞。

太田夫人捧着那只织部茶碗,说:“这黑色碗中衬着这绿色的茶,真如春天的萌芽啊。”不过,她并未提及这只碗本来属于她的丈夫。

接下来是惯例的茶具展示。小姐们对这些茶具不太熟悉,只能听近子的解说。

水罐与茶勺都是菊治父亲的遗物,不过近子和菊治都没有提及此事。

菊治望着小姐们纷纷散去,坐了下来,太田夫人便凑近过来。

“刚才实在失礼了,我想你可能生气了。不过我一看到你,过去的一幕幕就浮现在眼前……”

“哦。”

“你现在也是一表人才了。”夫人的眼泪涌了上来,“我也听说了,你的母亲……我本来想去参加葬礼的,可是没能去成。”

菊治面露不悦之色。

“先是父亲,然后又是母亲……你肯定觉得很寂寞吧。”

“唔。”

“还不回家吗?”

“哦,等等就回去了。”

“什么时候我们好好谈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说。”

隔壁的近子在叫他:“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意犹未尽地站起身。小姐已在院子里等着她。

母女二人向菊治点点头离去了。看小姐的眼神,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隔壁,近子正在与两三个弟子和女仆收拾东西。

“太田夫人又跟你讲了什么?”

“没讲什么特别的……什么都没说。”

“对那个人你可得多加小心。她总是装作老实柔弱的样子,好像对谁都无害一样,可谁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

“不过,她经常来你的茶会是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菊治略带讥讽地说。

为了摆脱这里恶毒的气息,他出去了。

近子跟了上来。

“怎么样?很不错的一位小姐吧?”

“是很不错。不过,如果在另外一个地方和她见面,没有你、太田夫人和先父的亡灵,那就更好了。”

“你在意这个干吗?太田夫人什么的,与那位小姐毫无关系嘛。”

“我只是觉得这对那位小姐不好。”

“哪里不好了?要是今天太田夫人在这里让你不痛快,我跟你道歉。可是我确实没有邀请她来。你还是得把稻村小姐的事跟这个分开来考虑。”

“今天先这样吧,告辞了。”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总这样边走边说话,是摆脱不了近子的。

菊治现在是一个人了。他见到山脚下的杜鹃花结满了花苞,深吸了一口气。

他对自己被近子一封信引诱到这里深感厌恶,不过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留给他的印象是清丽鲜明的。

也许正因为她,父亲的这两个女人才没有让他那么的不愉快。

可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在这里谈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却已经去世了,他就感到怒不可遏。那块黑痣又浮现在眼前。

黄昏的微风拂过新叶,他把帽子拿在手上,慢慢走着。

他远远望见太田夫人在山门背后等着,他一时想找条路避开,看了看四周。如果从左右两边登上小山,就可以不从大门离开寺院。

不过,他还是径直朝山门走去,脸色阴沉。

太田夫人一看见菊治,就向他走来。脸上泛着红晕。

“我想再见见你,所以在这里等着你。可能你会觉得我太厚脸皮了,可是我还是想跟你再说几句话……这次一分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跟她朋友在一起。”

“小姐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吗?”菊治问。

“嗯。”夫人回答道,看着菊治的脸。

“这么说,小姐并没有讨厌我?刚才在茶会上,她像是不愿见到我的样子,很是遗憾。”

他的话乍听上去委婉,实则露骨,然而太田夫人却坦率地回答道:“那个孩子看到你,肯定觉得很难过。”

“我父亲大概给小姐带来了很多痛苦吧。”

菊治想说的其实是:就如太田夫人给他带来了很多痛苦一样。

“并没有。你父亲一直很疼爱她,改天我再仔细地跟你讲讲。那个孩子一开始是不亲近你父亲的,不管你父亲对她怎么好。不过,在战争快结束时,空袭越来越猛烈。不知她感觉到了什么,态度完全变了。她开始尽心尽力地对你父亲好。当然,她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尽量去外面给他买个鸡啊,弄个菜啊什么的,哪怕空袭的时候,她也不顾危险,出去买了回来做。有次空袭时,她还从很远的地方运米来……她突然对你父亲这么好,你父亲也很吃惊。我看到这孩子这样的变化,很受触动,很难受,就像受到了责备一样。”

菊治这才第一次想到,也许母亲和自己都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个时候,父亲不时会带回来一些礼物,是太田小姐买来的吗?

“女儿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我不是很明白,也许是每天都在想,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于非命吧。她觉得我可怜,所以才尽心尽力替我和你父亲做事。”

在注定战败的混乱局面中,文子清楚意识到了母亲是多么拼命想抓住与菊治父亲的爱。日复一日的严酷现实让她放下了对先父的回忆,而只关注母亲当下的生活。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戴的指环了吗?”

“没有。”

“那是你父亲给她的。你父亲虽然会到我这儿来,可防空警报一响,总是要回家。每次文子都会去送他,劝她也不听。她说,他一个人在路上,万一出什么事呢。有一次,她送你父亲回家,但当天没回来,也不知是在府上住下了,还是在路上两个人都炸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才回来,说她把你父亲一直送到家门口,回来的路上在某处防空壕一直待到天亮。下一次你父亲来的时候就给了她这个指环,说是谢谢她送自己回家。我觉得她肯定是害羞,怕你看见这个指环。”

菊治听着这些,觉得很不自在。奇怪的是,对方好像认为讲这些就能勾起自己的同情。

然而,他对太田夫人还不至于有厌恶和警戒的心理。她有一种让人自然而然地感到温暖、放松的气质。

太田小姐对他的父亲突然亲近起来,也许是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再也不能忍心了吧。

菊治觉得夫人表面是在讲小姐的事,其实是讲自己的爱。

夫人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然而,极端而言,她似乎分不清自己倾诉的对象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本人。她那种格外亲昵的态度,似乎把菊治当成了他父亲。

此前菊治与母亲共同抱有的对太田夫人的敌意,不能说完全消失,至少是大大减弱了。一不小心,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被这个女人爱着的父亲,乃至陷入很久以前自己就跟这个女人亲近的错觉。

父亲很快就跟近子分手了,但与这个女人的关系一直到死都保持着。菊治想,近子肯定会欺侮太田夫人。他也察觉到自己内心有种残忍的念头,想要随便捉弄一下她。

“你经常来栗本的茶会吗?她以前不是老责骂你吗?还没有受够?”

“嗯。自从你父亲过世后,她写信邀请我来。我因为想念你的父亲,觉得很寂寞,就来了。”夫人低下头。

“小姐也一起去吗?”

“文子是为了给我做伴。”

他们越过铁道,经过北镰仓车站,走向圆觉寺对面的山。

太田的遗孀至少有四十五岁了,比菊治大了将近二十岁。但菊治却仿佛忘记了她比自己年长,只感觉自己所拥抱的是个比自己小的女子。

得益于夫人的经验,经验尚浅的菊治一点都没有缩手缩脚,也体味到了那份愉悦。

菊治感觉自己是第一次懂得女人,也第一次懂得了作为男人的自己。他惊讶于这男子的觉醒。他从未想过女人可以如此柔顺地接受他,一面应和、跟随,同时又诱使他,继续接受他,又把他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气息中。

作为单身者,菊治常常在事后感到厌恶。然而这次,厌恶感本该最为强烈,他却只感到一种甜蜜的安谧。

以往,他在事后总想粗鲁地甩手就走,但今天却第一次感到有人偎依在身边的亲密,心甘情愿陶醉于其中。此前他从不知道女人的浪潮会如此一波接着一波澎湃而来。在浪潮的间歇中,他如同一个胜利的征服者打着瞌睡、让奴隶给他洗脚那样惬意。

此外,还能感受到一种母性之感。

“栗本这里有一大块黑痣,你知道吗?”菊治缩着脖子说。他提起这个话题,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也许是过于放松的缘故。不过,他并没有觉得这样对近子有什么不好。

“就在这里,乳房上,像这样一个。”他伸出手去。

他内心有种痒痒的东西往上涌,促使他说了这句话。他像是要跟自己作对,又像是要伤害对方,或许这只是想要看看她身体的甜蜜的羞涩。

“好讨厌!”她轻轻合上衣领,似乎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从容地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穿着衣服,又怎么能看到呢?”

“我看到了。”

“你怎么能看到呢?”

“长在这儿,不就能看见吗?”

“你真讨厌,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也有黑痣,对吗?”

“不是。我只是想,如果你也有黑痣的话,这种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呢?”

“长在这里?”太田夫人看了看自己的乳房,满不在乎地说:“为什么要提起这个呢?这对你有什么要紧的?”

菊治所释放的怨毒,对夫人没有起效。可是,这让他更来劲儿了。

“这对我的确很要紧啊。我只在八九岁的时候看过它一次,到现在它还浮现在我眼前。”

“为什么?”

“因为你也在那块黑痣的诅咒下啊。栗本不是曾经以妈妈和我的名义去找你算账吗?”

太田夫人点点头,想要抽身而出。菊治用力抱紧了她。

“我想,她大概很在意这块黑痣,所以心肠才越来越坏。”

“你这想法真可怕。”

“也许她是想报复父亲。”

“为什么?”

“她因为这块黑痣而抬不起头来,以为父亲也是因为这个抛弃她的。”

“别再谈痣不痣的事儿了?”她看上去不愿去想象这块黑痣,“现在栗本早已不再为它烦恼了吧。那种忧虑也是过去的事了。”

“忧虑过去了,不会留下痕迹吗?”

“过去了的事,还真让人怀念呢。”说起这话,夫人仿佛在梦中一般。

接着,菊治说起了本来无论如何都不想说的话。

“你记得下午坐在你左边的小姐吗?”

“记得啊,叫雪子,稻村家的小姐。”

“栗本今天邀请我来,是为了让我看看她。”

“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是相亲,对不对?我一点都没猜到。”

“不算是相亲吧。”

“就是相亲嘛。在你相亲回来的路上……”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到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抖:“真是不应该啊,真是大错特错!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

菊治没有想到她会这样。

“不管是不是相亲回来的路上,错就错了吧,我没看出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他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只是,茶炉前稻村小姐点茶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又看到了千只鹤的粉色包袱。

哭泣的女人,身体也显得丑陋了。

“啊,这样实在不应该啊。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我这是造孽啊。”她整个肩膀都在发抖。

如果说菊治后悔这次邂逅,他肯定会有厌恶之感。暂且不论是不是在相亲回去的路上,她毕竟是父亲的女人。

然而,直到此刻,他既没有悔恨,也没有觉得厌恶。

他也不清楚这事是如何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也许她是在为引诱了他而道歉,可是她也许没打算要引诱他,而菊治也没感觉自己是被引诱了。无论他还是女人,都没有抗拒。也可以说,两人对此都没有什么道德上的顾虑。

他们去了圆觉寺对面山上的旅馆,一块吃了晚饭。她一直在谈论菊治的父亲,还没有说完。菊治也并不是必须要听,况且,老老实实地一直听她说这个,也有些滑稽。然而太田夫人并没有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只是满怀对过去的依恋,一味倾诉。而菊治听着她的话语,包裹在她的柔情蜜意中,感觉很安适。

他的父亲曾经感受过的幸福,他此刻也感受到了。

如果说是错,就错在这里。送她走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菊治沉浸在甘美的恬适中,投降了。

可是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还留着阴影,因此他才会像吐出毒素似的说起了近子和稻村小姐。

这毒太有效了。一旦后悔起来,就觉得丑陋无比。对于自己故意想说些残忍的话这一点,菊治感到厌恶起来。

“这事不如忘了吧。没什么。这根本不算什么事。”

“你是想起我父亲来了吧。”

“什么?”她诧异地抬头看他。她因为伏枕而哭,眼皮红肿了,眼白有点模糊,大大的眼眸里能看出倦怠。

“你要是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是个可怜的女人。”

“别瞎说。”菊治粗暴地把她的和服拉开,“如果有一个黑痣,就不会忘记,印象会深深地……”他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别那么盯着我看,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菊治就像要咬她似的露出牙齿,贴过去。

之前的浪潮又澎湃而来,女人的浪潮。

他安心地睡了。

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了啁啾鸟声。他感觉像是第一次被鸟声唤醒。

如同晨雾润湿了绿树,菊治的脑子被洗净了,他什么都没有想。

夫人背对他而睡,不知何时又转过身来。他觉得有些好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在半明半暗中凝望着她的脸。

大约半个月后,太田小姐来拜访菊治。

他让女仆把她领进客厅。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镇静下来,他自己去打开茶点柜,拿了些点心出来。小姐是自己来的呢,还是母亲跟她一起来了,却等在外面不好意思进来?

他开了客厅门,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低着头,菊治看到她稍稍噘起的下唇紧紧闭着。

“让您久等了。”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打开通往院子的玻璃门。经过她身后时,他闻到了花瓶里白牡丹的暗香。她圆润的肩膀微微前倾。

“请坐。”说着,菊治先坐到了椅子上。看到小姐与她母亲的相似之处,他不知何故镇定了下来。

“冒昧上门,失礼了。”她仍然低着头。

“哪里,哪里。你挺熟悉这里的路嘛。”

“嗯。”她点点头。

菊治想起在圆觉寺太田夫人讲过的她曾经把父亲一直送到家门口的事。

他正要提起这件事,又克制住了自己,看了看小姐。

太田夫人的温暖像热水一样涌了上来。想起夫人对一切都那么温柔、宽恕,他有一种安心感。

由于这种安心感,他对小姐的警戒心放松了。不过,菊治还是没法正眼看她。

“我……”她欲言又止,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有个请求,是关于家母的。”

菊治屏住呼吸。

“我想请您原谅她。”

“原谅她?”菊治感觉太田夫人已经把和他的事向女儿坦白。

“真正该要求原谅的,应该是我吧。”

“她跟令尊的事,也请求您原谅。”

“说到先父,也是他才应该要求原谅啊。无论如何,家母已经不在人世,哪怕要原谅,谁又来原谅呢?”

“都是母亲的错,才让令尊过早离世,令堂也是因为……我对家母也是这么说的。”

“你真是太过虑了。令堂也很可怜。”

“要是家母先死就好了!”她说,似乎这种羞耻让她无地自容。

菊治明白她是在暗示自己与她母亲的关系。这让她何等受伤害、何等耻辱啊!

“请求您原谅她。”小姐再次说,她急切地请求着。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菊治断然说,“我感谢她。”

“她不好,她是个坏人。您不要再跟她牵扯了,别再理她了。”她声音颤抖,急速地说着,“求求您了。”

菊治明白了她说的原谅是什么意思,里面实则包含了请他不要再跟太田夫人牵扯的请求。

“请不要再给她打电话了。”小姐说这话时脸红了。像是为了竭力克制自己的羞涩,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睁得大大的黑色眸子里,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在拼命地祈求。

“我明白,”菊治说,“我很抱歉。”

“求求您了。”她的羞涩更深了,就连细长的白色脖颈都变红了。洋服领子上方有一件白色饰品,让她的脖颈显得更美了。

“她在电话里答应了您,但没有赴约。是我阻拦她去的。她怎么都要去,我抱住她,就是不让她走。”小姐的口气和缓下来。

菊治给太田夫人打电话,是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三天。电话里她像是喜不自胜,可她并没有来约好的咖啡馆。

菊治只是打了这次电话,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太田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她可怜,可在那时候只是觉得可耻,一味地阻拦她出去。她跟我说,‘文子,那么你来回绝对方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旁边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妈妈望着电话,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就好像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前面一样。她就是这样的人。”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菊治说:“在栗本的茶会以后,为什么你要先回去,让她在那里等我呢?”

“我想让您了解,她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坏。”

“她一点都不坏。”

小姐垂下眼帘。他望着她小巧玲珑的鼻子下面的小嘴和突出的下唇。柔美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以前我知道太田夫人有个女儿的时候,很希望能跟她谈一下我父亲。”

她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过。”

菊治想:如果自己跟太田夫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可以跟小姐畅所欲言地谈一谈父亲了,那该多好啊。

可正因为和太田夫人有了这层关系,他才会真心原谅她,同时也原谅了她和自己父亲的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自己待得太久了,匆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到门口。

“真希望有机会能好好聊聊家父的事,也谈谈你母亲的美好品性,那该多好啊。”

这话虽说是信口说说,但他确实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

“可是,您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要结婚了?”

“对,妈妈这么说的。她说那天您是去跟稻村雪子小姐去相亲。”

“不是的。”

门外是一段下坡路,在半山坡处有个拐弯。从那里回头看,可以见到菊治家院子里的树梢。

千只鹤小姐的芳容又浮现在菊治脑海。文子停下脚步跟他告别。

菊治往回走上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