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叔将船逆行而上,然后顺流漂下,进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洮河的漩涡并不汹涌,可是暗藏杀机很难逃出它的魔迹。就像银河系的所有行星,都在一个吸引力的掌控之中,难以脱离运行的轨道。除非一阵大风刮过河面,或者有股暗流从下涌动,才能意外挣脱漩涡的束缚与羁绊。
蹇叔时常守候在洮河下游一个名叫大漩滩的拐弯处,只有这里才能捞到更多东西。树木、农具、尸体,都在这里逗留,仿佛有意邂逅一个转世轮回的大好时机。有的东西能在大漩滩的漩涡盘旋半个来月也不流到下游去。一般水师都不敢到大漩滩一试侥幸收获的心理,说不定一不小心自己又成邂逅转世轮回的尸体。艺高人胆大,只有蹇叔敢在大漩滩玩耍阴阳两界的游戏。时间长了,便是约定俗成,没人敢与争抢,好像大漩滩天生就是蹇叔独属的地盘。
蹇叔早就发现了那具尸体,一片粉红的衣着,若隐若现,始终漂浮在河面的漩涡上。蹇叔倒拨船桨,让船停留在漩涡的某个位置,等待尸体过来。大小、形状、重量:基本固定的尸体决定了尸体基本固定的运行轨迹。甚至到达漩涡某个位置的姿势都不变:侧的,倒的,仰的,俯的。
就在尸体接近船舷的瞬间,蹇叔左手拨桨,右手已将竹钩伸去,他一拧手腕,欲将尸体钩住。谁知,就在竹钩触及那片粉红的那一刹那,粉红下沉了。蹇叔居然没有钩住。不管打捞任何尸体,蹇叔很少失手过,然而这次失手了。咋回事呢,蹇叔蹙眉之际,粉红已经蹿出水面,又在漩涡的上面依旧盘旋了。蹇叔只有倒拨船桨再次等待粉红尸体的转来了……
过来了,过来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那片粉红像只带血的眼睛无言地过来了。
蹇叔盯得眼神都要变成竹钩了,他一伸手,尽管手法没有任何失误,可是身着粉红的尸体第二次地下沉了。蹇叔片刻凝神,回味着刚才异样的手感:这跟以往的感觉明显不太一样啊,是否真的见鬼了。蹇叔心里一惊,猛地发憷,恐惧了,可又极大地好奇起来。嗯,说不定它的下边连着什么东西呢。蹇叔这么揣测着,决心一探究竟。不然,做了大半辈子的水师,损了十里八乡的声名了。洮河水师,就是在洮河上专门打捞尸体的人,他们都有极高的水性和超人的胆量。就像蹇叔,能在水下摸索一锅旱烟的工夫而不露水。
男仰女俯,蹇叔已从水中的姿势判断出是具女尸,当然,粉红不一定完全就是女尸,男尸的情况也存在。
蹇叔较起劲来,非要捞住这具尸体不可。
粉红尸体第三次接近了,蹇叔对准目标一拧手腕,竹钩尖牙一样地撕搅半圈,牢牢钩住了尸体。蹇叔禁不住喜悦,“哼”地冷笑一声:爱在洮河里臭死啊,成了水鬼的下酒菜!当然,它已经死了,蹇叔是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蹇叔顺势拉动竹竿,收来尸体。随着尸体的浮动,旁边的两只小手松开了,一张小脸紧急呼吸一下,便是沉入水中。不好,有个活着的小孩!蹇叔看得清清楚楚,两只眼睛浑浊地一挤,小嘴本能地噏动着。蹇叔不假思索,撇开竹钩,一个猛子地扎入水中。蹇叔知道,不消半圈的沉没小孩便已溺亡了。他凭经验地顺着涡流的方向逐去,两条臂膀好似争雄的大鱼或者搏击的船桨,兴风作浪。
根据水流的回波,蹇叔分毫不差地确定了小孩的位置,就像涌向礁石的河水重新反扑过来,你就知道礁石的大小与位置。他遂双脚一同用力,离弦之箭地射去。多少年来,蹇叔练就了这个能耐。
稍稍触及小孩的手指,蹇叔便是一个翻卷,蛟龙一样地团住小孩,然后调整姿势,一个甩头,“哗”地浮出水面。
嗯,小孩果真是活的,当然奄奄一息,就要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蹇叔捞过无数尸体,第一次捞了一个活人。
蹇叔四下张望一下,船还漂得不远,于是夹着小孩,一条臂膀地向着船边划去。
船没有方向地旋转着,漂移着,好似一片柳叶。当然更似一枚受到干扰的罗盘针,没有定力。蹇叔双脚蹼一样地踩水,在漩涡中控制了旋转的船——他完全依靠了反方向的迎合力,不然他总是被动地让船抛开。抓住船舷就好办了,蹇叔一个托举就将小孩扔到船里。他的上船倒是一门绝技,如果不会借力地硬上,船体倾侧,一边进水,船就倾覆了。蹇叔两手由腰上举,托天一样将水撑起。待船一边巅到最高时,蹇叔一个翻身,滚进船去。好像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上到船里压住了平衡。
蹇叔迫不及待地将手背搭在小孩鼻孔上,试试小孩的气息。一股气息,细若游丝,痒痒的,蚂蚁一样地爬在蹇叔手背上。可他肚子鼓胀得好像吹憋的气球,亮亮的就要爆裂了。蹇叔赶快倒提小孩两脚,用劲在他屁股上一掌,使得几大口腹水从他嘴里喷出。小孩肚子顿时瘪了下去,好像空了的尿脬烟袋。把尿脬吹憋,晾干,用油浸软,系个缩口的绳子,就是尿脬烟袋了。小孩正是这个样子。
没有大碍了,蹇叔就将小孩搭在船牚上缓着,再次打捞粉红尸体。他想,粉红尸体就是小孩的妈妈,他要小孩看着葬了他的妈妈。
没有小孩搭载的尸体好捞多了,蹇叔收来竹钩,粉红尸体便如上钩的鱼,随钩而来了。蹇叔在它手腕上系了一根缠有狗毛的麻绳,款款用船拖向岸边。粉红尸体犹如漂浮水面的大蛟,水波纹成了连续跟进的箭头。蹇叔看眼身后,悲声连连地念道,这可作了什么孽啊。
到了岸边,蹇叔系好船绳,先把小孩抱在系船的大青石上,拍拍脸蛋,用两个手指卡开他的下颌,喂了一勺洋芋糊糊。小孩迷迷魂魂地吞了下去,好像一只沙包掉进干枯的井里。两勺、三勺……小孩终于睁开了眼睛。
天空一片蔚蓝,犹如燃烧的蓝焰。可是小孩满眼血光,好像抹不去的晚霞。小孩“啊”地一声,居然哭了,可他欲哭无泪,眼睛滴血一样地疼痛。蹇叔抱起小孩,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休哭了,我去捞你的妈妈。小孩身体虚弱,还无力气坐起,蹇叔就让小孩爬在大青石上。
蹇叔伸展躯体,豹子一样地爬在船舷上,一手够到了牵着尸体的麻绳。随着缩短的麻绳,尸体听话地来到蹇叔手边。尸体已经胀气浮肿,让人联想一只失落的羊皮筏子。蹇叔不信小孩追随妈妈四天了。人体溺水,先是沉底,因为腐败,四天之后开始胀气上浮。难道阴魂不散,妈妈一直没有沉底。蹇叔疑虑重重,看眼大头鬼一样的尸体,将它拖上岸来。尸体身上的河水像脱了桶底似的流下,鼓起的衣着也随水流落下花瓣一样地贴在尸体身上。花红柳绿的,蹇叔断定尸体生前是位美貌女子,或殉情,或奸情,溺水而亡了。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蹇叔解开系着尸体的麻绳,来到小孩眼前,指着尸体,问,你家住在哪里,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小孩眼睛直呆呆地,显然是被大头鬼一样的尸体吓着了。尸体剧变,或许小孩已经认不出他的妈妈了。蹇叔抱起小孩,紧紧搂在怀里让他莫怕。小孩有了倚靠的怀抱却是“哇”地一声,逼出两行眼泪来。蹇叔不想陪着小孩难过,遂将小孩抱离尸体,到那岸边的大树下边平静心绪。
风从树下刮过,蹇叔身上的水腥味混杂着特殊的陈腐气息使得空气神秘而奇怪。时常泡在水里,时常接触尸体,水师身上自然而然沾附着一种异味。人们远离他们,不愿接触他们,认为他们身上有种邪气,甚至他们生来本身就是一种邪气。除非亲人落水,需要打捞尸体才去寻找他们。
一群乌鸦盘旋着,觊觎尸体的腐肉。它们的叫声沉重地砸在地上,一声紧似一声,好像不堪重负的天空倒压下来,倒压下来。当然,如果活人还在附近,它们不会残忍地啄破尸体的。乌鸦也有它们的灵性和操守,似乎它们更加人性。
蹇叔亲着小孩脸上的泪水,再次问着他的名字,妈妈怎么死的。小孩只是摇头,惊恐的眼神不亚于被雷殛中。蹇叔哄着让他别怕:如果是你妈妈我就等你爸爸来找,如果不是你的妈妈我就把它埋了。小孩还是摇头,一言不发。
等了三天,蹇叔无奈,就在河边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土坑,将粉红尸体掩埋了。掩埋尸体时,蹇叔发现一只金镯深嵌在尸体的手腕里,蹇叔盯着手镯思索良久,才将手镯抠出,卸了下来。依照规矩,水师只挣打捞尸体的钱,绝对不能掠夺尸体的财物。尸体财物可是辨认尸体的信物,又是尸体通向阴间的护身符,具有无可估量和不可思议的煞气,谁若强行夺取,肯定阴气袭身,立见消亡。所以,水师拿下尸体财物,只作辨认之用,如果没人认领尸体,还需物归原主,一并葬了。要不是蹇叔决意拉扯小孩,他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他向粉红尸体念念有词,说了两句什么,只有嘴边的空气听见了……
要进城去,蹇叔穿了一件汗衫,特意遮住了乌铜般的臂膀。蹇叔身形瘦削,可是臂膀上的肌肉疙瘩好像洮河岸边的卵石,坚硬而光滑。这都是与水搏击的结果,是另一种畸形的茧。只要劳动就会有茧,那怕织着看不见的丝。
蹇叔抱着小孩,步子轻柔得没有一点声音,仿佛还在洮河里踩水。整个小孩就是他的襁褓,蹇叔就像第一次分娩的母亲疼惜婴儿那样疼惜小孩。从死神手里救活一个小孩更比一次分娩的伟大。蹇叔捞了无数尸体不及一个小孩的价值。蹇叔突然觉得生命有了意义,不管世人怎么瞧不起他。
掌柜的,将这个镯子当了。蹇叔轻轻将金镯放在柜台上,目光截然不同与金镯的光亮,说,你看能值多少。黑光有时更比金光的刺眼,蹇叔冷峻的面庞上就属黑色的目光锐利了。不是说蹇叔凶狠,而是视蹇叔为异类的目光让蹇叔非得戒备起来不可。
当铺掌柜的应该不认识蹇叔,他用两个指尖掐下黑坨眼镜,架在鼻头上,佝偻的脖子尽量躲过镜片遮挡地向上瞥眼蹇叔,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可他不得不镇静自己,掂掂柜台上的金镯,比金镯还沉地说,二十五个大洋。然后又将金镯放回原位,再将黑坨眼镜遮挡在眼睛上。他怕再次与蹇叔目光相撞。
三十个大洋,六个月我不来赎,镯子就是你的。蹇叔向上托托小孩,有点不容辩解地说,如果他爸爸找来,我就用娃娃跟他顶大洋。
当铺掌柜的拉开抽屉,数了三十个大洋,包在一块红锡纸里,蹾在柜台上,说,一言为定。他收金镯的手像蛇吞走一只蟾蜍,无声无息,随收带过。
有了大洋,蹇叔小心挑出一块摔歪用勚的,买了半袋小米,又给小孩做了一双鞋和一套衣服。蹇叔的汗衫早都朽了,就像挼化了的麻纸,一不小心就裂了。可他没舍得钱再买新的。他想,拉扯小孩需要的钱还很多,或者小孩父亲寻来,他要把大洋还给人家顶金镯。
蹇叔没有家,人们不让水师住在庄子里。水师全都住在洮河沿岸的山坡上。山坡上的一眼窑洞,就是蹇叔的住处。还有一间草棚,暂停尸体,等着尸体家人来认领,然后给点辛苦费。草棚停放尸体,四面透风,不会太臭。
一股炊烟,从窑洞顶端飘散过来,蓝盈盈地好看,仿佛天空的碎屑或者什么绸子。一直弥漫在周围的陈腐气息突然变淡了,似被一层蓝色玻璃纸封住,有点阴阳两界的感觉。蹇叔第一次这么兴奋,待米开锅的时候,蹇叔从鱼篓里捉了两条鱼,放在门槛上砸死,“嚓嚓”地剔下了鱼鳞。洮河鱼不大,很难捉到,能卖大价钱。可是,水师的洮河鱼没人要,因为它会让人联想水师手中的尸体,从而不得让人下咽也。通常,蹇叔好长时间才吃一顿鱼,除非尸体家属给了一壶酒,才能故意忘记上顿吃鱼的时间就在不久的前天或者昨天。
因为没油,蹇叔的饭菜除了煮就是炖。要不是有那么一股陈腐的气息蹇叔的鱼做得可香了。水开了,好像有条无色的鱼已经翻滚着,冒泡泡。蹇叔并不着急,将段甘草和野党参放在两块卵石上砸,直至砸得纤维一样的绵软,然后撇在开水中熬。他说,把水的香味炖出来,水就筋道了。和鱼一起放入锅中的,还有两块石头,一青一白,富含稀有的矿物质,炖出的鱼,味道鲜美极了。喝了这样的鱼汤,湿寒难侵,不得风湿。青石白石都是从山溪里拣的,集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只有蹇叔知道。
蹇叔拿筷子在米饭中间划了一道线,停中一半盛在大黑碗里,另一半原就剩在锅里。而鱼,两条全部放到大黑碗里,这就是小孩的晚餐。蹇叔知道小孩吃不完,可他一定要让小孩感觉满足。
饥饿使人还原动物的属性,小孩成了一头小兽。他忘却了恐惧,两只小手笨熊一样扑去。大黑碗被扑得东倒西歪,米饭散落一案板,两条鱼则做了生平的最后一跃,然而终究没有成龙。小孩惊叫一声,躲在窑洞一角,忘却了的恐惧又像迷雾一样地袭来,裹在小孩周身。而他简直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战栗着每一根胆怯的羊毛,两个眼珠也成了磨沙的玻璃球,惊恐,浑浊。
蹇叔“啧啧”地咂嘴,可惜的神情好像打碎的琉璃盘,透明而锐利。幸好没有多少米饭掉在地上,即便全部掉在地上蹇叔也会一粒一粒地拣起。蹇叔并未责备小孩,大概是从地上拣起米粒的事情更加紧急与重要,似乎马上就有蚂蚁来抢夺。蹇叔长长的指甲就像鸟喙,每掐一粒米饭他都放在嘴边吹吹上边的土尘,然后弹在舌尖上,再由舌尖交给称职的牙齿寻找那么一点米感。
不必担心有米踩在脚上的时候,蹇叔又将两条鱼搛到米锅里,连锅端在小孩面前,让小孩连锅吃。他则拨拉案板上散落的米饭,大黑碗归他了。
那种陈腐的气息混于饭的香味,不急不忙地让你认同它。因为它会围绕左右,绝对殷勤地成为生活的气息。蹇叔吃得有滋有味,小孩也就狼吞虎咽了。小孩扔到锅边的鱼架还有一丝肉的味道,蹇叔拿过鱼架,轻轻闭在两唇之间却用强大的吸力再嘬一遍,让它变成一只双面的梳子。还有几个散件的鱼骨,蹇叔同样吮吸之后,也让它们变成骨针或者线钩的模样。
大概肚子已经有了一定储备,小孩的玩性大过了食欲。他兴致地把蹇叔吮吸成的梳子,插在头发里学着妈妈梳头。可是,梳子散了,成了蚂蚱翅膀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