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雪大得如同羽毛一般,从那无尽的灰白色天际倾泻而下,落个不停。一脚踩在由雪花铺就的石砖路上,很快就会陷进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隶属京城太卜署,但却被派遣至关东富尔镇的占梦房,正坐落在这条被大雪覆盖的石砖路上,那是一个青砖大瓦的二进小院,在街巷深处,看起来孤零零的,很不起眼,其上个匾额都没有,看起来与寻常人家无异。
如今守在这里的,也只有两位捕梦差,但他们却常年无差可办。北方人性格豪爽大气,对占梦一说大多不信,觉得以梦为引,实数子虚乌有,乱人心智,可碍于太卜署的面子,大家伙也不敢当面议论。是以,这关东一带独有的两位梦差,清闲得很,只按期给京城上报牒文,奏报关东安定,并无因梦而生的异事就好。而能把官差一职做得如此冷清低调,无人问津,放眼整个大齐疆土,也只有占梦房做到了。十几年前,曾有言官上奏,字里行间要废除占梦官制,不但被当朝陛下怒斥驳回,还当众将那言官打了板子。自那以后,占梦房虽少有差事可办,但也被官府养着,无人可撼动半分。
怪的是,当今陛下并不喜好占梦,可他却对占梦房极为看重,其中缘由,少有人知,已为绝密之事。哪怕是大齐国寥寥无几的占梦女官王天鸣,也并不知道皇帝看中占梦房的内情。她也没有那闲心好奇。
这几日,她罕见的来了差事,还一桩接着一桩。
此刻王天鸣正满腔怒气,裹着个及膝的深蓝色破旧大袄,翻身从一匹气喘吁吁的黑马上跃下。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早被染成霜白之色,发式也简单,只一根镶嵌着珍珠的木钗,胡乱插在脑后,挽起松散发髻,还留有大半黑发散在肩头。长长的睫毛也沾着冰珠,双颊已被冷风吹得通红,随手抹了把将要流下的鼻涕,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不耐地踹了两脚,没一会儿,里面很快有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被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壮实少年探出头,同样裹着身破袄,他是王天鸣手下的寻梦生,叫做郭文照,文照一见她回来,马上陪着笑意,“王梦官,咋回这么早?”
“早告诉你我这个时辰回来,还要我等,真是.....热酒有没?”
“这就给您热。”
天鸣随手把马绳扔给他,同时扔去一只油纸包好的烧鸡,两步跨进大门。郭文照随后牵马进门。大门再次关上。这二进院很宽敞,但进门处却无影壁,因为王天鸣嫌那玩意碍事,牵马进门绕来绕去怪麻烦的,便要郭文照给拆了。
她生活上不大讲究。作为一个彻头彻底的东北女子,为人更是爽利义气,最烦拖泥带水的婆妈事。
待郭文照拴好马,正要去给王天鸣热酒时,便见她已经没有等候的耐心,独自在伙房里,举着酒坛子豪饮了半坛冷酒。郭文照见状咋舌,见她抹了嘴,解了渴,才敢小声问,“咋样,杜大姐啥意思?”
“啥意思?”提起烧鸡铺掌柜的杜大姐,天鸣又来了气,她冷声问郭文照,“你瞧那杜大姐,像狐狸精转世吗?”
“啊?”郭文照闻言一愣,挠挠头,想起杜大姐的长相——
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薄嘴唇,双颊常年干燥的起皮,已经三十多岁还未曾婚嫁,对夫婿挑得很,倒是火爆脾气与自家主子对路,但不管怎么说,杜大姐都与美貌沾不上边。
“可她偏说自己是狐狸精转世,注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罗里吧嗦一早上,没个重点,烦死了。”
“这么说她找咱们这三回,都是为了....”文照干咳了一声,后面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杜大姐近日总是做思梦,这些没完没了的梦境撩拨的她心神动荡,慢慢地,她开始茶饭不思,还用她那宰鸡放血的粗糙手指开始作画,画她的梦中之物,还因梦患上了相思病,镇里几个大夫开了药都没治好。这相思病还需心上人来治,可在她的梦里,让她牵肠挂肚的,却不是某个风流倜傥的情郎,而是一只,雪狐。就杜大姐所说,那雪狐一身毛色洁白如雪,没有一丝杂乱,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微光,仿若星辰璀璨,深邃的幽兰眼睛总那么默默打量世间。
它被人抓捕,她会在梦中跟着疼痛难忍。
它被主人殴打,她会跟着难受落泪。
它奔跑在田野之中,她也会随之心神开阔。总之,她认为,它就是她,即便不是,那狐狸也定是她的一段情缘,她长到这把年纪,还没对什么如此牵肠挂肚过。
“那您…入梦了吗?”
“没,等了她一上午,她也睡不着,我约她晚上住进来瞧瞧。”但王天鸣对此事不报期待。
“那杜大姐杀气太重,早盖过了她的梦气,我实在帮不上您,只辩出几分甜味。”梦有气味,依梦气可分辨梦的种类,思梦有甜气,噩梦有恶寒之气,寻梦生便是辅佐占梦官入梦的小差,这种差事,体质敏感的好些年轻人都可胜任,不算稀有,所以郭文照的俸禄相当微薄。
王天鸣并不在乎他是不是能帮上忙,随口问,“今日京城有无来信?”
见郭文照撇嘴摇头,王天鸣的脸色又冷下几分。
“他妈的。”她叉腰站在伙房,怒斥道,“现在好几人因梦生病,北方的大夫治不好,我求个京城的好大夫,太卜署也不给?咱们什么时候麻烦过他们!这可是好不容易来的差事!”
郭文照眼睛一转,劝慰说,“要不去问问县令?他品阶比咱高,说不准京城能重视?”
“拉倒吧!富尔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四书五经他哪个都没读过,如何应付京城那些老家伙。他就是见我略有姿色,总有非分之想。这你是知道的,现在你让我去求他?”
郭文照思忖再思忖,不得不咬牙说,“…可咱真揭不开锅了。”
王天鸣把烧鸡一摔,“咱们治好了杜大姐,她说包我一年的烧鸡呢!”
郭文照无奈地拐到米缸前,再指指菜筐,伸出五根手指比比划划,“呐,这个月俸禄恐怕又要延后发放,现在咱家米缸,就够你我二人吃五日清粥。蔬菜,两顿最多,冬天的菜比肉都贵呀,再说,家里已经没有猪油能炒菜了。”
王天鸣意识到事情严重,四下看看,眉头皱得更深,“咱们快饿死了,你就想让我卖身给朱蓝山?”
县令姓朱,名蓝山,名字虽老气横秋,但实打实是个与王天鸣差不多的年轻后生。
郭文照闻言差点呕出心血,急切辩白,“朱县令虽说德政能力一般,但从没做过欺压百姓的事儿,有时甚至倒贴银子给大家。虽说他那个官位是靠挖煤的老子托人花了银子拿下的,但再怎么说,他也算年纪轻轻就一表人才罢!”
这话不错,朱蓝山的容貌在富尔镇确实数一数二,虽然不学无术,但心肠不坏。王天鸣嘴角一撇,在事实面前没吭声。
见王天鸣不说话,郭文照有了底气,大手一挥,继续老父亲操心女儿般侃侃而谈,“再瞧瞧他对您,虽说比青梅竹马的关系少了一截儿…但也算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不说,咱们好几次靠俸禄吃不起饭时,可都是县令出面给了咱们米面粮食。他对您的多年爱慕全镇皆知,但未曾逼迫过您,我看是个真君子。再说要没他,咱们占梦房向来少人问津,却没被衙役们欺辱压榨,能在此立足多亏朱蓝山,这您得认吧。”
她叹口气,“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如…”郭文照紧张地吞了下口水,斟酌措辞,最终没勇气与天鸣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对视,怯弱地别过头,“要不您委屈委屈,从了他吧…”
反正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后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郭文照咽进去。说罢,他小心地缩到墙角,心脏狂跳,余光瞥着天鸣脸色,做好了随时被暴打一场的准备。
可王天鸣只是垂下眼,思索半晌,然后默默转身出了伙房,临走前吩咐郭文照把烧鸡热一热,晚上吃顿好的。如此冷静的反应,倒让郭文照诧异。本以为她会砸了伙房。他完全想不到,一直对待感情“刚正不阿”的王天鸣,回了房间后,竟然真的开始浓妆艳抹…
天鸣虽说脾气火爆了些,但长得还算不错,满面清秀中有些许妖娆风韵,哪怕二十三了还没嫁人,但追上门求亲的人也不少。
可她对他们的态度极为果断,统统拒绝,根本不留有任何机会,通过天鸣的果断行为,已经几次证明,藕断丝连这种事根本不该存在,你若心意坚决,那任对方如何纠缠都没用。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朱蓝山。
王天鸣也难得为了见他,描上一次云纹眉,胭脂嘛,根本用不上,脸蛋子对着风口吹上片刻,便红的自然。半年用不上一回的唇脂早干了,被天鸣呸了几口口水,勉强蹭上唇。头饰就不换了,首饰啥的,她本就不多,能换银子的也早都换了。末了,再换上一身舍不得多穿的土黄色鸳鸯绣花大袄,虽说那鸳鸯绣得与鸭子无异…折腾片刻,再对着铜镜一瞧,天鸣心中觉得对朱蓝山这副模样,是不是太过庄重了,想着想着,便连连摇头,求人办事,真是难啊…
待郭文照两个时辰后再见到天鸣时,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嚯,那件花大袄不是每年给爹娘上坟的时候才穿的吗!这疯婆模样是要干嘛去?!
直到她吩咐他去请朱蓝山,郭文照的心悄悄地死掉半颗。
只见王天鸣靠在门框上,自信地朝他摆摆手,“是,本官今天是稍微美貌了些,但你别对朱蓝山表现的太过,拿出云淡风轻的态度,请他带着大夫晚上过来,与我小酌会儿。”
朱蓝山带大夫来,肯定是朱蓝山付诊费,她能省下些银子,还可以要大夫趁着她入梦时,给杜大姐把把脉,瞧瞧病症,一举两得。最多,她把杜大姐给的那只烧鸡与朱蓝山一起吃,虽然县令不会在乎这点东西,但一只鸡,是她现在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郭文照了然王天鸣的小算盘,看着她土气的妆容,委婉提醒,“今日风大,还是找个风高气爽的好日子,再谈终身大事吧…”
“我不可能跟他谈婚论嫁的。”
“那您这一身…”
“我想你说的对,让他帮忙写信给京城,找好大夫的事儿估计有谱儿。”
“…既然聊正事…又何须装扮…”
“都是战略,毕竟他一直贪图我的美色。”王天鸣撩了下头发,说的认真,“快去吧,把人带回来,我等你们。”
“…王梦官。”
“?”
“一只鸡,真的不够三个人分。”
“…那你往鸡肉里多加点盐,弄齁咸,就够吃了。”
然后郭文照翻着白眼出了门。
等待的空档,王天鸣开了房门,对着院中雪落之景将那半坛冷酒喝完。看着院墙被白雪密密覆盖,进入二进院的垂花门内有棵据说长了百年的老树,此时也伸展着雪白枝丫,枝头雪不时簌簌落下,扬起一小片雪雾。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大,天鸣隐约都能听到雪落地的声音。
院里静悄悄的,郭文照走前给她备了个暖手炉,此刻藏在怀里,温热的暖气蔓延到四肢百骸,在冷热界限模糊的触感中,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渐渐趴在食案上睡着了,仿佛要与大雪融为一体。
可就算睡着了,她也很少做梦。对于可以入梦窥探一切的占梦官而言,梦境是个危险的地方。但因天赋使然,若与大家同时在夜里安睡,天鸣总会不自觉进入太多人的梦境,与梦主同欢共苦的共感之力,往往让她醒来后疲倦不堪,早落得了头风之症,一发作便头疼难忍。因此养成了白天睡觉、夜晚清醒的习惯,但今日为了杜大姐,不得不颠倒作息出门问事。但她这会儿小憩也没睡多久,很快便因一阵沉闷的响声醒来。
最开始以为是雪声,可哪有这么大的雪声?
朦胧中,天鸣烦躁地睁开眼,略一眯,便瞧到远处垂花门那儿,似乎躺着个人?还翠绿翠绿的与她配色单调的院子极不相符?!
她一个激灵,立马清醒。
大雪天,镇上人烟稀少,百姓们大多在家躲避风雪,但这种时候,却是匪徒们出门的好时机。不会是郭文照走前没关好大门,要人有了机会吧?天鸣随手拎起酒坛子,往垂花门那儿轻步走去,她已经想好了,自己虽然不会什么功夫,但遇到匪徒,发力砸晕便是,谁会跟他们过招比划武艺?可走近了,她却看到那倒在垂花门边的,不是个匪徒,却是个青衫男子。
王天鸣愣了下,脑子里浮出一行字:只觉满天银装,却有青青…青青还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