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雨雾弥漫。一如内心的思绪,充满着天空、城市的街道,充满这世界上所有的空间。苍桑站在十字路口的环形过街天桥上,望着脚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鳞次栉比的高楼、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透出一种宁静的温馨。夜总会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似乎向人们发出一种诱惑。医院的广告牌在雨夜中更加显眼,在那里,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诞生,每天都有人逝去。
苍桑打着一把伞,独自走在这城市的夜色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市,有着太多太多的回忆。每一个地方,一条街、一座桥、一家商店、一条小巷、一座不知名的建筑物,甚至一棵树、街边花园的一条石凳、一个小摊、一处公交车站,都会让他想起玲珑,想起易芬,想起她们青涩的模样,甜甜的微笑、淡淡的忧伤、温柔的话语。想起那些和她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曾经的温暖,永远抹不掉的记忆长久铭刻于心,让人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路过一家快餐厅,苍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大概因为是雨天,餐厅里顾客极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整个餐厅显得空空荡荡。他只要了一杯饮料,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看着街上的行人,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
苍桑想起与玲珑的第一次见面。她一袭白裙,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不时地用手拢一下垂下的发丝,显得楚楚动人。特别是她的嫣然一笑,那青春的样子,让苍桑终生难忘。
“你等着我,我会来的。”玲珑的声音仍在苍桑的耳边回响。
然而今天,他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刻了。
苍桑把喝干的饮料纸杯与吸管一起放进餐桌旁边的垃圾桶内,拿起雨伞,走出快餐厅。在餐厅门口,他撑起伞,站在雨中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行人,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收起伞继续前行,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面颊、衣服。
这雨雾让苍桑沉浸在回忆中,易芬的形象又鲜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易芬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让手在他赤裸的身体上轻轻游走,既温柔又有些胆怯。当他抚摸易芬的时候,易芬竟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而后温柔一笑,妩媚动人。他读不懂易芬的眼里是渴望,还是拒绝,与易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谨慎行事。
前面是车站。他们曾有很多次在这里分手,在这里相见。而现在呢,还能回来吗?那些青春岁月,那些懵懂年少、不谙世事的生活,那些快乐和不舍。如果还能回来,我愿意站在雨中等待一百年。如果已经等不来,我用什么装载我的思念、我的痛苦、我的爱恋寄送给她们?苍桑这样想着。
街上行人稀少,显得冷冷清清。路边住宅楼上的窗口透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苍桑一个人在雨中游荡,伞在手中却不打开。偶尔有人走过,回头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也只是多看一眼。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多少人太在意他。
雨渐渐下大了,苍桑又撑起伞,雨点把伞面打得啪啪作响。他想到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听雨,一起朗诵那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多少年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此时此刻,苍桑的内心五味杂陈。有些后悔吗?后悔当初不够勇敢?理智战胜了情感,快乐也败给了痛苦。回忆总是伴随着甜蜜和忧伤,现实又总是在无奈中给人希望。
人们常常问那个老掉牙的问题:如果人生能够重来,那些不舍、后悔,是否就会不存在?可是人生不能重来,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有一个音乐术语叫终止式,它表示在音乐的结尾处,用一种固定的模式,由不稳定音进行到稳定音,由不协和和弦进行到协和和弦,由紧张的情绪进行到松弛的情绪,使音乐有一种结束感。世界上的每一首音乐,每一首音乐的每一个乐段,每一个乐段的每一个乐句,结尾处都会有一个终止式。有了终止式,音乐便会流畅自如、层次分明、段落有序,使人感到和谐自然。没有终止式的音乐,会给人以无序、没头没尾、纠缠不清的感觉,没有人会欣赏这种音乐。终止式不是音乐家有意制造出来的,它是声音的一种物理性质,是自然规律,是人们一种本能的欣赏习惯,音乐家要刻意地使用它。
人生其实很像一部音乐剧,它的每个阶段就像音乐剧的每个乐章、乐段、乐句,每个阶段都有平缓和高潮,也都需要一个终止式。比如,学业结束时的毕业典礼,拍毕业照;临分别时的饯行、拥抱、互赠礼物,说那些平时不会说的话;去世时的葬礼,亲朋好友的号啕痛哭,……这都是人生的一种终止式,标志着一个阶段的结束。
苍桑默默地走着,思绪万千。他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讲的是“二战”时期一个被占领国的女青年,在战争期间为德军收集情报。战争结束后,她的祖国要把她绞刑示众,行刑时,她的父亲兄弟都站在她对面的台下,默默地为她祈祷。这个电影给了苍桑极大的震撼。当与亲人生死离别之际,即便你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也不可能使局势逆转的时候,或许默默地为他们祈祷,才是最好的人生终止式。
记得有一部国产电影:讲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得了绝症,在他弥留之际,召集亲朋好友开了一个追思会,他想看看这些人在他死后如何纪念他。开完追思会,他与所有人都做了告别后,在一艘游轮的甲板上,他自己转动着轮椅冲进了海里。在面对无法改变的宿命的时候,提前做好准备,给自己保留一些尊严,也是一种较好的人生终止方式。
除了生死大事,人生的每个阶段都需要一个完美的终止式。譬如一次邂逅、一段感情。当一段恋情已经注定无法再发展下去的时候,与其纠缠、固执地等待,让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倒不如用一个完美的终止式,及早结束这种等也无望、悔又无益、无所适从、只能自己苦了自己的状态。
爱情是一种交换,你付出爱,也希望得到对方的爱,但却不能把得到和付出放在一起来衡量。如果你是爱对方的,你的所有付出都会让你感到愉快和幸福。如果对方并不需要你的痴情付出,爱就失衡了,最好还是找一个终止式,结束这段感情。转身的一方无论是男是女,如果有足够的修养让他(她)变得绅士或淑女一些,哪怕只是一起吃顿饭,来一个深情的拥抱,在拥挤的人群中牵一下手,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站在窗外的凝目注视,都足以温暖对方许多年或者一生,直到对方心中又出现了新的“蓝天白云”,开始了下一个人生乐章。
人们常说:拿得起,放得下。拿起好说,放下谈何容易。如何放下,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终止式,可以举行一种形式,让你有一种仪式感,这种仪式感或多或少会对你有一种心理暗示——结束了。就像剧院的灯光一亮就知道是散场了,毕业典礼一过就要背着行囊走人了,卷闸拉下就是商场要打烊了,演奏者一鞠躬那就是谢幕了。
苍桑想起他们大学同学聚会,所有老师和同学,不分男女,见面和分别时都会来一个深情的拥抱。这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聚会时的胡闹,而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他去车站送客时,总是等到车子发动,望着它驶远,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仍然会站在原地静静地待一会儿,有时会待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车子已经走了,目送并不是想把客人留住,而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或许客人并不知道你在目送他,只不过是你自己想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如果没有感情,也就不会去车站送别。就像葬礼上活着的人们呼天抢地地哀号,并不是想把逝去的人再叫回来一样,只不过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人生需要终止式。十年过去了,苍桑仍然放不下这段感情。再过十年呢?再过两个十年呢?还有谁会记得这段感情,还有谁记得曾经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些过客?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淡忘,他决定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以此纪念那些人,那些事。
为了不给当事人添麻烦,名字他都做了改动。但他实在不想把原来人物的名字都改得面目全非,就把故事中所有的人名,都保留了原来人物名字中的一个字,以此纪念,让自己的心里得到些许安慰。
今夜,雨雾弥漫。苍桑一个人走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
他拿出随身听,把耳机戴上,他最喜欢的那首黑豹乐队演唱的《夜色》在耳畔流淌:
夜色正阑珊,
微微荧光闪闪。
一遍又一遍,
轻轻把你呼唤。
阵阵风声好像对我在叮咛,真情怎能忘记。
你可记得对你许下的诺言,爱你情深意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