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一九三八年,上海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许梦菱漂浮在半空,她清楚的看到在大夫鞠躬说出这句话后,满头花白的父母扑在她插满管子仪器的身体上痛哭。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尸体。

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双半透明的手再也无法拥抱她的父亲母亲。

许梦菱的魂魄从医院飘到了家里,看着自己住了18年的家,她热泪盈眶却流不出眼泪。

是的,明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了,爸爸已经订好了蛋糕,妈妈也给她买了新的公主裙,可现在……那条粉色镶满碎钻的公主裙,就那样孤零零的放在阳台的阴影里,它的主人再也不能穿上它翩翩起舞了。

许梦菱飘进爸妈的卧室里,入眼就是一面巨大的婚纱照,这张照片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她的父母很恩爱,每个纪念日都回去拍婚纱照,他们相约要一起拍到寿终正寝的……自从十一岁那年,她被确诊为白血病的那天,爸妈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他们也在没有心情去拍婚纱照。

妈妈原本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上,现在放的全都都是她的病历和一张张结算单,家里的积蓄已经全部砸在了她身上,房子,车子,家具……能卖的,抵押的一切全部都卖了,抵了,可她的病还是急剧恶化,头发大把大把的掉,牙齿也逐渐松动脱落,面容枯槁的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全身的皮肉都一层枯树皮一样的贴在骨头上,一根根深青色的血管高高的凸起,身上的仪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在一次次梦到家乡的枇杷树的时候,在一次次看到同病房的病友被抬走的时候,在身上的管子越插越多的时候……!

她的灵魂最后飘去了她的卧室,粉色的公主床,白色羽毛吊灯,粉蓝色的窗户旁边挂着一串粉色的捕梦网,网框下面坠着一串风铃,那是去英国旅游时,在一家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装饰品店里买的,当时有个老婆婆坐在店铺的最深处,她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枯树枝一样的手里握着一只白净近乎圣洁的水晶球。

店铺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动物骨头,老婆婆说的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让她买一只自己亲手编织的捕梦网,老婆婆说这只网会保佑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当时自己还问过老婆婆怎么知道她是中国人的,在她的印象里,她并没有开口说话。

就这样,她把捕梦网带了回来,她并不觉得老婆婆的话是真的,也可能是这几年见过的中国人多了,所以才能一眼分辨出中国人,说了几句中国人爱听的话。

她抬起逐渐透明的手,想要再碰一碰那只捕梦网,一阵风刮了进来,也带了一阵浓郁的栀子花香,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许梦菱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消散了,不然怎么会越来越晕呢?

1937年上海

虹桥路佩桉公馆

“梦菱呐!”

“起来吃饭啦!”

苏容佩双手端着餐盘,踩着一双黑色丝绒滚边高跟鞋,站在门外甜甜的叫着自己的独生女,许梦菱!

“梦菱呐,沈家退婚是他们有眼无珠,你要晓得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呀!”

“还没出来?”

许父许邶桉从外面走了进来,刚进门一个佣人就眼疾手快的给他脱了西服,另一个低眉顺眼的端着盘子,恭敬的双手递上毛巾。

许邶桉擦了擦手,踩着一双黑色牛皮鞋上了楼,阴沉着脸敲了敲门,衬衣领口被他扯的皱皱巴巴的:“许梦菱,我命令你现在就从房间里滚出来。”

“沈家昨天已经去宋家提亲了,这个月初就订婚了,你在这儿要死要活的给谁看?”

“有本事你去沈家闹啊?把他家的那些宝贝玩意儿都砸了,也算你有些本事,你个没胆色的,就会躲在房间里哭……”

“好啦!”

许邶桉话没说完,就被苏容佩打断了,她柳眉倒竖,温柔婉约的脸上少见的有了恼怒,说着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你别骂她了,沈家退亲她心里本来就难受,干嘛还要刺激她?”

“刺激她?”

“为了那个混不吝的畜牲养的狗崽子,她都想去跳黄浦江了,娘的!老子养了她十几年,就是让她为了男人去跳江的?她怕不怕我受刺激!”

许邶桉眼睛瞪的老大,一只手掐腰,一手指点江山似的扯着嗓门吆喝,晒得黝黑的脸涨的通红,那个样子像极了抗日剧里的李云龙,这就是许梦菱开门看到这具身体的父亲的第一印象。

“梦菱啊,妈妈的心肝宝贝啊!”

看到许梦菱苍白着脸打开门,她乌黑的长发垂在腰下,身上穿着雪白的蚕丝睡裙,看上去就像一只折翼的天使,苏容佩看到女儿的样子,心都快碎了,默默的把沈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她把餐盘往许邶桉的手里一塞,抱着许梦菱的身体就哭了起来。

“女儿,你可不能再吓唬妈妈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活不下去的!”

许梦菱有气无力的拍了拍她的背,眼睛却看向许邶桉,她苍白的唇扯出一抹笑:“妈妈放心,我不会再想不开了!”

许邶桉看起来嗓门大了些,可眼睛里的关心是藏不住的,只是男人有时候确实不善于表达。

苏容佩抹着眼泪,两弯柳叶眉就像是被炒制半干的茶叶,皱在一起,许梦菱尽力安抚她,苍白修长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瘦弱的脊背,刚刚割腕醒来的身体已经快到达极限,她现在急需休息,两条腿都开始打颤。

“妈妈别哭,我现在还不想吃东西,想再睡一会儿,等晚上我下楼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苏容佩知道女儿心里不好受,也没再勉强,只要她看到女儿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又安慰了几句,就端着餐盘和许邶桉一起下楼了!

许梦菱呈婴儿状侧卧在席梦思上,柔软的羽绒枕几乎要包住她半个脑袋,干涸的血迹藏在红色的羽绒里,几乎分辨不出,她紧紧的把被子裹在冰冷的身体身上,身体累到了极致,可大脑却很清醒,有条不紊的过滤着每一条有用的事件。

1: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许梦菱。

2:原身的父母,也就是刚才站在门外的两位,妈妈苏容佩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出身商贾世家,识文断字,性格温和恬静。

爸爸许邶桉,东北汉子,父母双亡,从小出来闯荡,全靠身上的一把子力气,就是不认识几个大字,他后来跟着苏容佩的父亲走南闯北,也是过了命的交情,苏容佩父亲得罪了日本人,临死前把女儿交给了许邶桉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大老粗。

3:原身性格软弱,不坚定,颇有些古代不离绣楼的小姐们的娇弱气质,她和沈家是指腹为婚,打小就定的娃娃亲,但凡在上海有头有脸的都知道,沈家和许家是天定良缘。

好景不长,沈家公子沈偿昀,出国留学回来之后便眼高于顶,再也看不起这个从小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的“土妞”了,半个月前闹得要死要活的退了婚,非要娶同在国外留学回来的宋家长女,宋清河。

还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若是许梦菱,则吾终生不娶!的话。这是彻底下了许家的面子踩在脚底下,沈父被丢尽了脸,一怒之下打断了他两根肋骨,沈妈妈拦都没拦住,沈父叫了两个家丁硬压着他去许家跪地道歉,许梦菱因为这件事羞愤至极,几欲寻死。

4:现在是……1938,民国,二十六年!

许梦菱清楚的记得历史书上的每一个文字,它们每一个都渗着革命烈士的鲜血!1937年7月,日军侵占平津,同年11月12日,国民政府全部撤离,淞沪沦陷!

回忆暂停!许梦菱慢慢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蝶翼似的扑闪着,橘红色的晚霞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温柔的光线落在房间里,顺米白色的窗户框架缓缓下移,直至把整个捕梦网都收拢进阴影里。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许梦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嘟囔了一句,泪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里,她的鼻头通红,猛吸了一口气也没吸上来,鼻子囊的不像话。

她对着手掌哈了一口热气,扯动了手腕的伤口,疼得她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她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病痛的折磨,磨灭了她所有的生存意志,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对她来说是要承担巨大痛苦的。

现在这副身体,除了有些虚弱,目前还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失恋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点血……应该不足以致命吧?”许梦菱看着手腕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出神。

“你看梦菱脸白的,她不会……”想不开这几个字就像是被梗在了喉咙里,许邶桉怎么也吐不出来。

面冷心热,粗中有细,这几个字是最好配许邶桉的。

苏容佩摇了摇头,手扶着羊绒沙发慢慢的坐了下去,她叹了口气,神情极其疲惫:“应该不会,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脸色不会好到哪儿去!”

“刚才她一直不让你把饭送进去,开门后我闻到房间里有股血腥味……”

这话一出,苏容佩的面色更白了,许邶桉常年奔波,经常遇到杀手强盗,对于血腥味极其敏感,他说出来,八成是没错的。

“可她给咱们开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骨子里有多倔?”

“她要是不愿意,谁也把门打不开,刚才说话也挺有条理的……”

“唉!”

“都是沈家那个小瘪三!”

苏容佩低声骂了起来,眼圈通红,显然是要哭的。

许邶桉连忙安慰她:“沈家夫妻俩原是不错的,谁知道……生了这么个畜牲。”

“以后咱们也跟他家少来往罢!”

苏容佩从旗袍侧边上抽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微微侧目,哽咽道:“你跟他家不是还有两笔生意要做吗?这一接触不得三年五载?”

“我恨不得现在就跟他家断清关系,那个白眼狼,小时候妹妹长妹妹短的,长大后怎么这么……”

苏容佩说不下去了,两家是世交,再难听的话她也是说不出来的。

“没关系,我已经让刘掌柜去跟他家谈合作结束的事儿了,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干脆断干净吧。”

“一千多万呢?他们能答应?”

苏容佩仰着头,美目里全部都是担心。

“不答应?我许邶桉也不是吃素的!”他眯了眯眼睛:“我的手段沈家人怕是还没见识过!”

苏容佩清了清嗓子:“小兰,吩咐厨房炖一盅猪肚莲子汤,给小姐补补气血!”

“是,夫人!”

她靠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看着许邶桉,所有仆人很识趣的鞠躬离开,在富贵人家做事,察言观色,耳聋口哑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他们今天叫你去做什么?”

“嗨呀!”

许邶桉抬了下手,在苏容佩旁边坐下,那恶心的表情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倒霉的事一样:“6月中旬的时候,日伪办公署的一个局长,在福州路同兴楼宴请日本人时遭遇刺杀,当场毙命!”

“日本人没有伤亡,但被如此挑衅,肺都快要气炸了,命令满城搜捕,但凡是有嫌疑的全部抓走严刑逼供,兴师动众成这样也没找出凶手!”

“那个什么局长被刺杀当天,老荀约了我在隔壁的茶楼喝茶,就这样,我也被他们也圈进了怀疑范围。”

“不过……”许邶桉垂眼看着手上的大金戒指,拨弄了几下,冷笑一声:“他们暂时还不敢对我怎么样,咱们昌繁公司在上海还是有一定地位的,日本人现在正急吼吼的想立“大东亚共荣”的牌子,生怕这些商人们不给钱,他们要是动了我这个老大哥,其余的小弟兄们还不连夜卷钱跑路?”

“他们对屠城已经不满足了,现在他们要的是繁荣,俯首和源源不断的经济流通,日本人换了一种游戏方式,不再执着于空城,他们要看到中国人世世代代卑躬屈膝向他们俯首称臣,在他们面前大演自相残杀的戏码,直至种族灭亡!”

“这番话讲的够透彻!”苏容佩夸赞了一句。

“嘿嘿,都是夫人教的好……”许邶桉谄媚的说。

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餐厅里的小型餐桌上布满了菜肴,苏容佩吩咐仆人都退下,亲自去楼上叫许梦菱吃饭,叫了三四声,里面的人都没答应,她几乎要让许邶桉来踹门了,许梦菱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妈妈晚上好!”

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浅浅的酒窝给笑容更增加了几分甜美,一身浅粉色绣山茶花旗袍穿在身上,显得身材凹凸有致,长发用一根墨玉簪子半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洒落在额头上,看起来很是乖巧。

因为嘴巴上涂了口脂的原因,已经看不出苍白的底色。

“你爸爸已经在楼下等你了,快去吃饭吧!”

苏容佩拉着女儿软乎乎的手掌,像小时候许多次拉着她的手下楼梯一样。

“快来,今天全部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一些,我的宝贝闺女都快瘦成小猴儿了!”

许邶桉让许梦菱坐在自己身边,先给她盛了一碗猪肚莲子汤放在她面前。

许梦菱说了句谢谢爸爸,就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原身的性格极其乖巧软弱,她不能忽然间有大的变动,在这个动荡年代,保不齐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