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黑面包

“噼啪。”

灯芯爆了一下,烛火微微摇晃。

刚刚失去孩子的珍妮眼神空洞,她看似在盯住烛光,其实她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两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夏洛克就站在她对面。静默无声。

刚刚,他已经把吉布森父亲转述给他的情况,告诉了珍妮。

而吉布森的父亲在讲完之后,也死去了。床铺上的吉布森的母亲,也没有坚持多久。

吉布森本人,这个年轻人在从教堂回来的当晚,也就是昨天,就死了。

吉布森全家,一家三口全部死亡。

而夏洛克在听完内情的第一时间,立刻封锁了罗克家和威利家。

但等他布置完毕,踹开威利家大门,发现这一家也同吉布森全家一样。

三具尸体,躺在床铺上。

一对夫妇,一个老人,没有孩子。

罗克家,不知道是说更惨还是稍好,他家里有六口人。

夏洛克到的时候,四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被自己父母紧紧搂在怀里,已经全部变成灰色的尸体。

妻子死亡。男主人还有微弱呼吸。

“带出去,正常治疗。”夏洛克当时发现罗克只是极度的高烧,导致了昏迷,而不是真的尸体,他沉默片刻,还是这样吩咐了。

但这些情况,对眼前的珍妮都不重要了。

在夏洛克的目光下,她木然了很久,然后慢慢俯身,把脸埋在了粗燥扭曲的双手里。

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掌。透明的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夏洛克深深叹息。

他缓缓伸出手在珍妮肩膀上按住,“你也别……”

夏洛克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迅速转身走出门。

外边,少女珍妮正不安的在门边来回徘徊。

“你去陪一下她。”夏洛克冲里面示意。

少女珍妮点头,进去了。夏洛克转身进了隔壁一间屋子。

他也不点蜡烛,就在窗边坐下。

窗外,是一片黑夜。屋内,则是比黑夜还要沉的一片黑暗。

说真的,夏洛克现在真的有点灰心丧气。

他坐在一片黑暗中,默默盘算此刻自己手里的牌。

此时河谷镇的情况是,黑死病已经大规模爆发。

原因是,吉布森带着他的叔叔婶婶,连同威利一家,从教堂里带回了传染病。

传播链条有三条。

一,吉布森。他又感染出新的三条线:伊戈尔、小约翰,自己的邻居们。

小约翰死亡。

伊戈尔感染出纽崔莱、索菲亚、魏尔伦。

以及全部的保卫小组,一半的生产小组。

二,吉布森的叔叔婶婶。但按照吉布森父亲的说法,两个人立刻回家了,如果运气够好,也许传播链条就此截断。

但一个当事人已死亡,一个昏迷,无法问出实际情况。

三,威利夫妇。同上。

所以,新增病人和密切接触者,大约就在吉布森的邻居,生产小组、保卫小组这三个范围。

立刻把这三个地方控制起来,能够很大程度控制住黑死病不继续蔓延。

而新增已发病的病人,根据夏洛克目测,大约有一百来个人。

并且,仍然就只是夏洛克看见的,街边等待的人群里,已经出现了迅速死亡的尸体。

具体人数未统计。不论是新病人还是新尸体。

以及,由这一百多个新病人的创造出来的更多的大量密接者。

流调未询问,人数也未统计。

未统计的原因是,原本的六十一个病人,配备一个医疗组长十二个助手,已经是满负荷运转。

这些新增病人,导致了医疗小组的挤兑,接收都接收不过来。更没有人有空去统计人数。

更别说,控制传播地,隔离大量的密接者,这些更次一级的事。

没有人手去做这些事。

也就是说,随着临委会小班底和小组组员的倒下,夏洛克现在手里没有人了!

这还只是人员方面的情况,在物资方面。

夏洛克手上的全部的物资,都是从爱德华子爵的仓库里开出来,或者以此进一步生产出来的。

刚刚夏洛克去紧急检查过了,情况如下:

纱布,绒布,丝绸,全部使用完毕。剩下一些皮革和皮毛未用。

糖、盐,已经消耗一半。

小麦,原先两百一十袋,经过四天的全城发面包,已经消耗五十二袋。

酒精,随产随消耗,还剩一罐。

甘油,两罐。

石灰水,第二天就消耗完了。石灰石还在,但必须经过高温灼烧才能用。

这会老巫师昏迷,夏洛克想使用魔法也不行了。如果使用常规的方法,可是烧石灰石的炉子还没有搭建起来。因为砖头没有生产出来。

可以同时烧一千块砖头的砖窑倒是今天搭建好了。

夏洛克原本是打算明天做这件事情的。没想到到被今晚的感染大爆发打乱了。

夏洛克苦笑。

但其实所有的这些,都不是他现在面对的事里最坏的那件。

最坏最危险的,在神仆埃文斯使用的那件神器上。

今晚夏洛克听到吉布森父亲的转述,当时他脸上没露表现,但其实心里懵了。

夏洛克一直在无神论国家长大,所以他要防疫,自然是大干实事那一套,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这一类。

但是埃文斯可以不讲道理啊。

因为吉布森死前留下了信息,按照他的经历,夏洛克很容易就可以推测,神仆可以通过仪式,把疾病任意转移到他想转移的人身上。

这样夏洛克还怎么切断传播途径!

比如今天的爆发。即使夏洛克使了大力气,把这次的黑死病传播按下去了。

万一哪一天埃文斯,再招招手,又呼唤进去一个信徒。

今天的事,夏洛克就要又经历一次!

而最让夏洛克气的咬牙切齿的是,

今天埃文斯干的这事,他们甚至不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一开始,夏洛克看到纽崔莱四个人一齐倒下,他理所当然的就怀疑是有人在故意做手脚,在恶意的传播疾病,在针对自己下手。

结果,埃文斯只是随手一干。

目的只是为了治疗两个人。一个是负责铁匠事业的神仆,另外一个也非常明显,老雅各布。

而老雅各布为了感谢埃文斯,甚至今晚就要给神仆送去粮食和债券。

他们随便一干就给自己搞出来这么困难的处境!

“呵呵。”

夏洛克又开始狠狠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夏洛克一方面真的非常愤怒,一方面又忍不住在心中感到悲哀。

这也是他刚刚灰心丧气的原因。

在识字率可怕的中世纪,在大批文盲的河谷镇,在所有市民信仰神明,埃文斯随便挥挥手就能够找来了人。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以及做的所有事,有用吗?

他就又确信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有用吗?

夏洛克独自安静的坐在一片黑暗中。

……

“不好了!”

小乔治白着脸大喊着冲开门闯进来。

然后他才发现房间内居然一个蜡烛都没有点,小乔治脚一刹,他居然看不见夏洛克在哪里。

“怎么了?”

夏洛克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

小乔治什么都看不见,他睁眼寻找了一会才发现是徒劳。

小乔治脸更白了,“神仆埃文斯刚刚突然对外传了消息,没有巡逻队拦着,很多市民都听见了……”

“什么消息?”

“他们斥责您并不是神明的信使,而是巫师。”

谁都知道,巫师并不信仰神明,是巫师,就不会是信使。

小乔治的脸刷白,“而且他们拿出了证据……”

“哦?是什么。”

小乔治听到夏洛克的声音传来,但没有他想象中的着急,仿佛非常冷淡。

小乔治不明白怎么了。他在屋子里像一个睁眼瞎,

“您因为错误使用法术,破坏了一个农夫的木桶。法庭给您开了罚单,上面有您的口供和指印,您亲口承认自己是一个巫师。”

“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小乔治怯怯回答。

一年前?那就是原身做的事了,夏洛克思索。

所以,他现在连统治河谷镇的合理合法性都失去了。

“……”

“嗤。”

小乔治听到传来一声冷笑。

“我知道了,你走吧。”

“啊?”小乔治震惊张嘴。

夏洛克没有理他。

夏洛克只在考虑一件事。

自己接下来怎么办?

要不然,

逃。

夏洛克脸上冷漠。

夏洛克早早说过,河谷镇的情况只有两种结局,全部活,全部死。

没有其余选项。

原本夏洛克是选全部活。但埃文斯可以转移疾病这事,打破了他这个选择。

埃文斯那一方一定可以全部活,夏洛克可不一定。

而且现在夏洛克的情况比起他最开始穿越的那天,出现了一点变化:夏洛克成为了一个巫师。

所以,

他现在可以,

拿上一把剑,再无声无息取走所有的粮食,找一个牢固的地点,据守,控制传染距离,谁来杀谁。

可以活到最后。

不论外面河谷镇市民互相残杀成什么样。当天上的罩子最终打开的时候,他就可以活着看到天亮。

“……”

夏洛克坐在最深的黑暗中。

他慢慢的躬起身,把脸埋到双手里。

“我做不到。”

小乔治就是个瞎子,“啊?”

“我做不到你知道吗。”

“啊?”

夏洛克的脸埋在双手里,

“如果要我活下去,靠着吃掉其他人,我又做不到。”

小乔治,“……”

“吉布森,被吃掉了。”

“一个活人。他们就把他分着吃掉了。就像一块小白面包一样。撕吧撕吧,干净的吃掉他的血肉,还不脏手。呵呵。”

夏洛克猛地收回手掌站起来怒吼,

“他妈的我就是想活怎么就这么难!”

“那他妈的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畜生也不是家禽!饿了就宰来吃!”

“然后就给人一句你会上天堂的自己转头吃下大笔金币!”

“我他妈的就算到了那个位置我他妈的也不会靠着吃人活着,那是我的同胞他妈的!”

夏洛克眼里满是血丝,小乔治被吓到不敢说话。

夏洛克大喘着气。过了一会,他平复了。

之前夏洛克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保存自己生命,其他是顺带的。

“吉布森,他大概也就比我小几岁,刚刚高中毕业。”夏洛克喃喃,

“一个年轻人如果能活下来,可以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

“小乔治。”

“……哈啊?”

夏洛克,“人自己的生命是最宝贵的。”

“但是,在某一刻,人的生命忽然其实也没那么宝贵。”

夏洛克笑了起来。

天真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走吧。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给我搞了这么大的乱子,让我来平,事后跟没事人一样。想的美!”

小乔治呆呆瞪眼。

“但是没有班底,没有物资怎么办?”夏洛克仿佛喃喃自语。

在这个纽崔莱昏迷,物资接近耗尽的时刻,

夏洛克也在反问自己,

要怎么做?

他有没有一些别的东西了?

自己真正拥有的,是什么?

自己真正可以依靠的,是什么?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响了。

小乔治呆呆的打开门。

门外,老哈利的光头锃亮,天上无星无月,他站在那里。

“什么事?”小乔治问。

“我找领主大人。”

夏洛克抹了一把脸,坦然走了出来,

“你们知道了吧,我是巫师,以后不用再叫我大人了。”

四十岁的老哈利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法令纹。

夏洛克的话没有让他眼神动摇一分。

“跟那无关,我找大人是来找工的。”

小乔治呆了,“现在都下工了,虽然晚上的工资确实……”

老哈利手一竖,“我不是来挣胡椒。”

小乔治闭上嘴。

老哈利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袋子,他打开,

“我自己带了粮食。”

夏洛克低头一看,

不是夏洛克前几天发给他们的白面包和肉汤冻,

夏洛克知道有的市民偷偷留着没吃。

老哈利的手掌上,是切了一半的黑面包,一片奶酪,一片咸肉。

这是他们自己真正的食物。

“……”

夏洛克慢慢抬起头,和老哈利对视。

他的眼神坚定,表情刚毅,

“大人,我是一个父亲。”

又一个人从黑暗中走过来。

中年珍妮的脸出现在老哈利背后,她脸上的泪痕还是左一道右一道,重重叠叠。

夏洛克的视线扫过,中年的珍妮抬起袖子整个抹了一把脸,放下袖子,她眼神仍然空洞,低头一声不吭,也一步不退。

“…校长?”少女珍妮惶惑的跟在更后面。

夏洛克抬头环视。

黑暗中,安静的,从周围不断默默走出新的人。

他们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河谷镇的市民,也是某一个刚刚死去病人的家人…

人群渐渐的向夏洛克靠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