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说,阿珩,过来。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为神祇,天则罚之;礼仪有愆,夫则薄之。顾《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忆一人,是谓……是谓……”

“是谓永讫。”

“是谓永讫。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佞……”

“佞媚苟亲也。”

沈南一坐在太后怀里,一面嗦着手上的糖屑,一面提醒我道。

“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

我硬着头皮背完这句,小心翼翼看太后脸色。

“《女诫》这书你都抄写五遍了,就连南一成日听着你背都记住了,你说你,怎么就记不住呢?这才背到第几段?女四书才刚开了个头。”

太后拿帕子擦掉沈南一嘴边的残屑,示意他莫要再嘬了,没一点皇家长孙的样儿,他拍干净手,直起腰,恭敬地坐好。

“小殿下聪慧过人,三岁便熟读四书,孙儿臣自然是不能比的。”

我口是心非道。

什么曰什么之,什么乱七八糟的,中原人连话都不会好好说。

“皇曾祖母,阿禾她连中原字都不识,抄写也是照葫芦画瓢,那字跟鬼画符似的,您对她要求太严格了。”

太后皱眉,“没规矩,阿禾是你叫的吗?”

沈南一见她生气也不慌,从她身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走到殿前站好,“曾孙儿臣知错了,还请皇曾祖母责罚。”

太后斜倪着他,“知什么错了?”

“不该直呼母妃的名讳。”

“还有呢?”

“不该嘲笑母妃的字是鬼画符。”

我抽了抽嘴角。

“行了,知错就好,”太后摆了摆手,对我道,“你带南一下去吧,哀家乏了,想歇一会儿。”

“是。”

我如蒙大赦地点头,刚打算脚底抹油溜走,却又听她道,“《女诫》这几段,下次若是还背不住,便要罚你了。”

“……是,孙儿臣知道了。”

我有气无力道,行礼带着沈南一退出永寿宫,远远瞧见雁归在殿前晃悠,用脚尖碾地上的石子。

“雁归。”

我冲她招手。

她循声看我,“公主。”

“雁归,你这称呼若是让皇曾祖母听到了,会受罚的,”沈南一小手背在身后,“你应该称呼阿禾为太子妃。”

雁归看了他一眼,没反应。

沈南一热脸贴冷屁股,揪了揪我的衣袖,“阿禾。”

我低头看他,提防他将手上的糖屑趁机转移到我身上。他眨巴着眼,像是意识到什么,“母妃,儿臣想去御花园逛逛,听下人说,御花园的桃花这几日开得正好,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不去,”我摇头,“我还得回去背书呢。”

“不急在这一时,”他道,“反正你也背不住,不如趁这大好春光前去赏花。”

“……”

我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有些没好气,“你还说,不都怪你?”

他愕然,“怎么就怪我了?”

“都怪你记性那么好,相比之下显得我更笨了。”

我义正严词道。

他闻言却是一脸真诚,“那只能怪阿禾的爹娘没把你生的同我一般聪慧,怨不得我。”

好小子。

竟敢侮辱我爹娘。

我气上心来,只是手指戳了半晌也没敢戳到他脑门上,“是,你聪明,你爹娘把你生得多聪明啊,那你怎么不去找你爹娘呢,成日跟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亲娘。”

“......”

他有些受伤地看着我。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他亲娘早已去世,我这样岂非戳他痛处?可又拉不下脸来当众跟一个三岁的小孩儿道歉。

谁让他说我笨?害我当众丢人。

这样想着,我咬牙转身走了,雁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南一,无言地跟上来。

“阿禾!”

沈南一在我身后喊,似乎是见我生气慌了神,小跑着赶我,“阿禾,你别诶呦……”

结果没留心脚下,一个狗啃泥跌在地上。

“小殿下!”

雁归回身去扶他,却瞥见不远处一行人正朝这儿来,赶忙提醒我,“太子。”

我闻言一个激灵,转身瞧见那人一身朝服,走路带风似地大步而来。他身形极其挺拔,总让人忍不住想到沙漠的胡杨。

“太子殿下。”

宫人让开一条道,他走到沈南一面前,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俯视着地上的人,“能站起来吗?”

沈南一点头,“能。”

“那自己起来吧。”

他淡淡道。

沈南一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儿臣见过父王。”

沈确低头看他,“自己摔倒事小,若是冲撞了别人,便失礼数了。”

“儿臣知错了。”

沈南一小手紧攥,沈确见状,眉眼松了松,伸手摸他的头,“摔疼了吗?”

他摇头,破涕为笑,“父王抱。”

沈确俯身把他捞起来,脸上挂了几丝笑意,“多大了还要抱?”

沈南一“嘿嘿”笑了,搂住他脖颈,“父王,儿臣想去御花园看桃花。”

“好。”

他点头。

“和阿……母妃一起去,好吗?”

沈确没什么表情,看都没看我一眼,抱着沈南一转身走了,“还是让她回去背书吧。”

“……”

“你也别跟着了,我带南一去就好。”

“是。”

他俩走远后我问陆沉舟,“沈确何时来的?”

陆沉舟是沈确身前第一带刀侍卫,闻言拱手道,“回太子妃,是在太子妃对小殿下说让他去找他亲娘时来的。”

“……”

我悻悻道,“这下好了,沈确该以为我虐待他儿子了。”

“太子妃对小殿下一向照拂,殿下不会误会的。”

我摆手,“你别安慰我了。”

“是。”

“……”

其实我心里还是盼着他安慰我的,这样我就能解释我为何会对沈南一说那番话,我可不想让他认为我们北川人与他们中原人一样有两幅面孔,结果他一说“是”我就有些无趣了。

“我要回去了。”

我道。

他冲我行礼,“太子妃慢走。”

“……”

我提着裙摆往回走,宫人们抬着步辇跟在后面,“这个陆沉舟,跟沈确一样无聊,”我扭头看雁归,“你说,他那么闷,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葫芦?”

雁归闻言,不解地看着我。

“闷葫芦啊。”

我提醒道。

她扯着嘴角,有些为难地笑了。

我挠头,左思右想,“雁归,我好生无聊,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她点头。

雁归就这点好,我说什么都不会反对,结果我俩兴冲冲地回宫,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却被赵姑姑逮了个正着,“太子妃,您莫要为难老奴了。”

“姑姑,我只是出去玩一玩,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我解释道。

“太子妃若是执意要出去,老奴拦不住,还请太子妃赐老奴死罪。”

又来了。

赵姑姑是太后派给我的教习嬷嬷,为人恭顺,待我与雁归也好,只是管的实在多,总不让我做这做那的,我一和雁归溜出宫去玩,即使好端端回来了,她也要让我赐她死罪。

我觉得中原人好生虚伪,她就是看准我不会赐她死罪,才成日把死罪活罪挂在嘴边。

我头都大了,“可姑姑,我真的好无聊。”

“太子妃不是带着小殿下一起去太后娘娘那儿了吗?”

“是啊。”

“那小殿下呢?”

“和沈确赏花去了。”

“太子妃怎么不一起去?”

“我去干嘛呀?”我觉得她在明知故问,“我又不喜欢花。”

也不想与沈确待在一起。

那人古怪得很,喜怒无常的,我可不想自讨没趣。

“太子妃该多花些时间与殿下相处才是。”

她叹气道。

“可沈确很没意思的,他但凡开口说话,八成是要与我吵架,我又吵不过他。”

我愤愤道,心有不甘。

“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殿下公事繁忙,太子妃应该……”

她成日同我讲这些,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只得蔫蔫道,“我不出去了姑姑。”

赵姑姑闻言欣慰点头,像不战而胜一般得意。

一整个下午,雁归在院子里练功,我在屋里背书,背着背着便觉得困,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我又做梦了。

我总做这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北川,在一片苍茫的戈壁里,那儿只有一颗白杨,拴着我的小马驹。

我坐在石头下,坐了好久,坐到太阳落下去又升起,身后终于传来马蹄声。

我起身,风吹动我头上的红纱,迎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看到他骑着一匹白马,素衣不染纤尘。

他从马上跳下来,腰间拴着我送他的铃铛,清脆作响。他冲我招手,他说,阿珩,过来。

醒来已是晚上,我莫名有些怅然。我看不清梦中人的脸,清醒时再明明白白地想,又着实没这段记忆,似乎是很亲厚的人,可在北川,除了阿哥与应忱,我又不曾与旁人这般亲近过。

况且他们也不这样叫我,他们叫我“阿禾”,这是我们北川的习惯,名字前总要加个“阿”,才显得亲切。

比方说阿哥,阿娘,阿禾……

但应忱不让我这么叫他,他是中原人,说叫“阿忱”显得愣头愣脑。

扯远了。

“太子妃,”有宫人进来禀报,打断我的神思,“永宁殿来人,说小殿下今晚不过来了,让太子妃不必等了。”

我与沈确成亲半年有余,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洞房花烛夜他也只是掀了盖头,连合卺酒都没喝便走了。倒是他儿子,成日往我这长信殿跑,早膳要用,午膳要用,晚膳也要用。

东宫是个势力地方,我是北川人,沈确又不喜欢我,初来乍到受了不少欺负,只有赵姑姑待我好。后来我同沈南一熟络了,他是沈确唯一的宝贝儿子,当今圣上的皇长孙,在东宫说一不二,地位比我高多了,因着他的关系没人再敢欺负我,都对我尊敬有加。

所以我很待见沈南一,如果他不是那么喜欢揭我短,我可能还会对他更好。他冷不丁这么不来,我还真有些不习惯,面对一桌子菜,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食之无味。

“雁归,你说,我是不是该去给沈南一道个歉?”

雁归只是看着我,“公主想吗?”

我趴在床上,“若是他因为这事儿以后都不来找我玩了,那我还是想的。”

雁归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