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人如海一身藏》:进京赶考

嘉祐元年(1056)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苏轼和苏辙与母亲、妻子依依惜别,怀着家人深厚的期望,跟随父亲离开了眉山,踏上了前往京城汴梁的旅途。

父子三人走陆路北上,首先到达嘉陵江畔的阆中(今四川省阆中市),从阆中登上秦岭中段的终南山。

终南山峻拔青翠,古柏苍劲,风景秀丽。从终南山踏上褒斜古栈道,路途开始变得崎岖难行。

褒斜古栈道又称蜀道,地处秦岭崇山峻岭之中,是由中原进入大西南的交通要道。李白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里水流湍急,树密草深,素练悬空,气势磅礴,是一段非常艰险的旅程。

尽管路途崎岖陡峭,异常难行,苏轼心里却兴奋异常。这是他第一次远行,一路的山川风物和名胜古迹让他激动兴奋,京城繁华灿烂的世界让他充满向往,满怀的壮志豪情让他信心满满。他不知疲倦,一边赶路,一边贪婪地饱览一路的风景。

抵达横渠镇(隶属于陕西省宝鸡市眉县)后,兄弟俩一起游览了崇寿禅院,随后前往凤翔。在凤翔短暂停留后,他们继续向东行进,经过了长安、南陵和北陵,出潼关,再往前来到了渑池。途中,由于旅途劳顿,马匹疲惫不堪,竟在途中累死,父子三人也早已筋疲力尽,于是在渑池停下来稍作休息。

他们在老僧奉闲的僧舍借宿,老和尚对三苏颇为照拂,离开前,苏轼和苏辙还在寺院的墙壁上各自题诗一首,以留作纪念。

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五月,三苏终于抵达东京汴梁。五月的东京清风徐徐,绿意满城,石榴花开,艳红似火。父子三人进了城,借宿在兴国寺中。

三苏进京后,正赶上连天暴雨。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了七月,致使汴京的蔡河决口,京城淹没在滔滔洪水之中,到处是汪洋一片,很多屋宇建筑都淹在水里。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不见车马喧嚣,也不见人流穿梭,只有小船和木板在水面上漂浮。河道两旁横七竖八堆放着抽水工具,民夫们在县衙的召集下忙着抽水,内城十里,一片嘈杂。

到了京城两个月,一直是这样的天气,雨水肆虐,景象一片荒凉。一天晚上,雨终于停了。苏轼走出寺院,独自徜徉在街头,站在龙津桥上,放眼望去,冷月稀星下,东京夜色虽灯光璀璨,但连续两个多月的降雨让京都看起来有些凄凉萧瑟,苏轼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汴京是北宋的首府,集全国的财富、文化、名流商贾于一城,而眼前的东京汴梁,是他心心念念的繁华之都吗?这就是他渴望一展宏图和梦想的京都?

茫茫人海,前路未卜,苏轼心中顿觉惆怅落寞,不由自主地吟出了两句诗:“独立市桥人不识,万人如海一身藏。”他突然有些想家。离开家已经四个月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

只有远游的人才会思乡,才会觉得家乡的美好。苏轼想起了母亲和妻子,想起眉山的美味佳肴,他甚至想念家乡的草木山石和乡亲父老。然而,尽管心中充满了对家乡的眷恋,却不能沉浸在思乡之情中,他知道现在的重要任务是抓紧时间,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

北宋科举的三级阶梯考试与唐代略有不同,宋代没有县试,却在州府发解试,省试之后增加了殿试。发解试在级别上相当于明清的乡试,解试由诸州、开封府、国子监主持,任何具备资格的人都可以去州府参加发解试,通过的考生称为“举子”或“举人”;省试统一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持,礼部隶属尚书省,因此,礼部的考试又称省试。省试通过的称为“贡生”;殿试,相当于省试的一种复试,由皇帝亲自主持,考中的称为“进士”。

苏家两兄弟首先参加了开封府举办的发解试。嘉祐元年(1056)年八月,兄弟俩首战告捷,顺利通过。苏轼还初露锋芒,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两个儿子顺利通过了文官考试的第一关,父亲苏洵十分欣慰。但晋级为举人后,他们还需准备参加礼部的省试。苏洵深知此次考试的重要性,不敢有丝毫懈怠,因此安排两个儿子在寺院闭门读书,为明年正月的考试做准备。

两个儿子在佛庙积极备考,苏洵对此感到欣慰,但也感到了内心的焦虑。看到儿子们的进取心,他也被激发起了雄心壮志。从眉山出发时,苏洵身上带着张方平和雷简夫的介绍信,这些信件让他觉得不应该错过在京城的机会。既然身处京城,他决定要尽力争取。于是,苏洵精挑细选出二十篇自己最得意的文章,带着这些作品和推荐信,前去拜见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已经为官二十余年,北宋文坛泰斗。

欧阳修和张方平很久没有往来了,为了一介布衣,竟能主动写信给他,这已经令欧阳修非常意外,当他阅读了雷简夫的信,更加惊讶。雷简夫的信有点像碰瓷儿,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令他哭笑不得。

雷简夫的信大意是:苏洵的才华不可忽视,而我的身份微贱,影响力有限,没能力让苏洵闻达,但这并不是我的责任。然而,如果我知晓了苏洵的才华却选择保持沉默,那就是我的过失。作为翰林学士,您肩负选拔人才的重任,同时也是文坛领袖,苏洵的命运与您息息相关。过去若您不知苏洵,他即便默默无闻,也无人会因此责备您。但现在,您已阅读了我的推荐信,了解了苏洵的才华,他也期望能亲自向您拜见,从今以后,苏洵有名无名,天下人都会认为与您有着莫大的关系。

读完信后,欧阳修抬头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苏洵,发现他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神情肃穆,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这让欧阳修感到好奇,一个外表如此平淡无奇的人,会有怎样的文采和学识,能够让两位知州如此不遗余力地举荐。

好奇心驱使着欧阳修迫不及待地浏览了苏洵的作品。立刻,他被苏洵的几篇政论文章深深吸引,其中一篇是《六国论》。文中写道:“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苏洵在文中指出,六国的灭亡并非因为武器不锋利或战略不足,而是因为割地贿赂秦国。拿出土地贿赂秦国,实质上是自己的力量被削弱,这是导致六国灭亡的根本原因。六国和秦国都是诸侯国,尽管六国的实力相对较弱,但仍有可能通过不贿赂秦国而战胜秦国。若一个一统天下的大国,也采取割地贿赂的下策,那就比六国还不如了。

显而易见,苏洵的这篇《六国论》是在借古讽今,暗指北宋王朝向辽和西夏输送岁币,以换取和平的屈辱政策,以此劝诫统治者应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

读完了《六国论》,欧阳修坐不住了,他嚯地站起身,神情似乎有些严肃。苏洵不知所措,因为心里没底,有些紧张,额头微微冒汗。

欧阳修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又深深看了苏洵一眼,然后坐下来,紧接着又阅读了苏洵的另两篇文章。

苏洵的《洪范论》和《史论》文风质朴,立论深刻,叙事宏伟又言之有物,既有荀子的文风,又有孔孟、韩愈的味道。

这位貌似平凡的布衣竟是一个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之人。欧阳修一边读,一边忍不住微微颔首,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张安道果然眼力老辣,一如当年。”张安道就是张方平,苏洵听到这句话,暗暗舒了一口气,心里终于有了底。

欧阳修立刻写下《荐布衣苏洵状》,极力称赞苏洵的文章,不但辞辩宏伟,还是一个能对现实问题提出解决方案的大才。写好后,连同苏洵写的二十篇文章,一起呈给了朝廷。至此,欧阳修接替了雷简夫和张方平,成为苏洵在朝廷上最有力的推荐人。

欧阳修是一代文学宗师,欧阳修的评判,让苏洵的文章得到最权威的检验。虽然没有师承,苏洵却靠自学达到了先秦两汉的文学水准。有了欧阳修的赞赏,等于苏洵的文章得到了政坛主流和文学大儒的认可。很快,苏洵的几篇文章便传遍京城。

欧阳修还把苏洵推荐给了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当朝重臣。在欧阳修的推荐下,苏洵声名鹊起,以一介布衣之身,成了京城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两个儿子还在紧张地备考之中,父亲的文章已名动京城,汴梁的文人墨客争相传诵,一时之间,汴京纸贵,苏洵成了京城文人里的名士。

苏洵性情内向,不善于钻营仕途,更不擅长科举应试,如果没人引荐,苏洵的才华就会被埋没在繁华盛世里,更不会出现在唐宋八大家之列。

张方平毫不顾忌与欧阳修之间的矛盾,毅然举荐;欧阳修也并未因为是张方平的介绍而漠视苏洵这个人才。两位大儒的高风亮节和豁达刚正,实在令人钦佩。由此可见,宋朝文人学士的风范,足以证明宋朝是一个崇尚学识、以文治天下的文明帝国。

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终于到了省试这一天。苏轼和苏辙早早地起床洗漱,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地前往考场。

贡院的中门早已大开,台阶前焚香摆案,前来应试的举子们鱼贯而入,列队上前拜见考官。六位考官也在堂前依次向考生还礼。

随后,考生按照号牌有序进入各自的考室。考室内备有桌案茶水,考生口渴时可自行取茶解渴,礼仪十分周到。

监考官员在考场的甬道间来回巡视,严格把守着考场的纪律。考场鸦雀无声,气氛一片庄重。

十年苦读,一朝成败。检验学问和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考生们的脸上神情各异,有的表情紧张,有的自信满满,有的患得患失,有的兴奋激动,考场上一片静寂。

考题发了下来,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看着考题略为沉思,之后提笔起稿。写了几行字后,他停了下来,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又弃之重写。写了一页后他突然又停下了笔,反复推敲后又重头来过。第三次他重新执笔,神情舒展,豁然开朗,最终一蹴而就。

洋洋洒洒六七百字写完,苏轼放下笔,顿感心情舒畅。在文中,苏轼尽情阐述了以仁治国,赏罚分明的思想和理念。他写道:“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意思是,可以赏也可以不赏时,如果赏赐了就过于仁慈;可以罚也可以不罚时,惩罚就超出了义法。过于仁慈,不失为一个君子;超出仁义之外,就变成了残忍。所以,仁慈可以超过,义法是不可超过的。这就是苏轼主张的,用君子长者的宽厚仁慈,对待天下人,使天下归心的治国理念。

苏轼一见到考题,内心涌动着澎湃的思绪。他早已对这个题目有了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因此感到兴奋,甚至有些激动。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犹豫。省试决定着他的命运和前程,承载着父亲的厚望和全家人的期盼。

他开始思考该如何阐述,以及用什么样的论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因为心中的顾虑,他犹豫不决,反复修改了三次草稿。最终,他决定直抒胸臆,既不隐晦也不浮夸,坦诚直率地陈述自己的观点,这也是父亲苏洵曾教导他的,要文风质朴,内容充实,字里行间流露出真实的情感。

最终完成了最后一次修改,苏轼心情舒畅,仿佛有一股清流在心中尽情流淌。在写作过程中,他似乎忘记了这份卷纸决定着他的命运。

回到住处,苏洵询问两个儿子的考试情况。苏辙沉着冷静地回答道:“还算可以。”苏洵将目光转向大儿子苏轼,而苏轼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苏轼的表情让苏洵感到有些疑惑。在往常,考问两个儿子,都是苏轼先回答居多。苏洵问苏轼考题是如何论证的。苏轼向父亲大致叙述了一遍。当苏轼提到他文中所写的一个典故,苏洵的眉头微微皱起。

苏轼引用的这个典故大概意思是,尧当政时,皋陶是掌管刑法的官吏。当判处一个罪犯时,皋陶三次说当杀,尧帝却一连三次说,应当宽恕。

看着父亲诧异而严肃的表情,苏轼只好承认,这个典故是他杜撰的。苏洵一听,神情更严肃了。

在宋代,文人写文章,习惯引经据典作为理论依据,支撑文章的论点。苏轼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却凭空杜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典故,这让父亲感到非常意外又颇为忧虑。

这次考试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详定官,也就是负责详审举人试卷、评定等第的官员,是国子监直讲梅尧臣(1002—1060)。

当时,北宋文坛依然盛行五代十国时期延续下来的文风。欧阳修作为北宋文学泰斗,一直致力于号召全国学子,共同纠正文坛上的积弊。他主张采用朴实流畅、言之有物的文字,以改正过去内容空洞、辞藻华丽、晦涩奇异的文风。

科举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考官是决定读书人命运的权威。因此,考官的标准和意向对于这次文风的变革至关重要。欧阳修决定利用这次考试,发起一场诗文革新运动。他和其他考官共同商定,凡是生僻诡异、晦涩无物的文章,一律不予录取。

最先看到苏轼试卷的是本次考试的详定官梅尧臣。他看到试卷,眼前一亮,尤其试卷中的八个字“赏疑从与,罚疑从去”,令他兴奋莫名。想不到,此届考生中竟有如此雄健精辟的奇文,梅尧臣高兴地立刻把试卷拿给主考官欧阳修。

欧阳修连读数遍,爱不释卷。这篇文章的文风就是他最想看到的,也是他一直期待的。文辞简练却喻理深刻,文风敦厚又见解独到,内容流畅又富有思想;此外,文章结构严谨,不但能引经据典,而且论证透彻,把儒家思想的仁爱内涵阐述得有条有理,层次井然。

欧阳修拿着卷纸,非常高兴,他拿起笔,立刻就想给这张试卷评为第一。如此绝妙的文章,第一名当之无愧。突然间,欧阳修执起的笔停在空中数秒,之后,又轻轻放下了。他长叹一声,有些为难。

为难的原因和宋朝考试的制度有关,宋朝的试卷采用的是糊名制。糊名法最初创立于唐朝武则天即位初年。科举考试中,为防止考官徇私作弊,把名字盖起来改卷,称为糊名法。

嘉祐二年的这场考试,所有考生的试卷都由工作人员先登记在册,之后重抄一遍,再拿给考官评阅。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考官熟悉学生的笔迹。重抄的卷纸没有名字,考官在评卷期间也不允许走出试院,要从一月底一直禁闭到三月初,评阅完所有试卷才能走出试院。

欧阳修和梅尧臣都对苏轼的这篇文章赞不绝口,欧阳修更是一读再读。这篇佳作,实在堪当第一。但欧阳修却犹豫了,他觉得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一定是他的得意学生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军南丰(今江西)人。曾巩自幼天资聪颖,记忆超群,读过的诗书过目不忘,十二岁时,就能出口成章,文辞名动一方。二十岁时,曾巩入太学,成了欧阳修门下弟子。

曾巩擅长策论,文辞从容自如,欧阳修对曾巩的文章十分赏识,认为门下弟子中无人能及。

此次欧阳修主持的会考,曾巩与他的几个弟弟,比如曾布等,也都前来参试。欧阳修料定,眼前这篇气势磅礴的策论一定是曾巩之作。

欧阳修心里是又高兴又矛盾。高兴的是,弟子能写出如此出类拔萃的文章,被评为第一,实至名归。矛盾的是,天下人都知道曾巩是他的学生,身为主考官,如果将自己的门下弟子评为第一,难免有人不服。他倒没什么,内心磊落坦荡,根本不在意别人议论,但这可能会给曾巩带来麻烦。如果有人对曾巩提出质疑,反而会害了他,影响他的仕途前程。

欧阳修纠结了很久,最后,为了避嫌,只好忍痛割爱,让出第一的名次,把这篇文章评为了第二。

接着礼部复试,再考《春秋》对义,对义是指根据经义回答问题,解题作文。苏轼在《春秋》经义策问中得了第一。

一个本应得到第一的策论,因为欧阳修的避嫌,被评为第二;一个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可见,苏轼之才学,的的确确是超尘拔俗、卓尔不群。

苏轼兄弟再次顺利通过省试,榜上有名,继续在兴国寺准备金殿御试。到了三月,礼部将省试考生名单呈递给皇上。三月初八这一天,所有通过省试的考生被引入宫门,前往崇政殿,参加由仁宗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

考生在殿外御阶前整齐列队,一起向皇上行叩拜之礼,山呼万岁后,依次被引进殿内东西两廊的考场。

进入考场后,众考生按各自姓名找到座位,待所有考生就座后,礼部官员开始宣读考题。

殿试题承唐制,以诗赋论为主。今科考题由仁宗钦定,一诗为《鸾刀诗》,一赋为《民监赋》,一论为《重申巽命论》。

以往的殿试,根据考生答题表现,会有三分之二到一半的人落选。这一年开始,仁宗广招天下学士,所有参加殿试考生,几乎全部录取。待到三月十四日发榜之日,所有进入殿试考生一起登科。这一场科举各科共录取了八百九十九人,其中进士三百八十八人。其中,来自眉山县的考生就有四十五人,考中进士的有十三人,包括苏轼、苏辙兄弟。

宋仁宗嘉祐二年的科举考试,是中国千年科举史上最有名的一次考试。这一年的进士榜人才云集,群星荟萃,不但在政治、文学、军事、经济领域都有独领风骚的人物,很多人还对中华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例如,理学大师程颢,他的哲学理论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哲学家张载,其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至今传诵不衰;还有王韶,他一举扭转了西夏对北宋的威胁,成为北宋战略上的重要人物,改变了北宋与西夏之间的战略格局。

就连苏轼、苏辙这样两兄弟同中进士的也非孤例,还有林、王、黄姓兄弟也一起同中进士。更厉害的是南丰曾氏一门,四兄弟曾巩、曾布、曾牟、曾阜一同登科。

嘉祐二年的科举可谓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这三百八十八名进士中,有“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辙,曾巩;有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吕惠卿;有九人前后成为宰相;还有章惇、张璪,对苏轼后来的仕途命运有着关键性的影响。

百花荟萃,自然良莠不齐。同年进士,有人成为唐宋八大家,有人进入了宋史奸臣传,有人名垂千古,有人遗臭万年。

这次考试,建安章衡(子平)得了第一,是为状元,苏轼得了第二,是为榜眼。苏轼本来应该得第一,却因为文章写得太好,欧阳修为了避嫌,故意给了第二。等到放榜之后,欧阳修知道了那篇文章不是自己的学生曾巩,而是苏轼所写,后悔不已。就这样阴差阳错,苏轼与状元擦肩而过。

按照宋朝的传统,考生金榜题名后,他们与考官之间就建立了师生之谊。学生为答谢老师,通常会上书致谢。苏轼也按照这一惯例,分别写信答谢考官。在给欧阳修的《谢欧阳内翰书》一文中,苏轼不仅表达了对老师知遇之恩的感谢,还阐述了他对文风运动的态度和观点。苏轼指出,当前文风萎靡的主要原因在于矫枉过正,刻意模仿韩愈,而未能真正领会韩愈的精髓。相反,这种模仿导致了文章风格的华而不实、晦涩难懂。他主张恢复先秦两汉的简洁质朴、辞约理精的文风,摒弃五代十国时期的怪癖文弊。

苏轼的文章虽然篇幅不长,但简练有力,一语中的,与欧阳修想改革文风的理念不谋而合。欧阳修读后激动不已,连连称赞。他对其他人说,苏轼的文章写得太出色了,读了会让人汗流浃背。欧阳修甚至在与儿子下棋时提及苏轼,说道:“三十年后,大概没有人会再提起我欧阳修的名字了。”

苏轼呈上了致欧阳修的《谢欧阳内翰书》之后,前往欧阳修府上拜谢恩师,欧阳修对苏轼说,他的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里的观点,“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写得十分出色。然而,欧阳修提到了其中一句话,即“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却不清楚这句话来源于哪个典故。

苏轼回答,《三国志·孔融传》。欧阳修更加疑惑,《三国志》里明明没有这个典故啊。苏轼看到欧阳修微微皱眉,只好坦言,其实,这是他杜撰的。

欧阳修一愣,顿时一脸严肃。欧阳修在学问上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曾有一次,他给朋友写了一篇文章,写好吩咐手下送去。可就在手下出门后,他突然觉得文章有一处不妥,于是立刻派人去追。然而,送信的人走得太快,信已经送到了朋友手里。朋友同时收到两篇文章后仔细对比,发现只有一字之差。为了保持准确无误,即便只是一个字的差别,也要特意修改一遍。可见,欧阳修对文字的严谨态度。

当初读苏轼的考卷《刑赏忠厚之至论》,觉得这篇策论文以忠厚为论点,内容陈述得有理有据,只是文中提到的这个典故,欧阳修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出处。他见苏轼文章写得脍炙人口、言之凿凿,当时并未深究。回到家后,欧阳修翻遍家中所有书籍,仍一无所获,心里十分困惑。于是,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苏轼。

苏轼见欧阳修神情严肃,立刻认真解释道:曹操杀了袁绍,把袁绍的儿媳妇甄宓赐给了儿子曹丕,孔融知道了此事,就写信讽刺曹操说:“周武王灭了纣王,把纣王的宠妃妲己赏赐给了周公。”曹操看后问孔融:“这则典故出自哪里,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孔融答:“你能把甄宓赐给曹丕,我猜想,当年周武王肯定也把妲己赐给了周公。”

欧阳修仍一头雾水,苏轼坦然一笑,朗声继续说道,“孔融能够猜测,我学孔融,也可以猜测啊。皋陶执法严明,尧深仁厚泽,以他俩的性格,肯定会这么做的。”

孔融杜撰典故指责曹操,苏轼仿照孔融杜撰典故,以讽谏为官者要断案慎重,既要赏罚分明,也要宅心仁厚。苏轼的典故虽为杜撰,却针砭时弊,铿锵有力,欧阳修听完恍然大悟,豁然大笑。

日后,欧阳修评价苏轼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欧阳修一代文坛领袖,极具声望,他的一句褒贬足以影响和改变一个学生的命运。

欧阳修不遗余力地赞扬苏轼,还把他介绍给了当时的宰相文彦博、富弼和枢密使韩琦等人。有了欧阳修的提携和推荐,这些朝廷重臣都对苏轼另眼相看,并以国士相待。

苏家父子很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还遇到两位贤明无私的执政大臣。若没有张方平和欧阳修的慷慨相助,苏家父子三人步入北宋政坛和文坛,恐怕要晚许多年。人生若能遇到一个伯乐,一个贵人,在关键时刻给予指引和扶持,那么轨迹就会迥然不同。对于苏家父子尤其是苏轼而言,张方平和欧阳修不但有知遇之恩,还与苏轼结下了持续一生的深厚情谊。

欧阳修一生提携过无数的风云人物。有高为宰相的王安石、司马光、韩琦,有北宋理学大师程颢、张载,有北宋名臣文彦博、包拯等。唐宋八大家中,北宋占了六位,其中五人是欧阳修举荐,另外一人则是他自己。如此胸襟宽阔,且慧眼识人,实在令人惊叹。千古伯乐,欧阳修当之无愧!

苏轼回忆起少年时,眉山的一位老先生曾给他讲解《庆历盛德诗》,提到了几位大人物,那时,这些人中豪杰曾令少年苏轼无限仰望,羡慕不已。

似水流年,人生短促。一眨眼,十五年过去了,少年苏轼已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了才学渊博、卓尔不群的翩翩君子。如今,这些人除了范仲淹,已在五年前(1052年)不幸去世,其余几位苏轼不但亲眼见到,还被他们待为上宾。

后来,苏轼阅读范仲淹的文章,读到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深深感佩,凄然泪下。未能一睹他早年仰慕的豪杰之一范仲淹,成了苏轼一生中的一大遗憾。

这一年,苏轼二十二岁,苏辙才十九岁,兄弟二人一举皆中,双双脱颖而出。苏洵屡次应试却屡次落选,对苏洵来说,科举就像万座高山,难以逾越,而对于他的两个儿子,却易如反掌。苏洵和朋友聊天时,谈及科举一事,玩笑地说:“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苏家两兄弟一同登科,父亲苏洵也成了名士,一时间,苏家三父子的文章在京城被争相传阅,三父子的名气也如日中天。

从眉山小城来到京都汴梁,时隔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三苏从寂寂无闻一跃成为名震四方的人物,从鲜为人知一跃而为天下皆知的名士。

人生变幻莫测,岁月世事无常。命运有时像是故意和人开玩笑,在你觉得最幸福的高光时刻,骤然间,又让你品尝世上最大的痛苦和悲伤。当父子三人在京城风光无限、春风得意之时,老家眉山突然传来不幸的噩耗:苏轼的母亲程夫人,已在四月辞别人世。

苏家父子得知这一悲讯时已是五月底。他们匆匆离开京城,奔向眉山。来时一路欢笑,充满希冀;回程悲不能言,仓皇至极。

父子三人星夜兼程,赶回家乡。踏进家门那一刻,只见院子落败萧瑟,篱墙倒塌,满目苍凉。厅堂内弥漫着一片凝重、肃穆的新丧气氛。

苏轼与苏辙从小在妈妈身边长大,一年前离开眉州进京赶考,是两兄弟第一次离开母亲这么远、这么久。母亲含笑送他们出门时的面容,在兄弟俩的脑海里刻成了永恒。谁能想到,那时一别,竟成永诀。

嘉祐二年(1057)四月初八,在女儿八娘离世五年后,程夫人在眉山纱縠巷的苏家与世长辞,年仅四十八岁。她活着的时候,一心为家,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她没有来得及与丈夫和儿子分享他们成功的快乐,她离世前,甚至都不知道,两个儿子已在京城高中进士,苏门三父子已名震京师。

让我们回顾一下程夫人的一生。程夫人,出身望族,名门之后,从小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十八岁嫁给苏洵为妻,一生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孩子夭折,女儿八娘到了及笄之年,嫁给了兄长的儿子,因不受公婆待见,出嫁短短两年后抑郁而终。

程夫人一生共经历了四次丧子之痛。女儿八娘离世后的这五年,苏程两家断绝往来,程夫人夹在娘家与婆家的矛盾之间,内心无限苦楚,日渐憔悴,却不得不在悲痛与失意中努力撑起一个家,劳心又劳力。常年劳累加上郁结于心,程夫人身体渐渐孱弱。

这是一个任劳任怨、宽容贤惠的女人,程夫人嫁到家境贫寒的苏家,苏洵年轻时耽于游乐,程夫人常年独守空闺。后来,苏洵终于醒悟,准备发奋读书。家庭生计全部落在程夫人一人身上,她竭尽全力,整日操劳,毫无怨言。

这是一个仁慈善良、品行正直的女人,程夫人从小教育两个儿子爱护动物,善待弱小,不贪图意外之财。苏轼成年后为官,处处以百姓利益为重,无论身居高位还是被贬落魄,他始终清廉刚正,从未动过贪财之念,这和母亲程夫人早年教育密不可分。

这是一个有气魄有胆识、深明大义的女人。她用范滂教育儿子,为大义可以舍弃生命,从小培养儿子刚正不阿、安邦济世的志向和情怀。程夫人的一言一行,对苏轼的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若干年后,即使苏轼屡次被贬,骨子里依然豁达乐观,果敢坚强。

这是一个自立自强、行事果决且有经商理财天赋的女人。苏家家境渐至窘迫时,街坊邻里劝她向富裕的娘家伸手求援,她不想别人笑话丈夫,宁愿自食其力。于是,毅然从苏家几代同住的祖屋搬了出来,卖掉陪嫁,在纱縠巷租了房子,自住兼做生意,支撑家里日常用度。族人和乡邻都无法理解她,在当时的社会,这是一种违背传统风俗的行为。为了生计,她不顾别人的议论和看法,勤劳养蚕缫丝,靠贩卖布匹丝线,养活着一家人。

这是一个志杰不群,有着卓然气度的女人。苏洵屡次应试,屡次落第,程夫人对丈夫没有苛责,依旧继续操持家务,教育儿子,培养他们的思想和道德,鼓励他们树立远大的志向和正确的人生观。

这也是一个老天待之不公的薄命女人。丈夫苏洵年轻时常常在外游荡,程夫人常年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辛劳孤苦。女儿八娘离世后,丈夫苏洵因憎恨程家人,对程夫人少言冷语,令她抑郁难解。当苏洵终于走出女儿离世的阴霾,带着两个儿子进京赶考,功成名就时,程夫人却没等沾到丈夫和儿子福气,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匆匆撒手人寰。

程夫人一生安贫守志,劝夫以进、教子以学,苏家三父子成名的背后,就是这样一个多年默默付出,不求回报,更不求闻达的女人。

遗憾的是,培养了两个举世闻名的儿子,辅佐了一个自学成才的丈夫,成就了光耀千秋的苏氏三大家的女人,却连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下。关于她的名字,我们无从考查,历史对于程夫人的记载,始于她十八岁嫁入苏家开始。关于她的出生和童年时代,我们知之甚少。多年后,我们只有通过程夫人的丈夫苏洵,以及苏轼、苏辙两兄弟怀念和追思的文字中,才知道程夫人一生伟大和感人的事迹。

千年以来,她一直被后人称为“程夫人”,以父姓冠名,历史上并不多见。作为一个胸怀博大、培养了苏轼这位千古第一才子的母亲,倘若把她与孟母、岳母并列于历史的长河,她也当之无愧。

中国文学史上的“唐宋八大家”,四川苏门占了三席,三苏父子成为一代文豪,程夫人功不可没!

北宋名臣司马光为程夫人作《苏主簿夫人墓志铭》,给了她八个字的最高评价:“勉夫教子,底于光大。”

在今天的眉山市岷江西侧的苏母公园里,建有一座苏母程氏雕像,以传承和弘扬苏母文化。苏母程夫人的传统家风,在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启迪着一代代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