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渐渐转凉,真正入秋时,六点多就再也看不到太阳了。操场的灯还未打开,正中间的草地在朦胧的夜色中耷拉着脑袋。
池和我走在跑道上,他的脚步听起来似乎要比我的更沉重些。
“池,我知道的,其实你也很不容易的。”
“啊?怎么会,我只是个高中生而已。”池轻轻地低了下头。
“哼,是谁说高中生就一定比成年人要更容易些的?是谁?”我握紧了拳头在池的面前晃了晃。
“没有啦,”
“其实啊,池......”我犹豫着,“其实老师之前也参加过运动会的。”
“老师参加了什么呢?”
“老师就没你那么厉害啦,我参加的是800米,但那个时候我在最后一百米的时候跑不动了,名次差的很多,所以我真心觉得池很厉害哦。”
“只是班里没有人想跑而已。”
“那池又为什么要......”
“他们问我了。”
“可......”
“老师。”池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的表情僵住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让我对“恶作剧”这一想法产生了动摇。
“老师,我发现了,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后来我发现,大家只有在需要我的时候才能看到我,而在不需要我的时候,大家甚至会忘记我的存在。”
“忘记,你的意思是?”
“是的,大家的记忆中甚至不会记得有个叫池的人,我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吗?老师,且不说刚刚那一幕,您知道我一共来过办公室几次吗?”池的表情越发严肃。
“我记得,三次。”
“不,实际上,开学到现在,我每天都来过,而且都是您在场的时候。”
“这是真的吗,池?你没有在和我开玩笑?你确定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池,他向我点了点头。
“老师,你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有关于我的任何记忆吗?”
我仔细搜索存在于脑海的记忆,然后摇了摇头。
“就是这样,老师。因为您那时并不需要我。”
“可,你怎么证明呢?”我有些无措,因为我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慢慢认同他,好像顺水推舟般。
“不需要证明,老师,就像老师您也无法找到能辨驳我的证据一样。
“目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解释,我想成为您的课代表的一部分原因便也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您注意到我。”
“好吧,还真是不可思议,像我高中常看的SF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呢——消失。”我在心底还是不能认同这种事情的存在,“你找到这种现象的原因了吗?”
“老师,这不是小说中的情节,我也没有中二病这种东西。我对此的理解是,我太想创造自我价值和意义了。”
“这又怎么解释呢?”
“只有帮助他人才是我的目标,这样一来,没有对他人起到作用的时候,无法实现价值的时候,对我来说会不会根本就不能算是活着呢?”池在说出这句话时显得尤为平静,可我并不觉得他是一个情感十分淡泊的人。
“或者说,老师,您有一个许久未见的同学,在您完全没有对方任何信息的情况下,您怎么能够保证她是死是活呢?”
我沉默了一会:“但是这两件事情尚有区别,就像——”
“为什么老师你也无法理解呢?”池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我的这种极端的想法日益强烈,或许便造成了这样的现象:不被需要时便被无视,被需要时则被发现。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相互利用的同时相互嫌弃着彼此,事实就是这样啊,老师,连你不懂......”池突然攥紧拳头,咬紧了牙关:“老师,我早就不是我自己了吧。我只是一个心甘情愿为他人服务的机器吧!可我喜欢文字,我想写小说,想写童话,但我连一点创作的痕迹都留不下来,这样的我怎么能创造价值呀!”
他转过身去:“很莫名其妙吧,老师。”池的声音又变得无比平静,好像刚才大喊着的是另一个人。
“那张白纸......”我小声地说到。
“对,老师,你还不明白吗?”池转过头紧紧盯着错愕的我,面前的碎发散了开去,那是一张青春年少却又有点深沉的脸,没有泪水的清澈双眼中写满了不甘和痛苦。
只有那么一瞬,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我写不出来啊......”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中溜出来,无言地照在我们面前的大地上,跑道、石板路、还有树叶,可见的地方好像都被染上一层白霜般,它们在等待,静静地等待着。
“池,或许你说得对。”我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我们都活在回忆里。”
“什么?”池依旧没有面向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池,可以抱一下你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远处吹来一阵带有凉意的北风,秋天要来了。
池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打了个哆嗦,不,不是哆嗦,他在发抖着,我现在才注意到,为什么呢?说来也是,池在跑完步后还没去换过衣服,现在还穿着短袖,但是啊......
我慢慢走上前,把身上的大衣披在池的肩膀上,搂住池颤抖不止的身体,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也不需要做。
很轻地,池哈出一口气,我听见什么东西滴落的声音。
“池,想变得坚强啊,现在都还在压抑着自己,也无法拒绝别人,这样子很久了吧。”我没有松开手,“但是啊,连颤抖都要克制住,对自己也太严格了吧。这样真的好吗?”
“老师,别再说了,别再说......”池已经没有办法再说出话了,可他并没有挣脱我的拥抱,我们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很久很久。
一声抽泣在耳边响起,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跑道、话筒、还有月亮也都知道。
“老师,谢谢。”不大不小的声音。
过了一会,我从大衣的插袋中拿出那张白纸,用它轻轻地打了下池的后脑勺。
“为我写吧,池。就当是你作为课代表附加的语文作业了,自由命题哦。”
池转过身,看着有了褶皱的白纸,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才是老师呀。可以被他人所相信、依靠的人——
——这才是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