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过密林,青影照枯枝。
穹若透光瓷,地落腐叶深。
这世上的山多如牛毛,有人踏足过的深林不过十一之数,深山之中有什么,哪怕是傍山村民也说不清,说不明。
一个黑色布衣,头梳道髻的挺拔老者,在无人的密林中踱步,端着一个黄铜小炉,嘴里念念有词。
“怪了...这是哪?”
他身上虽然不算华贵,但在深林之中却整洁的过分,脚底连半分老泥也无,一步就可挪移十几丈,和这处乱林形成了强烈反差。
而手上古朴的黄铜小炉更是神异,其上雕着无数毒虫蛇蝎,密密麻麻、栩栩如生,隐隐有微光放出。
那些虫豸或扭曲,或残破,却都似乎疯了一样在拼命往炉子顶端“蠕动”,让人一眼看上去就遍体生寒。
仿佛这不是铜炉,而是虫炉...
燃的也不应是香料,而是引虫的血肉...
定睛一看,才能发现蠕动只是错觉...
老者许久没有得到新的指引,索性闭眼站住不动,另一只手不断掐动,似乎正在推算着什么。
“此地有什么特殊?莫不是有什么机缘?”
这一算,就是近一个时辰没有动。
直到他背后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
“哎~?”
转头看去,居然是一只獐子,一头顶在他腰眼上。
得亏他不是凡俗,若是寻常老人,这一下估计得摔个以头抢地。
老者转头才看见,獐子脖颈上居然挂着一根箭矢,血迹隐隐渗出。
这獐子似乎有些灵性,撞了一下老者后居然不跑,而是不断唔咽求救。
老者见此心中了然,估摸是奔逃时撞见自己,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什么气息,这獐子想寻求庇护。
正要说什么,就看到远处一个穿着兽皮靴,一身灰布麻衣,端着弓箭的少年警惕的寻到了这边。
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面相,身形却较之同龄人高壮不少,面容俊俏坚毅,虽穿着一身猎户装饰,却也有一种昂扬朝气之感,右侧脸颊有一道淡淡的“弓痕”。
好一个俊朗猎户少年郎。
老者手上一抹,黄铜小炉凭空消失,正准备出声唤住少年,那獐子似乎因为见到猎人害怕,退后一步踩断了地上的枯枝。
那少年极为敏锐,虽是背对此处,但瞬间转身,箭已射出。
朝老道膝盖窝子射出一箭。
少年反应太快,出手又太自信,箭矢飞了出来才反应过来那里不单有猎物,还有一个人,赶紧大喊一声:“小心!”
老者挥了挥衣袖,箭矢好似毫无力道,轻而易举的被扫开,落到了地上。
“咔哒”。
少年看着地上的箭矢,陷入了沉默。
看向手中老弓。
老伙计,你已经萎成这样了么?
他自认箭无虚发,但这祖传老弓确实不太行了。
之前他就是朝獐子眼睛射的,结果落在了脖子上,而且入肉极浅,与其说是獐子中了一箭,不如说是被戳了一棍。
结果就是平白又多跑好好几里山路。
不过这个老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的“感应能力”出差错了?
他暗自打量了一下,对方穿着和服饰显然不像是村民,而这深山中只有李家村一个村落。
显然,这是个外乡人。
少年上前问道:“老先生有受伤么?”
老者摇摇头,反而问起另外一件事:
“少年郎,老夫寻山至此,可否指教一二,此山唤作何名?”
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和少年见识过的村人截然不同,不过少年想了想,还是拱了拱手说道:
“回长者话,此山名叫青牛山,此地唤作十里坡。”
老人看向少年的双手,对方一拳一掌虚抱,胸前呈圆微微颔首,好奇道:“你作的是什么礼?从何处学来?”
正在拱手的少年整个人一怔,尴尬的收回了双手。
心说果然,此间世界和华夏几无关系,都是些似是而非,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适应,会经常做出一些“想当然”的仿古举动。
“山野小村特有的习惯,老先生莫在意。”
“你这般岁数,深入山林狩猎,不怕着了猛兽乃至妖物?”
少年摇摇头道:“十里坡的猛兽只有一只斑斓虎,两只熊,我很清楚它们的习性和位置,至于妖,更是从没见过。”
老者捋了捋胡须:“算了...你在山中谨慎点,莫要孟浪。”
转身就要离去,少年却出言叫住对方。
“老先生,先别走。”
老人回头看去,只见少年指着自己身侧,恍然大悟,从那獐子脖子上拔下了箭矢。
獐子吃痛叫了一声,但依然没跑,反而贴着老者更紧了。
将带血迹的骨箭递还给少年,老人笑道:“手艺不错,箭矢打磨的很好,就是弓差了点。”
少年将骨箭收回,但依旧没有离去,在老人疑惑的目光中,少年继续指着那獐子道:
“箭矢不值几个钱,主要这獐子是我的猎物,老先生能否还我?”
老人怜悯的看向那獐子湿润灵性的大眼睛,似乎在求救一般....
犹豫道:“这獐子,要不我俩一人一半吧。”
少年:?
半晌后才重新组织语言道:
“这獐子我追了好几里地...而您只是刚好在这,这样不妥吧...”
老人犹豫片刻,还想争取一下:
“...你可听过‘行善积德终有福报’...”
少年却立刻道:
“不不不,小子能力有限,福报这种东西最是信不得,就像牛马也不应认为,自己努力拉犁以后就能过好日子一样,拉的越努力,只会死的越早。”
什么福报,上辈子听太多了,这辈子一句听不得,要不是吃了老板的饼,他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老人动了动嘴皮子,居然辩不过这少年,只能摆了摆袖子。
“罢了,终究是你狩猎在先...你自己处理吧。”
说罢转过身去。
少年并未犹豫,老人转身后,立刻将獐子横抱放倒。
獐子看向老者,想要哀嚎引起同情,少年却已经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直接捅在了对方那晶莹的大眼睛里。
懵懂湿润的眼睛,变成了破碎浑浊的孔洞。
獐子不是珍兽,不要头颅只要皮毛完整就行,扎眼睛是最好的方法。
少年手中刀甚至搅动了几下,脑浆和眼液溢出,混着温热的血,迸溅到了少年脸颊上,仿佛猎物无力的反击。
老人走了两步,忍不住转头问道:
“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用体重压制着挣扎的幼兽,脸上带着血液的少年抬起头来。
样子有几分诡异。
少年微笑道:
“李成仙”
老人一愣,皱眉道:“莫开玩笑,哪有村民猎户会起这种名字的。”
李成仙在獐子另一只眼珠上又补了一刀,然后才说道:
“我爹说他在山里打猎时,看见了仙人从头顶飞过,回来后刚好我出生,就取了这个名字,村长也说这名字折寿,但我爹不愿意改。”
“最早直接叫‘仙’,李仙,不过后来我五岁落水了一次,救回来后爹给加了个‘成’字。”
老人愣在当场,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
李成仙却没在意,他的名字确实少见,尤其是放在一个猎户身上,让人愣住反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确认了獐子没了动静,李成仙立刻扛在肩上离开,之后给獐子放血剥皮、开膛破肚的事情,没必要再当着老道面做。
他怕这老人再要他一条腿半扇肋的...
李成仙离开后,老者依旧站在原地,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明晰的思维中。
半晌之后,手中一抹,重新端出了黄铜小炉。
那些扭动,挣扎向上的“蠕虫”,此时安安静静如同死物,刚才和少年郎对话时,炉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如同凡俗。
黄铜小炉被老者打开,里面没有香料,也没有虫子....
只有一根晶莹剔透、肤如白玉的“断指”。
老者对此显然并不意外,只是晃了晃炉子,使得断指微微倾斜,露出下面的一行刻字。
那字迹似乎随手而刻,带着一点疯狂和急切,每一笔都和扭曲的蠕虫一样难看,如同疯癫之人最后的遗言,亦或者...只是一根“断指”所写...
“天地不过一盆蛊,见仙则杀!...见仙则杀!莫要犹疑!那是....”
后面的字迹有些看不清了,似乎刻歪了,但老者已经钻研这黄铜小炉数十年,早已经堪破大部分奥秘。
最后那行字写的是:
“那是唯一的机会!!”
老者喃喃自语:
“见仙则杀....蝉上人,你到底预感到了什么?为何这炉子,将我引来这青牛山...分明是普普通通的凡俗山峰罢了...”
“李成仙...李仙....难道是让老夫杀了他?”
话音刚落,那根如同玉雕一般的断指,居然微微蠕动起来。
仿佛活得虫豸。
指向了...少年离开的方向...
老者沉吟片刻,挥了挥衣袖,消失在了密林中。
....
许久之后,一只野鼠来到了这里。
双脚直立,耸动着鼻尖,片刻后居然口吐人言:
“两个变数....居然相遇在此....”
另一边,树杈上的山雀啄着羽毛,猩红的眼睛却一直瞥着这处空地。
“不...三个变数...无妨,只余七十载了...”
枝丫下方,一只巨大的牵牛虫,摇晃着半尺长的斑斓触须...
“亦得谨慎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