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黄叶纷飞。村里儿童唱着曲儿:“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是父亲教他们的曲儿,仙草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平日里,她在家学女红,父亲在村里私塾教书,也不让她去,偶尔在家里指点她读写书,都要闷死了。今天,她出来看邻居白二哥练武,心里甜丝丝的。这山路上的鸟鸣都那么悦耳。
家里添了小弟弟的那年,她八岁,爹娘都忙活着照看弟弟,有时候管她不过来,她便和邻居家的白二哥一起,出去放风筝、捉小鱼。白二大她两岁,很照顾她。
白家村人口本就不多,邻里时时走动。白二家是村里的中等人家,来往庄乡见他们两小无猜,往往打趣他们:“仙草仙草,你长得这样俊俏,给白二当媳妇好不好?”她总是一鼓嘴:“我才不嫁人呢。”偷眼看看白二,他们白家村人都是额头宽广,脸颊瘦削,白二的不同仅在于他的两道浓眉,此时他正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他们在河滩钓鱼的时候,水面飘着绿色的浮萍。水边是一穗穗蓼花,红彤彤得照人的眼。芦花丛里,一只野鸭扑棱棱飞起来。
她问白二:“你长大了想干嘛?”
白二说道:“我要当大将军。”
她再问:“当上大将军以后呢?”
白二又说道:“那,就让皇上封我个大王。”
她再问:“封了大王呢?”
白二就皱起眉,挠挠剃得发亮的脑袋:“封了大王以后……我也不知道。”
她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到时候,你娶我当王妃好不好?”
白二眼睛瞪得溜圆,重重地点头:“好好好。”
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的白二已经是个身长八尺的后生了。白二家先是让他和兄弟上村里私塾,后来又给他俩请了三四位武术师傅,听说有个老头还是前朝行营兵马都监。和弟弟不同,他不畏寒暑,常往村后的山上来习武。
此时,夕阳斜照山林,给层层叠叠的杉树勾了一层金红色的轮廓。仙草走上山来,见他把单刀舞得虎虎生风,暗暗高兴。她挥挥手,放下带来的一只烧鹅。
白二收了刀,笑眯眯走过来:“谢谢仙草,来看我还给带吃食。”
仙草被他看得有些害臊,觉得脸发烫:“老是盯着我做什么,快吃饭吧。”
他宽宽的额头上一双浓眉,满眼里都是笑意:“不忙,”他伸手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红布包:“等哥发财了,给你根真金的。”
仙草不接,他便拉过仙草的手,塞在她手里,悄声说:“我爹说了,明年我二十,行冠礼,到时候找个良辰吉日,就托人去你家提亲。我想,来年春天提亲,九月十五是你的生日,我禀告爹爹,当成我们成婚的日子,如何?”
后边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仙草全都没听见,她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脸也肯定是红彤彤的。回到家,她打开布包,见是一根鎏金点翠的铜簪。这个傻瓜不知道,在我眼里,他这铜簪比什么金钗银钗都宝贵。
中秋节,两家大人打上两角酒,坐在桂树下闲谈。父亲白谷瑞是秀才,又是村里私塾的先生,兴致来了,还会作上几首诗,让一旁的白家兄弟和仙草都好生佩服。
秋去春来又一年,江南三月,桃红柳绿,春江水暖,正是一派好景致。宣城赵太守扶犁劝农,在白家村附近的田地里往返走九次,完成“九推”仪式。郊外百姓纷纷出来看热闹。头几天,白二家刚刚向仙草家提了亲,双方家里人都喝了定亲酒。白二和仙草便双双出来游玩。
赵太守五十多岁,是个风雅之人,劝农之后还要赋诗,仓促间随从准备不齐,便移驾到村中私塾。仙草的爹陡然遇到太守驾临,一时惊喜交集,只顾献上自己的一捆诗作,忘了让女儿回避。太守一首诗未写完,目光落在仙草身上便挪不开了。
没过多久,宣城州府里来了四五个衙役,告诉仙草家,皇上要选良家女充后宫,十六岁以上的女子都要去州府里参加初次遴选。仙草爹站在屋门口,愣愣地如遭雷击,忽地跪在地上:“我女儿才订了亲,老爷这不行啊——”
衙役瞪起眼睛呼喝着:“敢不去就是抗旨,要灭满门的!”
白二哥举起朴刀要跟衙役拼命,让他爹娘和师傅把他死命拦下,拖走了。
仙草娘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衙役一把将她娘推在地下,拽起她就走。
她被带到州府当晚,赵太守就摸进了她的房间。
太守伸手去拉她。她往后退,一直到墙角。
太守跟过去,捋了捋灰白胡子说道:“腹中有书十万卷,处士低头在草莽。日月无光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这是你爹的诗吧?就这‘日月无光’一句,就是个诛九族的大罪!反诗你懂吗?”说完又伸手拉她臂膀。
仙草不懂什么反诗,只是默然不语。
太守拈着扇子,轻轻挑起她雪白的下巴,笑眯眯地端详着,说道:“眼下,老爷我府衙里还关着三五个强盗,已经攀了几个宣城的富户,都定了抄家问斩的罪名。要是不指望你爹娘出事,就乖乖听话。”
说完就摁倒了她,虎狼一样扑上来。仙草拼命乱挣,又踢又咬。
太守不耐烦,“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仙草摔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耳朵嗡嗡响。太守把她双臂反剪在背后,拿根衣带绑了起来。
她喊哑了嗓子,闭上了眼睛。
完事之后,太守见她满脸泪痕,不屑地说:“老爷我这府里,不比你家强上千倍百倍?能来这儿,是你的造化,好好惜福吧。”
太守把她关在后花园的藏书楼上,隔几天便来折磨她一次。她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以为自己不久于世。没想到后来没多久,太守把她送进东京开封,和一箱珠宝一起献给了宰相。
到相府的第三天,身着一身锦缎长袍的老人来到她的居处,身边的管事喝道:“还不跪下,给宰相大人磕头。”
仙草鼓起勇气:“请宰相大人开恩,放民女回家团圆。”
宰相浑若未闻,却用一种相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一番仙草:“好,容貌秀丽,谈吐也算合宜。读过几年书?”
仙草颤声答道:“不曾上私塾,读过几年<孝经>和<女诫>。”
宰相微笑着点点头:“眼下有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今年朝廷与辽朝打仗,议和时,有选送两位公主和亲的条款。王室宗亲都不舍得……都不便安排自己的闺女。我帮你安排,皇上可以认你当义女,送去辽朝,一生享不尽荣华富贵。你可愿意?”
什么?荣华富贵?不不不,她受够了自己像一匹母马一样被人作贱。她陡然站起身,一个“不”字还没开口,便被一声怒斥打断:“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敢支吾半句,我就送你去东京开封最黑的窑子,让全城的人都操你一遍。”管事的抢上一步,食指戳着她额头,嘴里臭气喷到了她脸上,令她欲呕。
仙草浑身发抖,瘫坐在地上。
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好好想想,我明天上奏,大约三五天就能启程。”
然后就是木偶一样地任人摆弄,侍女为仙草梳妆,进宫,叩谢皇上。她被封为贤懿公主。临走时,宰相亲自送她们上路,特别交待她:“到了北朝,望公主殿下清闲贞静、谨言慎行,侍奉君主,”他还语气深沉地说道:“你爹白谷瑞已在县里当了教谕,殿下家人俱已安排妥当,不需挂心。”
除了和亲的车驾之外,随行的侍女、花匠、厨师有二十八人。为保证路途中的安全,朝廷还从禁军中挑选了三百精锐护送她们北上。一行人逶迤路过安宜府,忽听有一骑从后方狂飙而来,她只以为是传令的士兵。没想到第二天,侍女通禀:“公主的表哥来了。”
她家中只有幼弟,没有长兄,更没有什么表哥,但她没说话,跟着来到一顶行军帐篷。里面那个高大的人影转过身来,正是白二。那一刻,仙草全心全意感谢了天上的神明。
白二打扮素朴,容颜憔悴,浓眉如剑。见她之后,遥遥一揖。待她吩咐侍女去煎茶,白二便凑近低声说:“妹子,咱这辈子再不分开了。”他眼神璀璨,笑容像刀锋一般明亮,但一闪即逝。
此后的路上,几个月时间他们再没有见面。到了辽朝,太常卿回去复命。她在宫中呆到第五天,一日,辽国皇帝忽然下旨,把她和一些彩缎金银一起赐给了汉王刘钧。
走了两个月才到晋阳,她掀开轿帘,往外看,见晋阳街市繁华,人烟阜盛,王府前的石狮子相貌狰狞。汉王刘钧站在前院。他头戴簪缨银翅王帽,身着白蟒袍,黄脸长须。跪谢天恩之后,他面对北朝宣旨太监,抱拳作揖,满脸笑意,再转身面对白仙草便是满面寒霜。
日子久了,白仙草方知道,所谓汉王其实是汉朝皇帝,不过此汉非刘邦之大汉朝,仅占据了三晋十州,偏安晋阳,地方狭小,这几年征辽败多胜少,因此北奉辽国为叔,南有又有大周朝虎视眈眈,西南还有个蜀国。汉朝国力既弱,只好两边奉承,都不得罪。
自从依附辽国以后,汉王便去掉了皇帝号,这皇宫也改叫汉王府。辽国将她赐给汉王,也有笼络的意思。而南方的大周朝也恩威并施,将天子的皇妹乐安公主嫁给了刘钧。
九月十五,王府各处香屑铺地,花灯灼灼。门吱呀一响,汉王刘钧带着浑身酒臭晃进来,白仙草整理妆容,刚拜了一拜,就被打了个耳光,掐住脖颈按在榻上。他一边宽衣一边骂骂咧咧:“说!大辽陛下干了你几回?说!”白仙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直到喘不过气来,她才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两声咳嗽又带来了两拳,打在后脑,让她头晕脑胀。她的脸对着床榻,被按在枕头上。以后的每次,她都以为自己会闷死。可惜没有。
第一次施暴之后,刘钧给她留下一身青紫,昏沉沉睡去。
汉王刘钧的正妻是乐安公主,此外还有四个侧妃。平时他要么忙于政务,要么烂醉如泥。王府里大小管事的都说,王爷为人忠厚,但不苟言笑,谁也没见他笑过。可听府里的姆妈说,长子继恩出生的时候,他就笑了一次。仙草还知道,继元出生的时候,他也笑了,但那笑容就像是夏天的微雨一样,转瞬即逝。陪着乐安公主的时候,刘钧总是温文尔雅,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传为朝野佳话。刘钧还以好学工书闻名,常与朝臣诗赋应对。谁也不知道,他隔一段时间便来折磨她一次,每次痛彻心肺,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恨刘钧、恨赵太守、也恨宰相和皇帝。那天夜里,刘钧睡着以后,她紧握铜簪,盯着刘钧喉咙,心想:猛力一刺,这一切就结束了。在黑暗中站了许久,她想起了父母和弟弟,又想起白二的嘱咐:“咱得活着,像狗一样活着。”对,活着,她还有白二哥。
花好月圆,轻歌处处,远远传来不知何处歌楼的曲子:“箫声咽,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白二也到了晋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久他便在侍卫马军司中当了个虞侯。偶尔,还能借亲戚的身份到府里来见一面。
王府的妃嫔都还算安分守己。发放藏红花时,给她的都是些碎末,裁衣时,给她的都是些厚重不堪使用的布料。这些小心思小算计,白仙草并不放在心上。一群女子围着个男人婉转承欢,她更看不上眼。她有自己的良人,向往自己的佳期。
九月二十日,白二来送重阳糕和菊花酒,悄悄跟她说:“我打听过了,王府有府官上百,护军三百名。方圆有四五百亩,前面是正殿、长史司、参军府,后面有寝殿、配殿,正房、卧房、厢房、书房、厨房。紧靠着后花园,是王府的家庙,家庙只有两个老和尚。要是你能到家庙去,我就能带你离开这儿。”
白仙草摇摇头:“我不能走,我爹娘、我弟弟,都在南朝宰相手里攥着。”
“这一路兵马护送,我们无法逃走,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还是不走。你……”白二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瘦削的两颊鼓了起来。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怀疑,让仙草觉得心被撕开一样痛苦。
话虽这么说,九月二十九她还是去了王府的家庙。那天晚上,月如银钩,夜色温柔。也就是那个夜晚,她怀孕了。
再后来,她还怀过两次孕,是汉王的种。她偷偷让白二弄来欢宜散吃,都打掉了。那方子虽灵,但里面含有麝香、苦丁,每次都痛得她死去活来。这些年,如果不是白二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世上早就没有白仙草这个人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她都要去家庙三五次,烧香叩头,而每个月二十九,白二都会准时到后殿和她相会。白二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要带她去西蜀,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厮守到老。只是,她能放下这一切跟他去吗?不说远在南朝的父母幼弟,自己当燕国公的儿子怎么办?白二一次次地说,她一次次地拒绝,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这一生,都要这样遮遮掩掩地过吗?每当想起白二,她心里都有彻骨的痛楚。白二对自己一往情深,可自己要拖着他这样过一辈子吗?有人说白二常在风月场中流连,这种话她是不信的,可是有几次,她的的确确在白二哥身上闻到了青水香的味道,她不愿多想。可别人说的是真的吗?
自己以残花败柳之身,侍奉汉王,又与白二哥私会。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洁身自好?
王府上下,只知道白仙草敬奉佛祖。每次她去家庙后殿烧香念经,都让丫鬟远远地候在前殿。而王府家眷到此,老僧自然要回避。她常跪拜磕头,恳求佛祖饶恕。
光阴流转,转眼间继元长到了二十岁。
这个月又到二十九了,下午,仙草把香草精轻轻搽在自己手腕、耳后。又拿起铜镜,瞥见镜里的自己,依然是柳眉杏眼,她抿嘴笑了笑,拿了只金海棠珠花步摇插在头上。忽见鬓边又添了几根白发,她叹了口气,把镜子扣在桌上。走出屋门,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出神。
忽听身后侍女禀报说:“王妃,燕国公来了。”
继元额头宽阔,面颊瘦削,双眼目秀睛圆,酷似自己。汉王曾说他是德浅福薄之相,自己唯唯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这孩子虽然气血未定,但心性还是好的。他十四岁上,打猎去带回来个姑娘,被自己撞见。仙草见那姑娘面上有泪痕,便问情由,得知那姑娘是山中猎户的女儿,是被掳来的。当时,仙草气得浑身颤抖,“人家也是有父母兄弟的。既然别人并非心甘情愿,你怎敢干如此猪狗不如的事情?!”她命继元当天以礼送姑娘回去,回来之后跪在地上一夜。第二天继元求她饶恕,发誓再不做此等事。从此之后,果然谨慎修身,勤习弓马,再不惹是生非。
“娘,上次他们从蜀地带来的碧玉簪,你怎么不用?你这根铜簪都磨得发白了,扔了换一根吧。”
“跟你父王请安了么?”
继元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侍女,说道:“娘,这霜重露沉的,别在院子里多坐。”侍女很懂事地退出院子,只留下他们娘俩。
“你父王后日就要启程,你……”
“继恩拿三百两白银,收买我府里的管事,想栽赃我私藏甲兵,图谋不轨。我不想去受父王训斥,看张继恩的嘴脸。”
“继恩和你是手足兄弟,切不可多生事端。”
“娘,我知道他是梁郡王,今后还要承袭汉王的封号,可现在他跟着父王去受封赏,却要把我踩进泥里,我咽不下这口气。”
不服又有什么办法,继元注定当不了汉王,但当个将军也好,至少不会像你娘一样,被人踩在脚下,任意欺侮。她看着儿子倔强的眼神,故意岔开话,问他:“风闻你有时去城中一些风月场所饮酒作乐,是真的吗?这些日子有没有去探望你舅舅?”
继元没作声,隔了一会儿,说道:“我上次去,他一直喝酒,手都在发抖,我说什么,他也不答话,”他飞速瞥了一眼母亲:“娘想去看看他吗?”
“去跟你父王请安吧,言语上严谨些,别冒犯他。”
望着儿子的背影,白仙草不禁想起白二。秋夜漫长,他还在借酒消愁吗?这个傍晚,他还会来家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