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二。
细雪簌簌落了一夜,及辰时方止,阳光刺透云层,洒落在银白雪霁之上,冰雪复又消融。
缺月城傍山而建,节候不常,往年“小雪”之时,早已天寒地冻,今年冬天却是暖和许多。
宋黎肩挑着两大桶澄澈的清水,每走一步就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细往那水桶上看,还能看见丝丝缕缕的水汽如烟飘散。
少年的脚步很稳,两大桶水盛得满满当当,这一路却鲜有撒漏。
“黎哥儿,挑水回来了,今儿可够早的,昨晚刚下雪,小心滑了脚。”一个圆脸中年妇人提着一篮子鲜蔬瓜果,朝着宋黎的方向缓步走来,脸上带着和婉的笑容。
宋黎放缓脚步,笑着回道:“今天起的早,就早点起来挑,婶子这是刚从集市上回来?”
张婶是宋黎的邻居,总喜欢去城南的樟树底下跟人闲侃,却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日里也没少帮衬宋黎。
“是了,刚在集上买了点瓜菜儿,又跟人闲唠了两嘴。”说至此处,张婶一下来了兴致,眼睛都亮了几分:“我跟你说,听城南李家二嫂子说,咱城里要来大人物了,是京城来的皇亲,听说就为了看咱缺月城的奇景!”
奇景?
宋黎愣了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张婶口中的“奇景”,应当指的是城外的那口不冻泉了。
缺月城人尽皆知,出了东城门上山走三里,有一山间石隙,其中有泉水自涌而出,终年不冻。若只是如此,也称不得奇景。
这口不冻泉最奇之处在于,越是刺骨的严寒,这石隙中就越会涌出滚烫的泉水。
近些年城里的水井接连干枯,大半个城的人吃水用水都来源于那口泉水,宋黎肩上担着的这两桶水,就出于那口不冻泉。
“这倒也奇了,京城里的那些天潢贵胄得了闲,竟也来咱们这个偏僻地界看景。”宋黎的语气有些无奈,按照“皇亲”的脾气,观个景少说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到时候还不得把那口泉水封的里三层外三层,城中百姓又该去何处打水?
张婶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乐呵呵的笑道:“谁说不是呢……诶呦!眼看快晌午了,我得快些回去了。黎哥儿,我晌午蒸菜饼子,回头让我家玉儿给你拿上几个。”
“那先谢谢婶子了。”
…………
…………
道别了张婶之后,宋黎继续担着水,朝城东缓步行去。
自城里水源稀缺之后,便多了不少以担水为生的“担水郎”。虽说宋黎今年刚过十七,但细算来也做了小三年的担水郎,在这一行里算是小有名气,也有了不少“常客”,哪怕他每日寅时准时起床前去挑水,再陆陆续续送到各家,待到送完怎么也得耗个四五个时辰。
宋黎抬眼看天,不知何时又变得乌云密布,连一丝日影都不得见,但闻着周围不时传来的饭香,见墟烟缕缕直上,便知是又到午间了。
城东的林老爷子家就是最后一家,宋黎担着两桶水停在一座敞着门的破落小院前,将水桶缓缓放下,轻敲两下大门,招呼道:“老爷子,水给您送来了!”
“就等着水做饭呢,快抬进来罢!”院内里屋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似是在责怪宋黎来得有些晚了。
听到林老爷子的声音,宋黎轻车熟路的担起水,进到院子里。陈旧的小院倒是不显破落,就连院中的那颗老松都有过修剪的痕迹,苍翠挺拔。他将水担到院角水缸前,看着半满的水缸,他麻利的将两大桶水倒了进去,竟刚好将水缸填满。
林老爷子的性格有些古怪,这是宋黎刚入“担水郎”这行里就认定的事。这位老爷子是宋黎的第一位“常客”,时年十四的他身子还有些弱,只能将将担着两桶半满的水,才能走完那段在当时还显得有些陡峭的山路,用时慢不说,一次担的水还较那些壮年水郎少的多。
但这个老爷子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依旧认准了宋黎给他担水。当时一个水郎担两大桶水的市价是五文钱,宋黎只收旁人两文,但到了林老爷子这里,他倒是不满意这个价格,只道:“我又不比别人短缺些什么,凭什么就要比别人少给,我不管你收别人多少,在我这里就五文!”
少年拗不过老人,便只是平日里多打熬体力,每次尽力多担些水,争取让老爷子的五文钱花在了实处。后来少年渐渐成长,小桶也换成了现在的大桶,老爷子每天也照样会让宋黎担上两桶水,不拘什么时间,送来就成。
近些年担水郎的“身价”越来越高,老爷子也提出让宋黎按照现在的市价收钱,但少年这些年也并非没有长进,只是回道:“外面的水郎一次能担三四桶水,我又不比别人多些什么,您若是嫌我担的水少,就去找别人。”
一来二去,老人只能作罢。
“进来拿钱!”老爷子听着宋黎倒完水就没了动静,便能猜到这小子藏了什么心思,当即笑骂道:“每次还得我提醒着你收钱,赶紧滚进来!”
“好嘞!”宋黎止住缓缓往门外挪的脚步,颠颠的进了里屋。
林老爷子站在案几前,手上持着一支用了多年的羊毫笔,据说是出于京城墨砚斋,价值不菲,而此时这支笔正在宣纸上晕染着淡淡的墨色。而案几的另一侧,摞着一小摞铜钱。
宋黎走上前去,将铜钱扫入手中,眼神瞟向老爷子笔下的画,干净利落的线条勾勒出了覆上薄雪的山石枯树,淡墨晕染出了一汪泉水,而整幅画最精深之处,则是那头伏于泉水旁啜饮,几欲破纸而出的斑斓猛虎。
只一眼宋黎便认出,老爷子笔下所画便是那口不冻泉,而画上的那头猛虎,应当就是城中传说的——山君。
这是城中老一辈的记忆了,说是从前山中多豺、狼,莫说是樵夫路客,就是猎户进了山,被狼群围攻,也只有被分尸而食的下场。后有一书生误入山中,被一头老狼驱至间破庙,许是因为诚心敬奉神明,书生随身带着的“虎啸山风图”中的猛虎竟从画中跃了出来,三两下便将老狼扑杀,护了书生性命。
再之后,山中的狼群也销声匿迹,几年间也没听过哪家的汉子进山遇了豺狼,一时间山君之名在城中广为流传,城外还有间山君庙,便是因此而立。
林老爷子见宋黎盯着画出了神,便搁下了笔:“喜欢这副画?给五百文你拿走。”
宋黎先点了点头,后又摇头道:“喜欢是喜欢,但我拿不出半吊钱……至少不能拿来买画。”
“你这小子,花钱算得比谁都清楚,收钱的时候倒不见这精明劲儿。”林老爷子正说着,复又拿起了桌上的毛笔,吸满墨汁的羊毫蓦然被提起,几滴墨水洒落,竟不偏不倚的撒在刚刚完成的画作上。
林老爷子看向画作,摇头叹息:“好好的雪景图,点上这几点墨倒像是下了雨,如此这画便也不值钱了,你想要就带了去罢。”
宋黎依旧摇头:“我倒是觉得这副画值钱,值五百文!只是我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钱,所以以后担水我也不收您钱,直到还清这幅画的钱,您看如何?”
听着宋黎的话,林老爷子刚想开口骂一句“不卖”,但他又深知宋黎的倔脾性,只好气愤的撂下笔,回一句:“随你!”
得到老爷子吃瘪般的回答,宋黎才喜滋滋的拿起那幅墨迹未干的画作,细看来那几点墨滴也只点在了留白的部分,最为精髓的“山君”未被点上墨迹,也不算破了意境。
吹干墨迹之后,宋黎十分细致的将这副画贴身收了起来,对着老爷子谢道:“多谢您的这幅好画,回去我一定裱起来。”
“你自己买的画,谢我做甚?”老爷子似是还有些不解气,开口骂道:“拿了画就赶紧滚,明天照常给我送水!”
宋黎也清楚老爷子的脾性,自然知道他不是真动了气,笑嘻嘻的回道:“成!明天一定早来!”
说罢,宋黎退出里屋,拿上扁担和水桶,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