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的第二个同心圆,是当时的时代和社会。

《白痴》写于一八六七至一八六八年。当时,俄国正处在一八六一年“农奴制改革”以后,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既有越来越多的官僚资本,也有弃农经商的地主兼资本家,还有一些新发迹的属于中产阶级的高利贷者和商人。与此同时,外国资本也大量涌入,逐渐掌握了俄国的经济命脉。

《白痴》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一八六一年改革后的俄国社会。这里有达官显贵、政界巨头,有地主兼资本家托茨基,有拥有大量房地产、工厂和公司股东的叶潘钦将军,有各种各样的钻营家、投机商和高利贷者,有地位显赫、势力很大的贵妇人,有搔首弄姿、附庸风雅、以文艺保护人自居的官太太,有拍马逢迎的小丑,有投机钻营、卖身投靠的诗人……总之,不一而足。这是一个由封建军事帝国向资本主义转变的国家。这是一个巧取豪夺而又纸醉金迷、荒淫无耻的社会。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是在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世界中长大的。造成她的悲惨遭遇的就是这个罪恶的社会。但是,她只是千千万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俄国妇女中的一个。如果说,作者曾把他服了四年苦役的暗无天日的鄂木斯克囚堡比作“死屋”的话,那么对于广大俄国人民来说,当时的俄国只不过是一座扩大了的“死屋”或者人间地狱罢了。

这是一个资本主义豺狼当道,逞凶肆虐的时代。列别杰夫曾使用象征的手法解释《新约·启示录》中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他说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会有一颗苦涩星像燃烧着的火把从天上掉下来,掉在“生命的源泉”——三分之一的河流和一切水源之上,于是许多人喝了这水就死了,而这颗“苦涩星”,按照他的解释,就是那该诅咒的“遍布欧洲的铁路网”。表面看来,他似乎在反对资本主义文明,反对科学和技术进步。其实不然,他反对的仅是资本主义带来的金钱万能和道德沦丧。正如他所说:“仅仅是铁路,还不至于搅浑生命的源泉,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统统是可诅咒的”,“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他认为,资本主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他认为,凡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自称是“人类朋友”的人,不管他如何花言巧语,无非是名“食人生番”罢了。

这社会建立在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基础上。有人发财,就有人受穷;有人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就有人生活无着,冻馁而死;有人志得意满,八面威风,就有人被欺压、被蹂躏、被唾弃。钱统治着这整个社会。有钱就有一切。钱成了衡量一切的准绳。钱能通神。“钱是压成金币的自由”(《死屋手记》);有钱就有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有钱就有地位(《地下室手记》);有钱就有才干,就能使人“神通广大”,“叱咤风云”(《白痴》);“经济原则高于一切”(《赌徒》),所谓“高于一切”,就是高于人,高于人应有的道德准则;“金钱能使不平等成为平等”(《少年》)。钱成了一切人追求的目标,他们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赚钱。这就是当时俄国的社会风尚。这阵风起于西欧,俄国不过步其后尘而已。

俄国和欧洲,俄国道路和欧洲道路,是贯穿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一根主轴。[2]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第一个同心圆,主要是剖析俄国人和欧洲化的俄国人,那么他的第二个同心圆,则主要探讨社会发展的俄国道路和欧洲道路。《冬天记的夏天印象》谈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罪与罚》谈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和俄国道路;欧洲道路使拉斯科利尼科夫铤而走险,走上犯罪的路;俄国道路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向新生。《白痴》标举的是社会发展的俄国道路。《群魔》展示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正是欧洲道路使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的野心家、阴谋家。《卡拉马佐夫兄弟》讲的是这两条路的斗争,欧洲道路使伊凡和斯麦尔佳科夫走上弑父的道路,俄国道路则使德米特里获得了新生。

什么是俄国道路?什么是欧洲道路?一言以蔽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俄国道路就是爱;欧洲道路就是权力和金钱。欧洲道路靠的是强权与暴力;俄国道路靠的是忍让、宽恕与和平。欧洲道路要求从别人做起,让他做这做那,如若不听,就排头砍去,即使“砍掉一亿颗脑袋”(《群魔》)也在所不惜;俄国道路提倡从自己做起,从小事做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所谓欧洲道路或者欧洲主义,由四位一体的思想组成,即资产阶级思想、天主教思想、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至于虚无主义、无神论和无政府主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汇中,与社会主义是同义语,即社会主义就是虚无主义、无神论和无政府主义。换一种说法,欧洲道路就是主张暴力革命,俄国道路就是主张和平过渡,主张改良。

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唯利是图。《白痴》里形形色色的地主、资本家、高利贷者,就具有这种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正如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所说:“他们这帮人现在满脑子都是钱,而且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乳臭未干,就挖空心思,想去放高利贷!”列别杰夫也利用《启示录》中的话来说明当时的时代特点:“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代,现今这世道,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人人寻找的都是自己的权利:‘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启示录》讲到羊羔打开第一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白马,马上的人手持弓箭,成为得胜的征服者。这大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奴隶社会。开第二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红马,骑马者大权在握,大肆杀伐,世人互相残杀,没有了和平。这大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封建主义、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时代。到出现第三匹黑马的时候,就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时代了。这是一种象征的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充满各种各样的象征,这也是他的创作特色之一。

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虚伪。试看,托茨基和叶潘钦将军就是两个典型的伪君子。托茨基表面上大发善心,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但又把她扔给管家,不闻不问。后来,发现这个女孩是个美人坯子,又动了邪心,让她受各种教育。他让她受教育,并不是为了她本人,而是为了把她培养得适合他的口味。小女孩长大了,果然出落得花容月貌,他就利用她的幼稚奸污了她,把她收为自己的外室。但是玩了四五年后,玩腻了,又想把她甩了,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为妻。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奋起反抗,赶到彼得堡,对他极尽讽刺、挖苦、嘲笑之能事后,他又怕她闹事,让他当众出丑,于是他便用豪华的生活收买她。与此同时,又暗中替她物色“佳婿”,宁可倒贴几个钱,把她嫁出去,以绝后患。

叶潘钦将军也是个风流色鬼,但此公生性惧内,表面上道貌岸然,极力怂恿加尼亚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玉成这段“美满姻缘”,骨子里却心怀鬼胎,想利用加尼亚是他的心腹秘书,分尝禁脔,偷香窃玉。

最明显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生日晚会上玩的那个小游戏:有人建议大家都讲一件他毕生所做的最卑鄙最无耻的事。除了费德先科外,叶潘钦将军和托茨基实际上在自吹自擂,讲的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善事、生平最得意的事。

这场游戏的画龙点睛之笔,是加尼亚和费德先科的一段对话。加尼亚说:

“谁会不撒谎呢?任何人都会撒谎的,一定会撒谎。”

“即使有人撒谎,听他撒谎也蛮有意思嘛。”

资产阶级道德就是十足的虚伪,正是从这种虚伪中,让人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崇洋媚外,鄙视自己的祖国。诚如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谈到自由主义时所说:“俄国的自由派其实并不是俄国的自由派,而是非俄国的自由派。”(着重号是原来就有的)“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会使他欢天喜地,几乎是兴高采烈。他仇恨民间的风俗习惯,仇恨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据专家考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话,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看法,这突出表现在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作者写给迈科夫的信中,他在信中抨击屠格涅夫及其小说《烟》:“最主要的是他的小说《烟》使我愤慨。他自己对我说,这本书的主要思想、基本观点就是一句话:‘如果俄国垮台,那么人类既不会有任何损失,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激动。’他对我声称,这是他对俄国的基本信念。”[3]接着,作者又攻击“屠格涅夫、赫尔岑、乌京、车尔尼雪夫斯基之流”(原文如此),说“他们把俄国和俄国人骂得狗血喷头,不堪入耳……把辱骂俄国作为自己首要的快慰与满足。区别只是在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追随者直截了当地骂俄国,并公开希望它垮台(最好是垮台!)。而别林斯基的这些后代还要补充说明他们是爱俄国的。……我发现,他们,如屠格涅夫……,丧失了对俄国的任何敏感性,达到了如此粗暴的程度,连这样一些起码的、甚至俄国的虚无主义者都不否定的事实都不理解,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加以丑化。屠格涅夫还说,在德国人面前我们应该甘拜下风;存在着一条对于一切人来说是共同的,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道路——这就是文明;强调俄国精神和独特性的任何企图都是卑鄙和愚蠢行为。”[4]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正是他酝酿和构思长篇小说《白痴》的时候。我们且不说作者对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的攻击是否公允(这应是第一个同心圆研究的问题[5]),我们现在分析的是第二个同心圆:作为一种崇洋媚外,否定祖国,但愿祖国早点垮台(当然,这个祖国是沙皇俄国!),否定俄国应当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应当走自己的发展道路这样一种自由主义思潮,该不该受到抨击?当时,屠格涅夫已定居德国的巴登-巴登,居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什么“我认为自己是德国人,而不是俄国人,并为此感到骄傲!”[6]作为热爱祖国、具有强烈民族情绪即所谓斯拉夫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听到这话后,怎能不感到愤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