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五年的第一场秋雨沥沥拉拉,下了两天半。
清风寨大营,黄土铺就的校场成了翻浆地,无处下脚。
今日操练取消,本应躲懒偷闲的寨兵却全都聚拢在伙房门前的空地上,垫脚抻头往门里张望。
伙房里。
花荣抄起斧子,两下便砸碎了一眼灶。
他把斧子一抛,丢给身旁的马贤,又捡了一把丢给马齐,吩咐道:“两排小灶,全都砸了,一个也不许留。”
兄弟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得令。”
花荣拍拍手,出了伙房。
原本乱哄哄的寨兵全都闭了嘴。
花荣看着自己手下的寨兵,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穿越至今已有小半月,半步都不曾离开大营,甚至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身逢北宋末年乱世,活着本就不易,甚至想找个体面的死法也难。
只要一闭眼就能梦到自己自缢惨死,家破人亡。
可在大营里就安全了?
也不见得!
覆巢之下无完卵,谁又能独善其身?
别说似他这般的微末武将,就连高坐龙椅的官家赵佶,不还是父子两代皇帝连带着朝中重臣王孙贵女和无数金银财宝,被金人一勺烩了。
何其窝囊!
除了远虑,还有近忧。
刘高空降清风寨半年有余,稳住局面之后,开始插手大营军务。
不仅要下马管民,还要上马管军。
花荣哪肯让刘高染指大营军务?
所以有些事,得尽快做。
正走神的时候,人群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将军息怒,斧下留情!”
花荣抬眼一看,急匆匆跑来的军汉正是虞侯许敬。
清风寨五百寨兵分作威字营和武字营,威字营由花荣亲领,下辖三都,每都百人。
第一都是花荣亲兵,都头马贤。
第二都都头马齐,马贤胞弟。
第三都都头何三水,人称何大胆。
许敬原是武字营指挥使,不过刘高插手军务之后硬塞了一位亲信翘了许敬的位置。
这个亲信不是旁人,正是刘高妻弟白玉明。
许敬则被提拔为掌管清风寨钱粮后勤的虞侯。
虞侯比营指挥使还要高上半级,地位只在刘高和花荣二人之下。
奈何刘高对钱粮抓得紧,半点不假外人之手。
所以许敬这个虞侯成了摆设,空有个名头,位高,权却不重。
“末将斗胆。”三五步之外,许敬躬身抱拳,苦劝道:“这锅不能砸呀!”
正在此时,马贤马齐两兄弟从伙房中钻出来。
兄弟俩气喘吁吁,对视着会心一笑,马齐走出一步,拱手朗声道:“将军,十三口小灶砸完了,一个不剩。”
话音刚落,人群嗡的一声乱起来。
大伙这才恍然,原来砸的不是大锅,而是小灶。
许敬怔住,失声道:“砸......砸小灶?”
花荣看看许敬,对着寨兵们摊手笑道:“往后营中只能做大锅饭了,兄弟们不介花某到诸位锅里抢饭吃吧?”
人群静悄悄的,安静得可怕。
寻常寨兵本来就吃大锅饭,砸了小灶看似和大伙无关。
可事实上真的无关么?
有个胆大的寨兵憨笑着道:“能跟将军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是大伙的荣幸,就怕将军吃不惯。”
“吃不惯也得吃。”花荣道:“承蒙诸位兄弟看得起,捧我做这个武知寨。在我眼里,诸位都是我的手足兄弟,既然都是手足,哪有我喝酒吃肉,诸位吃糠咽菜的道理?”
这番话轻飘飘的,却掷地有声,大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都愣住了。
花荣又说:“对了,从明天开始,改一日两餐为三餐,总不能让大伙饿着肚子操练。”
“这......”
台下鸦雀无声,紧接着炸开了锅。
要说砸小灶带来的是心灵上的冲击,改一日两餐为三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毕竟多出来这一顿饭,会落进大伙肚子里。
如何不让人激动?
马齐道:“将军英明!大伙说,是不是啊?”
花荣轻笑着,对马齐道:“好,既然你也说我英明,那我再立个规矩,从今往后,咱们当将官的要做表率垂范,不仅要跟兄弟们同吃大锅饭,还要跟着兄弟们一块操练,谁敢偷懒,别怪花某的鞭子不长眼。”
寨兵们又是心头一震。
将军说的是“咱们”而不是你们。
这就是说,这个表率垂范,也包括将军。
人群立刻轰乱起来。
这些寨兵,个个涨红了脸,握紧了拳,更有人眼里涌动着水光,似乎胸口憋着一团气,马上要喊出来。
好一会,才有人目光炯炯的看着花荣,单膝跪地,握拳捶胸,怒吼道:“愿为将军效死!”
这一声“愿为将军效死”就像是发动了多米诺骨牌,仿佛一颗石子掉进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层涟漪。
以花荣为中心,涟漪所到之处,无人例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
数百双眼睛,就那么亮晶晶的盯着他。
花荣摆摆手道:“好了,今天养精蓄锐,明天开始操练,都散了吧。”
等花荣和许敬走后,马齐对着众人笑骂道:“将军的话,大伙也都听见了,往后老子也得跟着你们一块练,要是哪个狗日的偷奸耍滑,将军的鞭子饶得了他,老子的哨棒饶不了他。”
“都头说笑,不卖力的是烂舅子!”
这句烂舅子指桑骂槐的意味很明显。
武字营指挥使白玉明是刘高妻弟,也就是小舅子。
而且这白玉明仗着他姐夫的势,向来作威作福。
“就是,烂舅子才偷懒。”
“将军待咱们如手足,谁敢不效死?”
“......”
远处,花荣听见叫嚷,回头看了一眼,会心一笑。
许敬心悦诚服的说道:“将军英明!”
花荣轻轻摇头。
许敬正色道:“末将出自真心,非是恭维之语。”
花荣顿住脚步,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你说说,英明在哪?”
许敬抬眼热切的看着花荣,心里彻底服了。
“那小灶,砸得痛快,末将只恨没有机会亲自动手。”
有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从今往后,别管是谁,只要在大营,要么吃大锅饭,要么饿着。
这一砸,砸出个爱兵如子,砸出个公平公正。
至于改两餐为三餐,说是对大伙有活命之恩也不为过。
别小瞧这一顿饭,穷苦百姓因为一顿饭饿死的可不在少数。
最后将军亲自表率垂范,跟大伙一块操练,那就更了不得了。
这可真真是官兵平等了。
不用想,眼下的大营,正应了寨兵们那句话:愿为将军效死!
话锋一转,许敬迟疑道:“末将斗胆,只有一条......”
花荣扭头笑道:“虞侯是担心花某吃不得苦,食言而肥,让这些规矩成了摆设吧?”
许敬讪笑道:“英明不过将军,末将这点小心思,实在瞒不过将军慧眼。”
花荣心里苦笑,眼下的危局,他不吃苦,刘高就要吃他。
当着许敬,却不能这么说。
“老许,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武人的荣辱不是朝廷赏的,而是靠自己和手下兄弟们挣来的。跟兄弟们同甘共苦,难道不是本该如此?你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们怎么愿意随着你冲锋陷阵?”
这话何止是掏心窝子,简直就是诛心之言,甚至是大不敬!
许敬刚要开口,只听花荣又抬手指着远处,自嘲道:“要我说,从前,咱们都错了!不说别处,就说附近的清风山、二龙山和桃花山,这三处贼窝的土匪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说是不忠不孝的刁民,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走投无路的逃兵就不在少数。但凡有得选,谁愿意良人不做,冒着杀头的风险落草为寇?”
许敬听得冷汗连连,口干舌燥,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跟清风寨情况相似的,又何止于一州一府?
如此说来,这朝廷岂不是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