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柳河东完胜陈子昂

花荣这个典故引用的妙,妙得不能再妙。

让人拍案叫绝,陈文昭下意识抿起嘴角。

现成的理由有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是问题么?

钱讼师心里也是苦笑连连,本以手到擒来的案子,却打成这副模样。

陈文昭见钱讼师沉默不语,当即拿起案上惊堂木,刚要开口结案。

不想钱讼师躬身抱拳,诡异的一笑道:“老公祖且慢!”

陈文昭下意识皱紧眉头,不悦道:“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夫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

钱讼师面色淡然,轻声道:“赵襄子去本朝远矣,义释豫让的例子自然也不好跟此案相比。”

顿住一下,缓缓开口道:“老公祖或许忘了前朝徐元庆案。”

前唐武后当国时,徐元庆父亲被县尉赵师韫所杀,后来徐元庆为父报仇,手刃赵师韫,主动到官府自首。

同样是为父报仇,前唐也是以孝治天下。

此案当时震惊朝野,惊动了武后。

武后同样感念徐元庆是忠孝之士,欲下旨赦免徐元庆死罪。

却被陈拾遗阻止。

陈拾遗便是那位写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时任右拾遗,世人称之为陈拾遗。

武后听了陈拾遗的话,深以为是。

于是便按照陈拾遗的建议,判处徐元庆死刑,却为其立碑,使其忠孝之行传播天下。

钱讼师抑扬顿挫,引用了陈拾遗劝谏武后的话:“立礼所以进人,明罚所以齐政。全人子之义却乱王政之纲,何也?修礼理内,饬法防外,守法者不以礼废刑,居礼者不以法伤义。”

用心歹毒至极,想引徐元庆案,劝陈文昭判武松死刑,再嘉奖其孝行。

这么个和稀泥的法子,也算给了陈文昭一个台阶下。

既维护了律法,又打击了犯罪。

更何况宋律脱胎于唐律,唐朝判例本就是本朝官员断案的依据。

陈文昭想法不曾动摇,态度却有些暧昧。

他已经将花荣归入到蔡党核心骨干,妥妥的自己人,没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

但此案干系重大,终究要考虑自己的官声和前程。

一时间陈文昭陷入两难境地,面露难色看向花荣,心道:良卿呀良卿,老夫已经尽力。眼下众目睽睽,老夫便是想偏帮,也不能做的太过分。你要是辩不过这讼棍,老夫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钱讼师的确才思敏捷,可惜花荣早有准备。

你引述前唐陈拾遗,我便抬出前唐柳河东。

花荣道:“徐元庆案却也并非盖棺定论。”

陈文昭大喜过望,忍不住附和道:“哦?愿闻其详!”

“是!”花荣拱着手,笑吟吟的看着钱讼师,道:“柳河东对徐元庆案的《驳复仇论》中写道,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

花荣引述柳宗元的话,想表达的意思是,礼和法都是维护国家稳定的工具,二者不能相悖。

柳河东在这篇文章中阐明自己的观点:陈拾遗向武后建议杀了徐元庆,然后又立碑嘉奖,大谬。

处死和嘉奖不能因同一件案子同时施加给同一个人。

否则必定使礼法的威严大打折扣,百姓难以信服。

花荣抬高声音,拱手对着堂外围观的百姓道:“若是武都头的孝行值得嘉奖,就不该处死他,处死本应嘉奖的人,就是乱杀,滥用国法。如果武都头罪不容诛,就不该嘉奖他,嘉奖本该处死的人,就是过失,罔顾礼法。”

百姓淳朴,只知道长兄如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为父兄报仇,是孝行,更是善举。

礼与法相悖,百姓更倾向前者。

眼见群情激奋,百姓为武松打抱不平,陈文昭恨不得拍案叫绝。

好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番驳斥,当真精彩。

使他如饮琼浆玉露,熏熏然也!

《驳复仇论》当然没这么大威力,有威力的是柳河东这个名字,千金不换。

他是柳河东的死忠迷弟,这个典故恰巧搔到他的痒处。

这叫投其所好。

只看陈文昭此时的表情,花荣就知道大事成矣。

再看钱讼师,已经面如死灰,一脸败相。

显然他也打听了陈文忠的喜好,否则不会搬出和陈文昭有本家之谊的陈拾遗。

但花荣搬出柳河东,钱讼师知道自己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陈文昭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很快便想起柳河东那篇《驳复仇论》中还有这样的观点:父亲无辜被杀,儿子报仇是可以的。但父亲犯法被杀,儿子报仇就是互相仇杀,万万不行。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了。

长兄如父,武松兄长武大是无辜被杀还是犯法被杀?

当然无辜!

天大的无辜!

卖炊饼犯了哪条王法?

西门庆吃了东西不给钱,还对武大痛下杀手,简直人神共愤。

况且西门庆在阳谷县胡作非为,恶迹斑斑,本就是官府打击的对象。

武松身为都头,惩治西门庆,难道不是职责之内?

只不过是手段激烈了点,分寸欠妥了点。

想到这,陈文昭心中已经有了章程。

手中惊堂木往下猛地一拍,公人又喊起了号子。

待大堂中恢复平静,陈文昭正襟危坐,如怒目金刚,喊道:“将人犯武松重打八十大板,刺配一千里。”

花荣悬着的心总算落下,长叹口气,抱拳拱手,由衷的说道:“老公祖英明!”

陈文昭微微一笑,大手一挥,吩咐道:“行刑!”

当即两名公人抄着杀威棒来到武松身后,待武松趴下去,默契的交换了眼神,挥棒便打。

花荣哑然失笑。

看来陈文昭也是让钱讼师气得够呛,现如今装都不装了。

两名公人甚至连样子都懒得做,将武松身旁的青砖打的烟尘漫天,十棍里兴许只有两三棍沾着衣服。

八十棍打完,武松身上不见半点伤,却臊得脸红脖子粗。

还不等他谢罪,陈文昭又是大手一挥,行刑的公人会意,将武松扶起来,收押。

直到此时,在堂外看热闹的百姓才轰的一下乱作一团,更有人高喊:“老公祖英明,打虎英雄真忠孝之士。”

陈文昭哪敢托大,连忙走到门口,对着百姓躬身揖礼,抖着胡子感慨道:“人心向背,众望所归啊!”

待人群散去,陈文昭走到花荣面前,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正色道:“良卿大才,愚兄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