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恶秀才

郭北县郊，黄昏，小雨，人群簇拥，隐有嘈杂。

“哭？哭也没用！”

开口者身披绸缎长袍，腰间玉带将肥硕大肚勒成两块，手中一张白麻纸甩得唰唰作响，神色跋扈。

他面前是对母女，女儿埋在母亲怀里低声抽泣，母亲紧抱女儿瘦小身躯，沉默低头。

胖子不留痕迹在妇人清丽容貌上扫过一眼，又转身朝着围观百姓愤愤开口：

“休说我黄某为富不仁，这上面白纸黑字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他将那白麻纸抖平，照着上面大声念道：

“夫死，陈卢氏借银三两安葬，月别生利钱五百文，六月若未偿清，则卖身为奴！”

“如今早去了六月，我又给了她们半月功夫凑款子，却尚差大半。”

“诸位都是父老乡亲，今日权当给我做个见证，若有哪里不对，直说就是！”

胖子说了一大段有些气喘，又以目光在人群中巡视。

他身旁有好几个高壮家僮，手持短棒侍立，离得近些的百姓不敢开口，只唯唯诺诺应是，离得远的也只敢低声议论。

“三两银子，一月利钱五百文，他黄世仁端得会做生意。”

“可不咋的，黄员外生冷不忌，黑白通吃，不然怎个落手半个县城铺子？”

“嘁，不过是瞧上那俏寡妇身子，手段真是下作......”

声音不大，未被那‘黄员外’听得，他见到无人反对，只冷哼一声，示意两个家僮拿人，脚下迈开外八字，身上肥肉颤动，一个家僮紧挨身侧撑着大伞，旁人不敢阻拦就欲让道。

陈卢氏神情麻木，眼中倒映着两个狞笑家僮，只是将怀中女儿抱得更紧。

人群中却兀地响起道大嗓门：

“那黄员外，我且要问你一句。”

黄世仁春风得意的面色一僵，旋即不满看去，欲要瞧瞧这郭北县是谁敢坏他好事，这一看却不由轻咦一声。

只因来者是个背负箱笼的长衫书生，身形不高不矮，面容白净俊秀，气质更是温和儒雅，颇有礼节地请人群让开走了出来。

黄世仁不敢大意，如今世道虽乱，但读书人也不是他可随意欺辱，便只按下心中烦躁，皮笑肉不笑问道：

“这位相公，寻我可是有事？”

书生笑着点头，边从怀里掏东西边温声开口：

“我自青华县来，是替青皮帮收账的，既然你便是黄世仁，那这‘北城客栈’的帐也是你管喽？”

黄世仁眼神一凝，嘴里呵呵笑着，不阴不阳回复：

“郭北县谁人不知我‘黄半城’的名头，‘北城客栈’自然也是我的名下，只是嘛......”

他一边说着，身旁会意的家僮就已摩拳擦掌走向书生，黄世仁最喜放高利子款，但别人想收债到他头上，没门儿！

旁观百姓有心善者，不忍见这俊俏书生落顿毒打，悄悄开口提醒。

书生似是没听到，只自顾自地掏出一本账簿，倏然又惊呼一声，只因那账簿被他不慎落入泥水中去浸染了个完全，墨字晕成了团再看不清。

黄世仁哈哈大笑：

“哪里来的夯货，瞧你生得端正，却是个蠢笨东西！”

青皮帮的账他是欠，但偏不想给，谁又能奈他何？

不管是县官老爷，还是泼皮头子，他黄世仁可都结交不少！

两个家僮踩起泥水，捏紧了手中短棒就要给这书生一顿好打，不料书生连忙抬手，道了一声“慢着”。

以为这俊书生要开口求饶，黄世仁随意摆了摆手让家僮莫慌，打算听听其能说些什么顺耳话。

书生先是捡起账簿，无奈地用衣袖擦了擦，见仍是模糊不清，只好继续道：

“郭北县北城客栈，上月初八请了青皮帮匠人修缮屋檐，合计工钱十贯又二百文，可是如此？”

黄世仁嗤笑一声，只当做这书生失心疯，不欲再言，转身离去，两个家僮冷笑不断，提棒走近。

书生却不慌不忙，将账簿细致收进怀中，这才撸起袖子，露出两个无茧手掌，嘴里慢条斯理道：

“老娘常与我说，做事要先讲理，这辈子好歹读了不少圣贤文章，我觉得老娘说得也没错。”

“与人讲理在先，动起手来才更为......”

家僮没有听他细说心思，只唾骂一声高举短棒砸来，直直奔着书生天灵而去！

书生却不躲不避，猛地前踏一步，一记重拳从上而下砸进个家僮胸襟，后者痛呼倒地，一屁股将泥地坐出个深坑。

另个家僮还未有反应，书生鞭腿就已扫来，‘啪！’地一声踢在他右边脸上，这家僮再站稳不得，滴溜溜转了三圈才捂着脸摔趴在地，一时眼冒金星目光涣散。

“痛快！”

书生大喝一声，接上了方才话茬，围观百姓身躯一震，黄世仁也察觉动静，转过头来当即脸色大变，知晓是遇得强人，立马抬起两条粗腿就欲奔逃。

书生哪里肯放他离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一记窝心脚踹了出去。

“哎呦！”

黄世仁吃了一嘴泥，慌忙转身，口中大叫：

“好汉饶.......”

书生却不让他开口，提着老拳就是打去，嘴里骂道：

“直娘贼，洒家忍你好久！”

声如洪钟轰鸣，黄世仁却听不得，书生一拳下去，他鼻骨歪折血流如注，身子一栽没了动静。

书生仍未解气，又是一脚踹在那肥硕肚皮上，踢得个绸缎碎裂，肥肉翻滚，黄世仁再装死不了，只觉肠腹都被踹烂，当即哭着爬起，跪地嚎啕：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他一边求饶，一边从怀里掏出好些碎银奉上。

书生一把抓过，掂量出十两又二钱，剩下劈头盖脸砸在黄世仁面上，又啐了一口浓痰。

“趁你爷爷今日高兴，赶紧滚休！”

那些不敢再动手的家僮终是反应过来，慌忙搀扶起黄世仁灰溜溜逃走。

书生收了账也欲离去，余光瞥见那对母女，又朝黄世仁喝骂道：

“你这鸟厮若想寻仇，尽管来寻你爷爷，但这两个娘们儿要是有个好歹，洒家定然提斧将你一家老小剁个干净！”

黄世仁脚步一错，心里直直叫苦，还是家僮将他扶着才听清下话：

“记住了洒家名号，姓宁名逵，字采臣，居青华县东，号‘恶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