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檀玉的呼吸急促起来,刚支撑起身体,却听见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竹门在此时大开,红衣黑带的督察卫迅疾而入,恭敬垂首。
其后进来的那人身形颀长,绯红窄袖的锦袍,袖口处镶绣金线桃花纹,黑发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地挽起,极艳的面容却偏有双冷冽至极的眼。
他一步步随意而来,周身的气氛凌冽异常,而昏暗的房间却因此生辉。
“裴司主,刚才已搜过屋内,只剩下这小娘子了。”
裴桓予漫不经心地听着属下的回禀,略一颔首,而后便将视线移到了屋中央,挑剔打量着面色苍白的少女。
“你看够了吗?”
宿檀玉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像被嘶嘶吐信的毒蛇盘旋缠绕,不耐地说道。
话音刚落,两侧响起抽冷气的声音。
裴桓予低低地笑了起来,俯身看向她,眼眸微弯。
宿檀玉只闻到一股馥郁的冷香,还没辨出是什么香,就见那人站直了身体,似个赏花游春的贵公子般,轻描淡写地说道:“把凶犯带回去。”
“慢着!”
宿檀玉见督察卫上来抓她,连忙站起身,往裴桓予身侧一躲,牵住他的衣袖说道:“裴司主,我不是凶犯!我只是路过这里,来这户人家借宿的!”
那些督察卫何曾见过这样大胆的姑娘,又碍于裴桓予的威势,一时不敢动作。
裴桓予垂眸,瞥见纠缠他的那只素白的纤细手掌,碍于跟章和帝谈好的交易,勉强压制了心底涌上的暴戾。
如若不然,是个公主又怎么样,他平生最恨有人碰他!
宿檀玉却未察觉到他的情绪,见他没立刻动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刚才大着胆子凶了他一句,实则心底是有几分发虚的。
这可是裴桓予啊,燕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第一恶毒人!
他生了张再好不过的脸,窄腰宽肩且风姿天成,起初传入后宫的是他的艳名。
不过是裴家不受宠的庶子,据说生母还是那腌臜地方出来的瘦马。
裴家为免家风被损,特意不许他参加科举,只为他谋了个宫门侍卫的挂名虚职
然而突然有一天,裴桓予被提拨成了上察百官下掌刑狱的督察司司主。
他一无文名二无出身,仅有那张艳如春花的脸,当时不少人都猜疑他是章和帝的男宠。
直到那日街头被杀得人头滚滚,裴家满门被裴桓予以通敌之罪送去了鬼门关,而后失宠多年的母妃被遣走了身边所有的宫人。
以至于她将那一日记得那样清楚。
宿檀玉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抿了抿唇。
“裴司主,你信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道,“我会验尸,我能帮你找出凶犯的线索。”
再高明的凶犯,都会在作案的时候,留下痕迹。
这是她幼时,阅遍母妃书房里所藏有的关于凶案及验尸的案卷,所得出的结论。
就如同裴桓予此人的行事风格。
他不在意世人唾骂,不惧怕双手沾满血腥,更不介意所谓报应,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
那么她得让他看到,她是一个有用的人。
顺便......她能在帮他的同时,借助他的权势帮助她自己。
“可。”
裴桓予狭长的眼眸微眯,多了丝兴味。
宿檀玉得到答复,稳了稳心绪,快步走到尸体旁边蹲下。
阮成睁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黝黑的面庞上似乎都是不可置信。
这个昨天还跟她处处防备的男人,就这样荒谬地死在他兑现诺言的前夕。
很显然,他的死跟她的到来有关。
或者说,与那个红木匣子有关。
“死者致命伤只有一处,且凶手借用匕首阻断了血液喷溅,避免留下痕迹。而死者上半身有旧伤,应为刀剑所致,其右手虎口及食指内侧处有老茧,显然是多年用刀,有一定的武艺在身,能杀掉这样的人,还不留下丝毫的打斗痕迹,显然凶手是个老手。”
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能洗清她身上的嫌疑。
宿檀玉继续察看,在瞥见一处时,微微蹙眉:“这是......云纹刺青?”
裴桓予眉头一动,倏忽上前,打量着那个几乎要腾飞的图案。
“非云足不蹈,举则冲天翔。”
他轻笑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招手唤人将尸身左肩处的刺青描摹下来。
宿檀玉立刻反应过来,手心冒出了冷汗。
她疑心阮成跟母妃的关系暴露,不由得试探道:“像这类的市井之徒,惯常都喜欢用刺青辟邪的,这并不稀罕。”
“但贩夫走卒多用龙虎豹或是关公像,”裴桓予冷声道,“还是说......这个图案,跟你有关?”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以至于,你会这般紧张?”
宿檀玉断然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见你这样慎重,有些好奇罢了。更何况......”
她故作羞涩地低头,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轻声说道:“我这样还未出阁的小娘子,平时怎会见到赤裸男人的刺青呢。故而我这心里,是又害羞又懵懂的。”
所以言语间出点差错,就再正常不过了!
反正,不论是母妃先前跟阮成约定过何种记号,又或者阮成先前读过几本书,喜欢这类文雅的刺青,现在都已经死无对证了,她不必再顾虑。
裴桓予注视着她,眼神微微恍惚。
少女含羞带怯的模样,他见过不少。
只是她们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下一瞬就会惊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地逃离。
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位却是大胆得可怕,那层娇羞的皮囊似乎只是她的伪装。
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在他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人。
“另外,我还在匕首上发现了凶手的掌纹。”
宿檀玉见裴桓予久久不出声,唯恐他再对那个刺青加以联想,连忙笑吟吟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将随身携带的一小盒用遮掩容貌的细腻妆粉洒在匕首柄上。
大部分浅黄色妆粉扑簌簌落下,仅有少量黏在匕首柄处,形成了一个六指的男人掌纹,且掌心中有部分未沾妆粉。
“这一处,”宿檀玉指着那处说道,“或是凶手杀人时着力不均,或是那处皮肤有损,因此不曾留下体液,无法沾住妆粉。但......”
她伸出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摊在裴桓予面前。
“我是不曾有这样一双手的。”
日光从虚掩的窗透入,刚好洒落在少女的掌心。
十指纤纤,像一束柔嫩洁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