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荏苒,转眼又过去了三年。
这世上,很多记忆都敌不过三年时间。曾经惊动整个长安城的名妓柳如意,仿佛从未存在过。
又是一个寒冬。朝廷早早就颁布了太史局的测算结果,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来得凶。是个大灾大旱之年。
长安城的百姓都在尽力积攒过冬的食物和用资。市坊里忙忙碌碌,人车川流不息,不少人驻足在太史局的皇榜前,议论一番,又匆匆离去。
人们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自己该做的事。商人要把手上的货物卖出去,他们起劲地吆喝着。
江湖杂耍班子看了一眼今日的收入,还远远不够一天的饭钱,他们不得不拿出绝活来吸引着过路人——一个小童不情不愿地站出来,壮汉变出一根绳索,绳索突然直飞入云。
那小童便攀着绳子往上爬。随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小,停下来看戏的人们也越来越多。开始不断地有人起哄、喝彩,大人也拉着小孩,看得津津有味。
壮汉见人多了,抓住时机,穿梭人群,讲起了恭维祈愿的吉祥话,讨要些赏钱。
铜盘里的钱越来越多,壮汉这才抬头看那小童的身影。小童已经到了绳子的尽头,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地,底下的看客开始大声起哄:“假的吧!把他叫下来看看!”
有些妇女已经双手合十,念着佛号,给那小童祈福保平安。
壮汉憨笑着点点头,猛地敲了一声手里的铜锣,哐当一声,余音似乎有方向一般,一圈一圈地绕着绳子,传向云霄。
这是召唤小童回归的信号。
绳子纹丝不动。众人都摒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云端。
过了好一会,绳子仍然没有动静。众人狐疑地看着壮汉,“爬哪去了?”
壮汉只是憨笑着,说:“孩子可能爬太高了,没听见。”于是他又敲了铜锣。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用力。
绳子没有任何动静。壮汉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他提着铜锣,握着铜锤,焦急地看着天空。
不知道何时起,晴朗干净的冬日天空,已经飘起了乌云。这些乌云不断地延伸翻滚,很快就将长安城可见的天空覆盖。
城里顿时暗了下来。一如没有夕阳的季节里,夜晚降临。
百姓都十分诧异,“刚刚城里报的是未时吧?天怎么就黑了?是我、我听错了?”“没听错啊!就是未时刚过。”
“哎呀!这云来得真诡异!还是快些回家吧!”大人拉扯着小孩,急忙忙赶回家。小孩还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根绳子。被大人拽走了:“看什么!一定是骗人的!”那孩子还在嘟囔:“不是骗人!我看见他爬上去了!”
大人却因他脚力太慢,一把抱起来奔走,还不忘责骂:“你懂什么!江湖杂耍就是骗人的!你看不明白,那是你笨!”
乌云越来越浓厚,但是一丝风都没有,而那根绳子也像凝固了一样,没有任何晃动。
几个妇女也愁眉苦脸地看着绳子,最后只能摇摇头,念着佛号离开了。
片刻之间,聚集起来的人群已经散了一大半。留下的人,不少是游手好闲的好事之徒。他们大声地取笑着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的小童。
“哈哈哈哈要钱不要命,活该!”
“我以前在潼关也见过,那孩子摔下来,哎哟,那叫一碎。”
“嘿嘿,这碗饭可不是谁都能吃的。技不如人,不自量力。”
此时,壮汉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讨好看客。他焦急地连续敲打着铜锣。
看客里有人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去拉那根绳子:“装神弄鬼!拉绳子,他不就知道了么?”
“别碰!”一直憨笑的壮汉见到男子要去拉那根绳子,神色大变,怒目圆睁地抡起铜锤,将那看客打翻在地。
绳子完好,且不动。
那看客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上前要去扭住壮汉:“好啊敢打小爷!臭杂耍,你贱命一条,小爷打死你都没人过问!”
壮汉不想与他纠缠,只挡在绳子的前面。
“动了!”有人喊了一声。
此时所有人都看向绳子。果然,绳子在晃动。而且晃动的幅度,像是有人在绳子上蠕动。
壮汉欣喜地敲起了铜锣。黑压压的云层里,慢慢漏下来一个小小的黑点。许久,才能看到黑点在动。
小童下降越来越快,很快,地面上的看客就能看清那孩子的衣服样式,再后来,就能看见他的发髻了。
围观的人又略微地多了些。壮汉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又掏出几瓶药酒,向看客们兜售:“这些药酒,能治跌打损伤,冬日路滑,买些防身吧。”
他也要吸引看客的注意,不要打扰那小童。以免他发生意外。
“喂!”
当小童勉力往下爬时,经过了高楼的窗廊。里面有人高喊他。“喂!你倒过来,头朝下爬!这些钱,都是我们大人赏给你的!”
话音刚落,就有一大把铜钱混着碎银子,从高楼窗廊里扔出来,撒得漫天都是。
那孩童并未听见,他一心看着绳索。
高楼里的人显然不愿意被忽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冲着那小孩大声喊叫:“大胆!竟敢藐视我们李大人!”
言罢,他抓起桌上一碟花生向那孩子砸过去。那孩子死死抓着绳索,在空中笨拙地扭动着,躲开盘子,但躲不开飞散的花生,被砸得皱起了眉。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一只手,去揉着被砸痛的额角。
壮汉在底下看着,直捏一把汗。
里屋坐着的李大人,看着孩子躲避,笑得前俯后仰。“来!统统给我砸过去!”李大人把管家叫回屋里。
旁边一个酒楼里的伙计,于心不忍,便赔着笑说:“大人,这孩子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命?”李大人听了,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奇的事,他指着那孩子说:“他的命也算命?你踩死蚂蚁,你会想着蚂蚁的命吗?”
那伙计脸涨红了,但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经过这一轮闹腾,那孩子体力难以支持。他看着脚下的绳子,已经不长了。可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点力气,连夹住绳索,停在原位,都相当吃力。
那管家生怕孩童爬走了,他急忙端着两碟肉果子,朝孩子砸过去。
“王爷!”另一边的酒楼里,一名护卫模样的人看见李大人戏弄孩童,气愤难平。“属下去收拾他!也给太子一点颜色看看。”
这姓李的,是太子的人。仗着太子的声势,在皇城里横行霸道。
但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不择手段地落实太子的命令。因而在太子面前十分得宠。
此前,他的爱妾杀了崔家的乘龙快婿、朝廷的五品官员张生,崔家竟不追究。
无外乎是惧怕太子的声势,且崔家子弟又被太子选入东宫服侍,安抚之意不言而明。此事自然不需要再追究。
崔家女再嫁一次,倒也抢手。谁还记得进士张生。
“狗,叫得再凶,也只是一条狗。”王爷平静地端起一杯茶,却没有喝。“本王和太子之间的事,狗没有资格掺和。”
“可是……”那护卫见那飞来的盘子马上要砸中绳子。击落盘子,他抬抬手就能做到。
但是主人没有下令,他就不能动手。
那孩子见盘子要砸到绳索,受到了惊吓,竟松开双手去捂住脸。
绳索被外力击中的瞬间,萎顿而落。孩童从高空中坠落。他惊怒交加,大声地咒骂了一声。
壮汉悲痛的呼声传上来。他扔掉了铜锣和刚刚捡起来的钱,张开双臂跑去要接住孩子。
护卫不由得闭上眼睛,别过脸去,不忍听。
与此同时,层积已久的乌云,猛然挤出一道闪电,随即一声巨雷炸开。
老天像是破了一个大窟窿,下起了倾盆大雨。
长安城像是停下来一般。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暴雨——
太史令不是说今冬无雨么?
惊雷一阵比一阵强。
回过神来的百姓四处逃散。只有壮汉哭喊着,朝着孩子坠地的方向奔去。
等他跑到邻坊时,却看到孩子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他跑过去一把抱住小童。
那小童终究是孩子天性,忘记了方才的惊险和羞辱,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藏了一路的秘密告诉亲人:
“哥哥,我在天上看见了一条龙!真的龙!这么长!比天还要长!”
“你怎么摔下来了?怎么又没事了?”壮汉抱着失而复得的弟弟,泣不成声。“我们下次不演南天门了。再也不演了。”
小童扬起小脑袋:“我也不知道。我掉下来,就在地上了。我们赚到钱了吗?哥哥请我吃肉,我们下次还演!”
两兄弟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暴雨之中。
他们不曾留意到,从高楼上坠落的李府管家。管家肉身在地面炸开的声音,被一阵阵巨雷掩盖。
“偷天换日,罪无可恕。”一个男子戴着斗笠合着眼,敲着木鱼,在夜雨中行走。他虽然敲着木鱼,念的不是佛号,而是来回说着“偷天换日”。
“王爷!”护卫和王爷看得真真切切。一道闪电击中那管家,他坠楼了。护卫紧张地抽刀,警惕地看着对面高楼,生怕里面蹿出刺客。
王爷茶杯都端到了唇边。停下来。他缓缓地眯起狭长的凤眼。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么?那孩童咒骂了一句“小心雷劈你”,那管家就真的被闪电击中?
王爷放下茶杯,站起来离开了座位,背着手缓缓踱步到露台边,丝毫不惧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这雨,来得十分诡异。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此事定有人做手脚。传太史局的息昙大人今夜来见本王。”
护卫领命而去。
那雨夜奔走的男子,木鱼越敲越急,终于追上了那一道身影。
“回头是岸。”
那身影霍然转身。是个道姑。她站在暴风雨中,紫裙飘洒,身上一滴雨也没有,反而有浓郁的、不合时令的桂花香。
仔细看,她发梢还残留着桂花瓣。
“要打就打!少恶心我!”那道姑看着美貌,脾气却十分暴躁,才刚转身,手上的拂尘就如利剑般刺向戴斗笠的男子。
男子身形一晃,躲开了攻势。“尊道何苦越陷越深。”
“放屁!你说我错,我就不能做了么?你算什么东西!”道姑出手招招绝杀,似对那男子积怨已久。
男子在凌厉的攻势之下,也难一味躲闪。还手不及,差点被道姑刺穿脑门。
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得不出手格挡。饶是如此,斗笠被掀翻落地。
“哎哟!这次是个和尚啊?”道姑瞟了一眼,大笑而去。
刚站稳脚跟的男子,遗憾地看着前方。
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