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两个指标来看,不排除复发的可能。
蒋君拿着报告,斟酌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这个结果。但紧接着他又补充说也不能完全肯定,毕竟现在时间还太短,即使做MRI也未必能看清楚。所以还是再等一等,过些天再查一次。
听闻此言,舒澜原本就白皙的脸一瞬间失了血色,看得蒋君心里一揪,赶紧扶了扶眼镜掩饰一下。
他是执业多年的医生,按理说客观理性对待病人是基本素养。
但舒澜是个例外。
一年多前她第一次走进诊室,他就认出了她。
十年前那会儿,他还在学院进修,一部有舒澜参演的医疗剧到他们学院路演。蒋君跟她合过影。
舒澜长得很漂亮。
此刻不施粉黛,素着一张脸,五官也依旧精致。眼神略带忧郁,刚长到耳下的头发微卷着,贴在纤细的颈边。包裹在浅色套装里面的身躯很单薄,再加上有些憔悴的神色。按照现在网上时髦的话来说,这叫“顶级破碎感”。
让人看了就心中不忍。
这一年半的抗癌历程,蒋君见过她各种狼狈的模样。无论是刚下手术台插满管子全身浮肿,还是化疗后的脱发,抱着马桶呕吐,瘦到脊椎骨都露出来。
可她身上有一股劲儿。有时候你感觉她要撑不住了,下一刻,她却又缓过来,那样柔弱而坚定地出现在你面前。
这股劲儿让他心动。他喜欢她,不忍心看着这样美好的女子消殒。
可是人注定争不过天。眼下虽然还没有确切依据,但以他的经验,她的乳腺癌应该是复发了。
这意味着之前所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更糟的是,之前的药也不管用了。
他没有明说,但是从舒澜的眼睛里,她应该已经想到了这些。
于是蒋君揉了揉太阳穴,直接把自己想到的另一套方案跟她沟通了一下。
有一种新药,年初刚上市,或许会对她有帮助。但是这个药不在医保范围之内,价格昂贵肯定不必说,而且对她这种情况,也未必有百分百的把握。
但如今也只能一试。
如果药物控制失败,那就意味着二次手术,恐怕需要切除更多的组织。届时不光保不住乳房,甚至还有可能会切掉一部分胸肌。这对于一个女人,甚至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更糟的是,即使二次手术也不保险。舒澜得的本就属于乳腺癌当中比较难治的一种类型。而且她才三十几岁,往后还得经历很长的抗癌之路。
最后,蒋君建议她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舒澜听罢,点了点头。除了刚刚那一瞬间脸白之外,再没有更多情绪流露。
“那就麻烦蒋主任了。”
说定了复查的日子,她起身,礼貌地道谢。戴好口罩和帽子,转身离去。
可惜了。
蒋君望着那纤瘦的背影叹了口气。
舒澜坐进车里,摘了口罩帽子,还来不及喘一口气,老妈的电话就追了进来。
她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
都怪她,上回回家不小心说漏了嘴。
紧接着换了一副轻快的语气接起电话。先跟老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日常,接着不等老妈问就主动说起了自己今天去复查的事。
结果很好,没有问题,医生交代按时复查即可。
挂了电话,她点开手机的计算器,蒋主任说的那个新药价格,哪怕按最基本的疗程算,没有个几十万也打不住。当然了,钱还是小事。要命的是管不管用还不一定。
沉思片刻,她拨通了丈夫周宏安的手机。
周宏安之前说要加班,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响了几声,接通了,可她刚说了个“喂”,话筒里就传来一个礼貌而又疏远的声音:“舒澜姐,不好意思啊,周总开会呢,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是小崔,崔立群,周宏安的特助。
舒澜赶紧说没事,不用了。
自打两年前,周宏安从分公司经理,升到了集团负责营销板块的副总,这种情况就成了日常。白天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就是助理接,她都习惯了。
她看了看时间,又给保姆孙阿姨打了个电话:把冰箱里的食材拿出来预处理一下。再去小区门口的烘焙店买上一大盒刚出炉的点心。
中午她要去给周宏安“送饭”。
从医大附院到她住的东部新区,横跨了半个绿城市区。进门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保姆孙阿姨一脸关切地迎上来,说食材都已经料理好了,只等她回来下锅。接着又问复查的结果如何。
舒澜含糊地说了句还行。
孙阿姨来家里已经好几年了。之前舒澜生病的那段日子,幸亏了有她照顾,才能撑下来。两人名义上虽然是雇佣关系,可实际上说句胜似亲人也不为过。
舒澜知道孙阿姨担心自己,但是却没想好怎么跟她说。
另外,时间也确实有些来不及。
她衣服也没顾上换,直接套上围裙就扎进了厨房。叮咣五四一通忙活,弄出了两个热菜,再加上上午就炖好的汤,算是齐了。
周宏安早年在分公司当经理那会儿应酬太多,把胃喝伤了。这两年升到集团之后就主动减少了应酬,中午也尽量不在外面吃。
但他这人特别“难伺候”,嫌公司食堂的饭菜太油腻,又嫌孙阿姨不是本地人,做的饭不对胃口。只有舒澜做的饭菜,他才挑不出毛病。
孙阿姨麻利地把饭菜装进食盒,又想追问复查的细节。舒澜赶紧支使她去把买来的点心用家里的餐盒装起来。
十分钟后,她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
绿盛集团大厦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她把车子开进了大楼地库。
已经到了午休时间,刚下车,就见一大群衣着时尚的年轻男女从电梯口涌出来,往食堂方向走。
保安大叔赶紧一溜小跑过来,帮她拎着东西,穿过人群,又帮她按下了高层专用梯。
一出电梯门,走廊上便有人喊着“舒澜姐”,亲热地跑过来打招呼。舒澜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还是马上微笑回应。
这时,行政小赵从前台跑过来帮她提东西。舒澜便把点心盒子交给小赵,说这是她上午刚烤好的,待会儿吃完饭给大家伙分一分。顿了下,又特意嘱咐给保洁的吴姐也留一份。
小赵答应着,又是一顿花式夸“舒澜姐人美手巧心善”。
交代完,舒澜拎着食盒朝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过去。
办公室门拉开了,崔助理站在门口笑着,说舒澜姐这点儿掐得刚刚好,周总开了一上午的会,这刚回来,才坐下。
舒澜满脸堆笑,让他赶紧也去吃饭休息会儿。
周宏安坐在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头也不抬地忙着,两部手机叮咚响得此起彼伏。白衬衣的领口扯开了好几粒扣子。能看出来,他心情有点儿烦躁。
舒澜把桌上乱糟糟的文件清理开,铺上餐垫,食盒打开,把菜摆好,又给他的保温杯续上水,递到手边。这才轻声问,今天挺忙的?
周宏安回着短信,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等他发完短信,开始吃起饭。舒澜准备说说今天复查的事,然而才起了个头,周宏安忽地停下了筷子:
那个,周毅过一阵放假回国,要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你准备准备。
舒澜一愣。
周毅是周宏安跟前妻关海萍的孩子,离婚之后就跟着母亲移民去了欧洲。舒澜之前只见过照片。听说他去年刚考上大学,还是个国际名校。
顿了两秒,她说了声好。
谁知,接下来周宏安竟没完了,开始说起了周毅的各种生活习惯,喜好,并且让舒澜为此准备各种东西。
按理说,周宏安一年到头也就是出国出差的时候,才顺道去见这好大儿一面。父子俩一共也待不了几天。也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这么多事的。
周宏安说个不停,舒澜没办法,只得掏出手机,把他说的逐一地记录下来。
总算等到他说完,刚想要插空说上两句,桌上的手机响了。
周宏安看了一眼,立刻接起来,满脸堆笑,语气恭敬,一通“嗯嗯”应声。看这架势,估计是顶层的哪位大佬打来的。
舒澜知道自己的事儿今天是说不成了。
果然,周宏安挂了电话,匆匆把碗里的饭扒干净,一面按下桌上的免提,让崔立群从外面进来。
一面指着饭菜冲她摆了摆手。
舒澜收拾好东西,拎着食盒慢悠悠出了门,还跟门口的小赵打了个招呼。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赵秘书放下笑意,鄙夷的扯了扯嘴角。
又过了一会儿,下楼吃饭的员工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不少人涌进了茶水间。
小赵早就把舒澜带来的点心放在了大长桌上,还贴心地贴了张纸条,说明一人一份不许多拿。
曲奇散发着黄油的香味,充满了整间屋子。不少女生嘴里说着黄油吃多了不健康,但还是忍不住拿了起来。
周宏安不是苛待下属的人,这个茶水间里所有的红茶,咖啡,都是进口货。
吃着小饼干,喝着大吉岭的红茶,闲聊的话题就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舒澜的身上。
几个刚进公司不久的小年轻都十分好奇这位“周总太太”。还有人夸她长得漂亮,简直像演员。不过就是有点太瘦了。
不是像,她本来就是演员。
琴姐翘着兰花指,吹着茶叶沫子。作为市场营销部的“三朝元老”,她知道所有高管和大佬们的八卦,而且很乐意给新人们做“科普”。
舒澜早年是个混京圈的演员。演过不少剧,不过都是配角,不出名。好像最大的一个角色,是某部年代剧里的女三号。
后来,应该是觉得在京圈混不下去,就回了绿城。在聚会上认识了周总,没多久两人就闪婚了。
婚后她当起了全职太太,做得一手好菜,把周总照顾的妥妥帖帖。还有周总父母亲前些年相继生病离世,也都是她一手伺候走的。
不过她这人运气太背了。前脚刚熬走了公婆,转头就查出了乳腺癌。听说刚怀上的孩子也因为这事拿掉了。
治病治了快两年。去年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大家伙都猜,估计是熬不过去了。可没想到,隔了半年,她竟又缓过来了。
最近这几个月她又开始隔三差五地送汤送饭,大概是已经好了。
说到这,琴姐压低了声,嘴边带着一丝戏谑的笑,说公司里那些老人们都看不上她,背地后都叫她“通房大丫头”。
可不是么?又当保姆又陪睡的,到头来啥也没捞着,如今还得伺候人家跟前妻生的儿子。
赵秘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进来。她把刚刚守在老总办公室外面,听来的话学给众人听。
有人唏嘘,同情舒澜。琴姐不以为然地撇嘴:谁让她奔着钱来的?
周总当初可是集团最年轻的分公司一把手。十年前的收入就大几十个W,人长得也不差。虽说是二婚,那也是妥妥的钻石王老五。可她呢,除了脸蛋漂亮,会伺候人之外,啥也不是。
要说周总也是眼皮子浅,脸蛋好看能顶什么用?!集团里七个副总,别人家太太要么高学历,要么家世好,要么有背景,能帮老公。就她,要啥没啥,如今又得了病,妥妥是个累赘。
不过如今,周总瞧着新鲜劲儿应该是过了,也是越来越看不上她了。
这时,有个男组长进来倒茶,听了半天,忽然插了一句嘴:大概一个月前,他去找集团的法务咨询一个合同上的问题。好像看见周总自己一个人去了诚业律所。没带助理小崔。
诚业律所,集团的战略合作伙伴。
什么意思?
琴姐像是一下子捕捉到了大新闻,兴奋起来,眼睛滴溜溜转。
周总单独去律所?难道说……他想“休妻”?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一番猜测,直说到临近上班才散了。
茶水间里安静下来后,保洁大姐进来收拾众人留下的一片残迹。转身顺手敲了敲一旁隔间的小门。
下一刻,门开了,舒澜轻手轻脚地从杂物间里走出来,冲着吴大姐点点头,而后拎着食盒迅速出门。
走廊没人,她快走几步,闪身进了楼梯间。
自打两年前周宏安进了集团,坐上了如今的位置之后,人就变得愈发古怪,不可捉摸。对她也越来越冷淡,什么事也不跟她讲。无奈,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信息”。
这些员工跟周宏安在一起的时间比她长,知道的事比她多。听了半天,别的倒无所谓,只是那句“休妻”让她起了警觉。
下到了地库,她又跟保安大叔聊了几句。保安大叔是吴大姐的老公,两口子的工作都是她给介绍的。
果然,最近一段,周宏安并没有整天加班,有几回他提前下班,开着自己的私车出去了。没用司机,也没带助理。
周宏安不怎么喜欢开车,那辆私车一年到头停在负二层落灰。如果是为了公事出行,大可不必这样。
如此,跟那个男组长说的算对上了。
周宏安这人,从助理一路做到集团高管,为人处事心机手段自不必说。他想做点什么事,做成之前是不会让人知道的。
结婚这么多年,她爱过,也失望过,如今早已归于平静,原本觉着不管他如何对待,她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可要是他真想“休妻”……
那她也不怕。
回到家,车子刚停稳,突然,手机响了一声。
她低头看去。
下一刻,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回着短信,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几分钟后,她下车。一进门就告诉孙阿姨不用做饭了,她下午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