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到了约定复查的日子,尽管舒澜一再拒绝,程文森还是坚持陪着她一起去了。

做MRI的时候,检查的大夫问舒澜要不要加一个专项,增加准确性,舒澜拒绝了。其实她心里已经有定论了。

程文森等在检查室外面,舒澜出去的时候,正看见他脑袋抵着墙,闭着眼睛在那儿念念有词。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大男人,神神叨叨的。

可惜,结果并不会因为这点临阵抱佛脚的祈祷而改变。

当天下午,检查报告出来了。

看见那几个字出现在报告上,舒澜的心还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

肿瘤不但复发了,而且还有了早期转移的迹象。

近两年的抗争,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她不甘心!

蒋主任说“这病就是容易复发的。”她才三十几岁,往后的日子……

没事,没事的,大不了换个用药方案,总有办法,一定能治好的。

程文森有些磕巴地安慰着她,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很烦,让他闭嘴。而后,她有些步履沉重地走进了蒋主任的诊室。

蒋君早先一步,已经在电脑上调出了她的报告。

看着她的脸色,他调整好表情,说情况不算太坏,毕竟问题发现的早,即使有转移迹象也还在早期。如果新方案管用的话,治疗起来很快就能见到效果。

他问舒澜有没有考虑好,舒澜点了点头,说就按他的方案来吧。

于是,蒋君把各项事宜重新讲了一遍。其实在上回见面时他已经说过了。

新药一针要好几个W,三周之后再复查。到时候根据效果,再进行下一个疗程。期间可能导致的一些副作用以及注意事项,他也事无巨细。

舒澜配合着点头。

但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场运气的赌博。

所谓靶向药,是针对患者基因上的“靶点”,“有的放矢”。然而有的人天生基因上的“靶点”不清晰,因此有一定概率,药物在他们身上的作用不明显,或者干脆没有用。

舒澜就是这一类人。

如果失败的话,就只能再度转向传统治疗。切掉身上更多的组织部分,继续放化疗……直到战胜病魔,又或者到身体无法承受为止。

后面的,蒋君没说下去。

没事,咱们一起加油。

他说着,看了舒澜一眼,发现舒澜也在看着他。对视的一瞬间,他内心又一次产生了身为医者却无法救治的那种无力。

可下一刻,舒澜却忽然咧嘴冲他笑了一下。

嗯,我信蒋主任。

她轻快地笑着,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在宽慰蒋君。

她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似乎她一笑,连周围空气都变得明亮了,蒋君也不由得相信,这一切危机终归都能化解。

诊室外,舒澜拦住了要去替她办手续交钱的程文森,拿出了周宏安给的那张卡。程文森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舒澜拍拍他,表示自己心领了。但这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不想给程文森增添负担。

再说了,这病,搞不好八成就是被“狗男人”害的,治病理所当然就应该花他的钱。

第一次治疗结束,蒋君特意赶过来查看情况。看见程文森,他愣了一下。

这位是?

之前几次程文森送舒澜来医院,并没有跟蒋君碰过面。于是舒澜介绍说这是自己的一个朋友。蒋君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有些奇怪。

离开医院,舒澜觉得有些累,饭也不想吃,直接让程文森送她回家。

最近几日,她明显能感知到,身体的疲惫感正在一天天加剧。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疲惫感,明明什么也没做,可是却总是提不起力气来。她对此并不陌生,这就是肿瘤开始在体内疯狂生长的影响。

可以预见的将来,这种状况会继续加重,她能做的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少。

她打算把情况跟孙阿姨交个底。

可还没开口呢,孙阿姨却一脸愁容地找她商量,想辞职。

舒澜吃了一惊,昨天还念叨着要给她做老家的烧饼,怎么今天就突然要走呢?连忙追问,原来是孙阿姨的闺女想让自己妈回老家。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

孙阿姨老家在青州,离绿城不远。她小儿子去年大学毕业,目前人在绿城。闺女一直留在老家,去年生了二胎。小外孙长得虎头虎脑的,孙阿姨很是喜欢。起初每个月都要回去看外孙,但后来就不怎么回去了。

原来,自打生了老二,闺女就隔三差五地念叨让孙阿姨回青州。说是要给她养老。可孙阿姨才五十多岁,身体健康没毛病,养哪门子的老?

就是想让她回去带孩子罢了。

可孙阿姨舍不得这份工作。不光是因为舒澜一个月给她开小一万。也因为放心不下舒澜,怕自己走了,舒澜受委屈。

所以母女俩老为了这件事吵架。

舒澜曾经提出过,说要不然再给孙阿姨加点工资,让她每个月给女儿多贴些钱,雇人带娃总。可孙阿姨却说她早就跟闺女提过,自己出钱让闺女雇人带孩子。原本闺女也答应了。可偏偏让儿子知道了。

这小儿子也是个不省心的,大学毕业一年,工作换了三份,没一个能干长的。如今在绿城租房子,生活费,都还得靠孙阿姨补贴。他觉得姐姐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孙阿姨的钱都应该留给自己。正逢过年,他喝了酒跑到姐夫家大闹了一通。这事就黄了。

昨晚上,闺女又打来电话,说女婿的小店最近生意不好,自己打算出去上班补贴家用,但是有老二拖累着出不了门。所以她给孙阿姨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赶紧回来,要么以后就别见小外孙了。

唉,都是儿孙债。孙阿姨叹了口气。

舒澜也跟着叹口。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不好多说什么。她没提自己的病,而是让孙阿姨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她都支持。

然而,看着孙阿姨一脸的愁容,又有些不忍心。

其实舒澜知道,孙阿姨没说,她不想回去不光是刚刚说的两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厌恶那个地方。

因为那里曾经困了她半辈子。

之前在医院陪舒澜养病的时候,孙阿姨讲过自己的“前尘往事”。

她出生在农村,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学都没上完就出去干活养家,十六岁嫁人。老公是个木匠,爱喝酒,喝醉了就打她。

她挨了二十年的打,因为顾着两个孩子,一直没逃走。直到后来男人出去做活,从房顶上掉下来死了。她这才终于解脱。

之后她来了绿城,靠着当保姆,给女儿置办了嫁妆,找了条件很好的婆家。又把儿子供上了大学。甚至还在县城买了一套小房子,留给儿子结婚用。

她说自己这十几年虽然过得累,可是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心里自在。

眼下要是回到老家,住在女儿家里,带孩子,看女婿脸色,又没有了收入,那日子得多难受。

舒澜终究还是忍不住,给孙阿姨支了招儿。

事后,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妈。

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过了一个月,是该回去一趟了。于是她给母亲打了电话,说明天回去吃饭。

舒澜的家在老城区,其实跟程文森住的那片“中古上东区”离得不远。

她的太爷是个生意人,一生历经了清末,民国,建国“三朝”,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去世。爷爷是国营大厂职工,父亲退休前是工程师,母亲是小学老师。

也因为这样的家世,所以父母当初并不同意舒澜走演艺这条路。

从艺校毕业之后,舒澜考上了京津一所传媒学院,铁了心要当演员。母亲还为此跟她大吵一架。

后来舒澜退圈回家,闪婚嫁给了比自己大八岁,还是二婚的周宏安,父母还是坚决反对。

当然,这种反对没什么用。舒澜认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得了。因为这些,舒澜跟父母的联系一直不是太紧密。哪怕生病,也是直到做手术前才通知的他们。

不是不爱,而恰恰是因为爱,才心生忧患。

舒澜不想让他们这么大年纪了,还得为自己操心。但其实她也明白,越是这样,父母反而更担心。

所以,爱就是互相亏欠。

第二天,舒澜先去了商场,一通买买买,从衣服到保健品,大包小包塞满了一整个后备箱。然后才往家赶。

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香。

舒父从厨房里出来,见女儿拎着大包小包,围裙都顾不得摘便上去接着。舒澜喊了一声爸,他嘴上没说什么,眼睛却一刻也没从女儿身上离开。

母亲正相反,一张嘴从舒澜进门就没停下来,嫌她买一堆东西都是用不上的,净乱花钱。接着又问上次去复查的细节,然后再问周宏安最近都在忙什么。

舒澜避重就轻,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幸好,很快父亲就把饭菜端了上桌。让她躲过了盘问。

一桌子菜,全都是按照她的口味喜好做的。舒澜一面猛夸父亲的厨艺,一面闷头狂吃。母亲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脸上的担忧也就慢慢消散了。

吃完饭,舒澜从车里拎出一个小箱子来。跟母亲说,过些天,周宏安的那个好大儿要在家里小住一段日子。她怕自己的东西被人乱动,就收拾了一些重要的物品,让母亲帮她暂存着。

母亲没有多想,点头答应着,把东西收下了。又对着舒澜一通嘱咐。舒澜实在受不了母亲的唠叨,连忙说自己下午还有事,一溜烟走了。

出了门,还没走到停车的地方,胃就撑不住了,她快步跑到一个角落,蹲下一通狂吐。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个干净。

药物的副作用,只过了一天,就已经显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