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下屠刀如何成佛(1)
- 解密中国大案10:情劫
- 丁一鹤
- 9174字
- 2024-10-10 17:15:23
《西游记》里有个著名的唐僧,他历经磨难到西天取经,前后共经历17年修成正果,成为一代高僧。
千年之后的2011年,在浙江杭州著名的净慈寺里,江西警方找到了遁入空门的寺庙住持“惟迪法师”,这个惟迪法师也像唐僧一样经过17年的涅槃,他修成正果了吗?
惟迪法师俗名徐心联,曾经是杭州两座名寺赫赫有名的“一把手”,却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逃犯。
1994年江西九江县发生两死一伤命案时,现在担任徐心联家乡沙河派出所所长的陈新,是当年侦办此案的侦查员。如今带队到杭州抓捕徐心联的九江县公安局副局长王义明,当年也跟陈新一样是个小警察。
徐心联落网后拒绝一切采访,试图撬开徐心联嘴巴的各路记者都铩羽而归。2012年4月20日下午,本书作者赶到九江县公安局时,得到一个更糟糕的消息,这天上午徐心联刚在九江市中级人民法院“过堂”,而且当庭痛哭流涕,情绪起伏很大。九江县公安局政委担忧地说:“此时采访,肯定不是时候。”
但时间不等人,为了顺利采访徐心联,笔者请九江县公安局政委,徐心联老家沙河派出所所长陈新、副所长王飞翔,第一个给徐心联戴上手铐的刑警中队长程和建,以及看守所长等人,一起去做徐心联的工作。
经过半个小时的等待,监舍内传出来的消息是徐心联坚决拒绝采访。笔者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试试,这么大老远跑来,总要见一面。”
穿过重重铁门,进到监舍内一个管教干部的房间内,几位警方的领导满脸无奈地站成一圈儿,围着坐在沙发上的徐心联,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看到有人进来,徐心联视若无睹。
劝说已然无用,只能打他个措手不及,才有可能拿下他。笔者将事先准备好的一袋苹果和一盒茶叶放在徐心联面前的桌子上说:“我是北京来的作家,我只跟你说三句话,如果你不同意接受采访,三句话说完我立即就走,绝不纠缠。”
徐心联抬了一下眼皮,没吭声,但他还是扫了一眼苹果。想必他已然明了,这苹果代表着平平安安,而那茶叶的名字叫“顶上春芽”,这发新芽的寓意也很明显。
不等徐心联开口,笔者说:“第一,为了采访你,来之前专门剃了跟你一样的光头,只为跟你平等对话。我不是把你当作罪犯,也不跟你探讨犯罪,只想关注你这十七年来干了什么、想了什么;第二,不是我要采访你,而是组织安排采访。我采访过的杀人放火坑蒙拐骗的罪犯成百上千,比你杀得多、下手狠的多了去了,要采访也用不着千里迢迢来九江求你。我只是想,要是你被判死刑,你要带着全部秘密离开吗?你想不想把你的人生经历甚至痛苦、委屈和要说的话留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数据,我采访过的死囚犯,起码有十几个保住了性命;第三……”
还没等笔者说出第三条,徐心联抬起头说了一个字:“行!”
4月21日,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笔者与徐心联在看守所绿草茵茵的小院里,在高墙铁丝网下晒着日光浴,聊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其间为了提神,戒烟多年的徐心联甚至还抽了笔者带来的几支香烟。分手前,他还不忘当场挥毫写下了几幅字。
这天九江的太阳出奇地灿烂,以至于笔者胳膊上被晒爆了皮,将近两个月才好。也就在这次晒伤刚好的6月13日,从九江传来消息,徐心联被判死缓,不上诉。
不可思议的杀戮
时间回到案发时的1994年7月27日。徐心联刚满二十一岁。
徐心联家在江西九江县城郊的沙河镇杨花村,祖祖辈辈都务农。徐心联兄弟姐妹四个,一个姐姐嫁了出去,靠摆小摊生活。两个弟弟当时都还小。
徐心联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他的老父亲在生产队当过队长,即便没有报酬,照样干得很卖力,声誉也很好。老父亲对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们家的地标被邻居一次次挪动、一点点蚕食。眼看家里的地慢慢变小,徐心联说:“你带我去跟他们评评理吧,把咱家的地争回来。”
父亲说了两个字:“不争。”
对外宽仁的父亲对子女却很严厉。徐心联至今刻骨铭心的是,三年级那年夏天,邻家小孩儿拿徐心联的课外书看,徐心联去要时,跟人家打了起来。闻讯赶来的父亲正好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当场朝徐心联抡去,抽得他身上一条条血楞子,半月方消。
徐心联的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爱唠叨,但心肠慈悲。徐心联跟母亲有个共同点是不敢杀鸡,也就不好意思吃鸡肉,只有喝汤的份儿。有一次奶奶生病,娘儿俩商议着要杀只鸡,两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杀。最后还是徐心联动了个心眼儿,叫小时候吃过朱砂精神有点儿不大正常的叔叔杀,结果鸡脖子划出血来,那老母鸡却惨叫着跑了。老母亲说:“看它命不该死,放生吧。”
徐心联十五岁就辍了学。在庐山水泥厂当驾驶员的三叔托了熟人,把徐心联介绍到九江市庐山区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学习发动机修理。
徐心联很不安分,村里有两个同伴要到少林寺那边的武术学校去学拳,问他去不去。这等好事哪能不去?徐心联偷偷跟着去了河南登封,在少林寺不远的一所武校里,只呆了四五天,就风光无限地回到村上:上身穿武校的训练服,后背上印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武”字,下身是表演时才穿的黑色灯笼裤,脚上是雪白的回力鞋。
实际上,徐心联纯粹是跟着去瞎玩,没钱交学费,人家武校不要他,最后他连少林寺都没舍得花钱进去玩。但他要面子,把手头上所有的钱都买了这身行头。
当然免不了老爹的一顿狠揍!揍完之后只好还去修理厂当学徒。到1994年案发时,二十一岁的徐心联已经出徒,开始拿工资了。
案发后,有人说他在湖北的五祖寺练过武术,甚至还有人说他小时候当过和尚,其实根本没那么回事,大家这么说,只是当年见徐心联从少林寺回来,穿着那身虚张声势的行头而已。不过,徐心联身手敏捷、机警过人,在当地得了个绰号叫“徐猫”。
转眼徐心联过完了二十一岁生日。有一天趁周日回家的时候,路过九江市水泥厂,看到好友王军民宿舍门开着,他就敲门走了进去。这次偶遇,改变了他的一生。
二十四岁的王军民是九江水泥厂的工人,徐心联是通过一个同学认识他的,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这次敲门,徐心联还遇到了一个叫张勇的人,这个张勇自称是贵州人,刚从海南闯荡回来,跟着几个九江的朋友来玩,朋友介绍朋友,就认识了王军民,而且已经在王军民这里住了两个月。
至今无法查证这个张勇到底是哪里人,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徐心联只知道,这个张勇见多识广,把海南描绘成了可以一夜暴富的天堂。
两天后的1994年7月27日,徐心联邀上三名同伴郭劲、刘选金、廖庆力,来到王军民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与王军民、张勇、郭亚兵会合,共同商讨去海南淘金的大业。
王军民说:“我们准备去海南,你们去不去?”
徐心联说:“我好不容易从徒弟熬上师傅,一个月挣八九百,我不去。”
廖庆力是徐心联的朋友,已经结婚,他也说:“我有老婆孩子,也不去。”
“看你们那点儿出息,到海南一个月能赚好几千,舍不得老婆孩子,一辈子在家受穷,我连正式工作都不要了,你们怕什么?”王军民有些不屑地说。
徐心联和廖庆力都有些动摇了。前有曾经闯荡过海南的张勇引路,后有王军民煽风点火,几个年轻人聊得热血沸腾。王军民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这一去天涯海角,就要抱着混不好就不回来的决心。我们得想个法子,先把退路断了!”
“怎么断?”几个小伙子纷纷询问。
“咱们惹点儿事跑了,就不用想着回家了。我上中学时,同学徐敏踢过我一脚,落下了病根,我现在腰椎体结核,就怀疑是徐敏踢坏的,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干脆将徐敏搞掉再走。”王军民提议。
几个脑子发热的年轻人立即表示赞同,好像谁不同意就是可耻的逃兵一样,哪怕是杀人。徐心联接着话头说:“那我们去准备几根棍子吧!”
王军民说:“那个人学过武术,人少打不过,还是用刀。”
当天下午,王军民、徐心联等人买了菜刀四把、剥皮刀两把、三棱刮刀一把。随后王军民、徐心联去徐敏的住处踩点,又安排刘选金到九江市区去租来一辆红色大发牌面包出租车。
晚上踩点回来后,王军民把事先准备好的刀具放在一个蛇皮袋内。几个人到达徐敏在铁路九江南站附近的住处后,却发现徐敏家里黑着灯,人还没回来。王军民就请大家去饭店吃饭,在饭店里,刘选金用一把菜刀切完西瓜,再次上车时随手插进短裤内,谁知道这把刀之前还切过辣椒,直辣得刘选金肚皮上起了一层红疙瘩,他一边挠着一边把刀放在了车上。
1994年7月27日晚上十点,他们第二次到达徐敏家楼下,王军民顺手把这把切过辣椒的菜刀递给徐心联说:“你是生面孔,他不认识你,你第一个上去敲门,开门就砍!”
按照王军民的分工,廖庆力在楼下看车,徐心联、郭劲、刘选金持刀来到二楼徐敏房门口,王军民、郭亚兵、张勇持刀在一楼等候,敲开门后集体持刀往里面冲杀。
徐心联戴上墨镜,敲响了徐敏的家门。徐敏打开门,话还没来得及说,头上就挨了徐心联一菜刀。接下来,六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展开了无情的杀戮。郭劲冲进房内将徐敏妻子按在沙发上,王军民等人持刀围攻徐敏。徐敏退到房内,随手抓起电扇抵抗,大声高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郭亚兵砍中徐敏手臂一刀后,便同郭劲、刘选金逃离现场。郭劲临走时还从徐敏妻子的脖子上抢走了金项链。屋子里只剩下王军民、徐心联、张勇三人,他们继续围攻徐敏,将徐敏杀死在阳台上。
砍倒徐敏后,徐心联跑下楼来,见王军民还不出来,连忙上去叫他赶快走。王军民夺过徐心联手里的刀,和张勇又将趴在客厅沙发旁徐敏的妻子活活砍死。中途换刀的时候,徐心联左手中指被划破,留下了一道疤痕,至今犹在。
杀红了眼的几个年轻人根本没注意到,在他们将徐敏妻子乱刀砍死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母亲把只有两岁的儿子紧紧护在身下,不料孩子的两条腿还是露在了外面。所以,徐敏儿子的腿部也被王军民砍了十刀,落下了终身残疾!
最后一个下楼的是手持三棱刮刀的王军民,他是徐心联下楼之后,又追上去拽下来的。
经法医鉴定:徐敏全身有五十六处刀伤,系被他人砍击头部致使颅脑损伤伴失血性休克死亡;徐敏妻子全身有十七处刀创,系他人用三棱刮刀刺破右肺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
下楼的时候,王军民说了一句话:“杀得过瘾!”
几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坐上出租车就往九江方向跑。深夜十一点左右,他们赶到九江开发区的江边,烧掉血衣,又将所有凶器扔到水塘里。他们下车扔刀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没敢要车钱,一脚油门就开车逃跑了。
七个年轻人,深夜在开发区躲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们才商议着如何逃跑。
徐心联说:“要跑一起跑,我们这就去海南!”
王军民说:“事情有没有弄大还不知道呢,要是杀死了人,哪里也去不了,还是分头跑吧,谁也别管谁了。徐猫,你跟我走!”
徐心联突然明白了,王军民根本就没想去海南,只是用这个借口让自己和无知的兄弟们当了帮凶。他突然恨上了王军民,但此时却不得不坐在一条贼船上。
“咱往哪里跑?”王军民等其他人四散逃走后,问徐心联。
“到湖北黄梅,我有个认识的老和尚在那里。”电光石火之间,徐心联突然想起一个人,就在滔滔长江对面。
原来,徐心联的姐姐嫁到庐山东林寺边上的一户人家,徐心联经常去姐姐家走亲戚,也顺便到东林寺里去玩,没事就烧个香、磕个头。由于徐心联年纪小又剃着光头,寺里的老和尚常文经常逗徐心联说:“小孩儿,来这边当和尚吧,给我当徒弟。”
徐心联隐约记得,常文老和尚讲自己六岁起在湖北黄梅的小庙六家庵出家,后来六家庵被焚毁,常文化缘重修了这个小庙,但香火一直不旺,小庙里只有常文老和尚一人。平时,常文都在六家庵,偶尔也到东林寺挂单修行。
等徐心联和王军民赶到六家庵时,帮着在六家庵看护的一个老爷爷告诉他们,常文外出了,几天后才回来。这天晚上,两人只好暂住在六家庵。当晚两人发生了激烈争吵,徐心联质问王军民:“我们为去海南才惹事,却没想到是去帮你杀人。对男人动手可以,你为什么连人家的老婆孩子都杀?这是灭绝人性!”
王军民的回答是:“一不做,二不休!只要报了仇就行。”
可是争吵归争吵,徐心联只能跟着王军民逃亡,原因是钱都在王军民身上,徐心联身上只有二百多块钱,没钱跑不远。
8月4日上午十一点,王军民和徐心联来到了九江新桥头汽车站,准备从九江坐车逃到南昌。徐心联先去买汽水,回来要上车的时候,却看见两个联防协警直奔王军民坐的车而去。当他们拧住王军民的胳膊往车下拽的时候,王军民无助地喊着:“徐猫,上啊!救我!”
徐心联装作没有看见,任由王军民被抓走。徐心联不想救这个欺骗他的人,同时他知道,事情闹大了,要不是死人了,警察不会在案发一周后还在车站布控。
当天下午,徐心联独自跑到长江边,望着浑浊咆哮的长江,他含泪一猛子扎了进去。在湍急浑浊的江水中,徐心联一边泪水奔涌,一边奋力挥动双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长江对岸的湖北黄梅,满身是水的徐心联摸了摸口袋,那二百多块钱还在。
落发剃度入佛门
到1994年8月4日,除徐心联、张勇在逃外,王军民等五名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网。1995年9月8日,江西省九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王军民、郭亚兵、刘选金死刑;判处郭劲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判处廖庆力有期徒刑十五年。1999年,徐心联和张勇被上网追逃。
九江灭门案轰动一时,徐心联和张勇不知所踪。身为专案组成员的陈新,至今还珍藏着一本六十四开的笔记本,记录着当年此案的办案经过,包括调查中了解到的徐心联的绰号叫“徐猫”,都一一记录着。
2007年11月,陈新被任命为徐心联老家沙河镇的派出所长。自此以后,清明、中秋、春节,只要遇到传统节日,陈新就到徐心联家里去走访。这只是明里的,暗地里,九江县公安局刑警和派出所的民警,在这些关键时间节点上,都化装去徐心联家附近蹲守,等着可能悄悄潜回家的徐心联。
可是,这一等就是十七年。十七年来,死者徐敏的父母天天以泪洗面。而徐敏受伤的儿子,当年手术后切掉了膝盖骨,走路一瘸一拐。更让人忍受不了的是,徐敏老父亲带着孙子无数次来找公安局,问什么时候能抓到那两个跑了的逃犯。老人家说:“这些人坏啊,杀了我儿子和媳妇,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把我三代单传的孙子砍成了瘸子。我老了,谁给我养老送终?我死了,谁来照顾我这个残疾孙子?不抓到他们,我死也合不上眼啊。”
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眼含泪水,牵着孙子,一次次、一年年,一瘸一拐,抹着眼泪离开公安局,九江县公安局一茬茬民警,满是无奈和愧疚,脸上就像被抽了个大耳光,火辣辣地烫。
等了多年之后,眼看追逃无望,徐敏父母带着孙子,举家搬离九江这个伤心之地,到广东讨生活。
没有人想到,十七年前徐心联竟然游过长江,踉踉跄跄再次奔往常文老和尚的六家庵。
常文刚刚从外地回来,一见徐心联就问:“你怎么来了?”
徐心联说:“我想出家。”
徐心联不敢告诉常文老和尚他杀了人,无处可逃。但常文老和尚一看就明白,徐心联遇到了难以逾越的人生障碍。但他并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那么深的学问和道行,再说我都快六十了,你拜我门下,我不能教你什么,能不能出家要讲究缘分,你自己去寻求缘分吧。”
常文老和尚给徐心联指点的方向是安徽潜山的三祖寺。第二天,徐心联拜别常文,坐车去了安徽。有多远跑多远,只要能逃命,徐心联不怕远。
安徽潜山县天柱山脚下的三祖寺,藏于群山之中,是禅宗第三祖僧璨昔日的道场,禅宗六大祖庭之一。常文让徐心联去找的正是三祖寺的住持宏行法师。
来到偏僻幽静的三祖寺,徐心联买了些香烛直奔寺里去找住持。可寺庙里负责人事和外事接待的知客师告知说:“宏行法师去九华山传戒,你下个月再来吧,能不能收留你我作不了主。”
你不留我,我直接去九华山找宏行法师。徐心联心里着急,坐车直奔九华山而去。一下车才知道,九华山寺庙众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四处打听宏行法师也没找到宏行法师在哪里。但既然来了,就各个寺庙去转转,四处拜拜佛,留下一点儿香火钱,也算结个佛缘。在小天台的一个寺庙里,徐心联狠狠心捐出了几十元。因为他看到那里立了很多功德碑,只要捐钱就能把名字刻在碑上。
“在这里刻下名字,就是被抓住枪毙了,也要让人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来过一趟。”徐心联留下钱走了。多年之后,法名惟迪的徐心联再来九华山时,四处在功德碑上找自己的名字,却一直没有找到。
就这样在九华山晃荡了二十多天后,掐算着宏行法师回寺庙的日子,徐心联又回到了三祖寺。一出潜山汽车站,徐心联突然看见眼前的地上躺着一张身份证。捡起来一看,这张身份证是安徽宿松县一个叫王龙贵的人的,生于1967年,比自己大六岁,长相倒是跟自己有点儿相似。
拿着这个身份证,徐心联来到三祖寺。但宏行法师还是没有回来,徐心联哀求知客师说:“我立志出家,现在无处可去,又没有什么钱在外面住旅馆,让我住在这里行不行?我什么都能干。”
知客师见这个满面风尘的年轻人话说得诚恳,不忍拒绝,只好说:“你在寮房住下吧。”
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徐心联满心欢喜,但却不敢懈怠。第二天一大早,徐心联就早早起来帮着砍柴、挑粪、种菜、扫地。随后,僧人们给他端来一份斋饭。捧着那碗无肉无油的素斋,徐心联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饭碗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吞进肚里。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徐心联明白,想在这里留下,首先要比别人起得早、睡得晚,多干活、懂礼貌。徐心联聪明勤快,从不多言多语,面相也很周正。知客师观察了十多天,就把徐心联留下来当了带发修行的居士。
半个月后,宏行法师从九华山回来了。他把徐心联叫到跟前,问他出家的缘由。徐心联哪敢实话实说?只得编造谎言说在老家谈恋爱,双方父母反对,万念俱灰想到了出家。这是很多遭遇情感挫折的年轻人出家的普遍理由。
宏行法师当然看出徐心联没有说实话,但他不再细究,只是说:“孽障重,不怕,遇到人生劫难也不是说这辈子就没希望了,只要弘法立身,也可成佛作祖,是心即佛。但出家的清苦,你能受得了吗?”
“我能!给我剃头吧!”徐心联咬着牙含泪说。
宏行法师说:“剃度先不急,过了九九重阳节再说吧。”
过了几个月,寺庙的几个和尚见徐心联一心向佛,就悄悄劝他说:“你去求宏行法师,请他为你剃度。”
徐心联再次去祈求,宏行法师果然答应了。1995年农历二月二十九这天,三祖寺为徐心联举行了剃度仪式。这个仪式的场景,曾经在电影《少林寺》中出现,只是被剃度的不是觉远和尚,而是惟迪和尚。自此,法名“释惟迪”的徐心联皈依佛门,成为一名小沙弥,也就是初入佛门的小和尚。
宏行法师教育徐心联说:“皈依,是学习佛法开始的第一课。苦海常作渡人舟,千处祈求千处应。你当有慈悲心怀,断恶修善!要严守杀、盗、淫、枉、酒五戒,立此身成佛之大愿。要知道,生老病死都逃不过因果,切记出家人责任,弘法立身、普渡众生!”
跪在宏行法师面前,看着头发缓缓飘落,徐心联的眼泪不停地奔涌,他无语地啜泣着,不知道自己是伤心痛苦,还是快乐欣慰,更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他只是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因为他心里清楚,这是他生命的转折点!
“因果循环”四个字,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杀人种下的因,什么时候结果?徐心联不知道,他只想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宏行法师递给他两本书,一本是《禅门日诵》,一本是《觉海慈航》,这两本佛教念诵集是僧人早晚必修的课程,宏行法师说:“去好好研习吧,参透了你就觉悟了。”
令徐心联没想到的是,他仅用一个星期就背诵下来两千四百多字的《楞严咒》。而这部极难的佛经,一般人最少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背诵下来。两个月后,宏行法师送给他的这两本书,他竟然也能全部背诵。
后来,几乎没有英语基础的徐心联,在浙江大学拿到土木工程学士学位,他的英语六级就是靠超常的记忆力通过的。乃至后来他被投进看守所,抓他的公安局副局长王义明让他学点儿法律,他竟然说:“你给我一本法律书,我背下来就是。”
“心绞痛”
随着对佛教的理解,徐心联内心的苦楚也越来越深。当年那血肉横飞的场景,让遁入空门的徐心联永不能忘!几乎每天晚上,回想往事他都会无缘无故流眼泪。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不是痛苦,不是害怕,只是万千烦恼丝塞满了他的胸膛,他想哭出来,却又不敢放声。只有在白天的忙碌中,他才会暂时忘记自己做下的孽障!
每天早上四点钟,他要准时起来撞钟,然后是上山砍柴、烧水、种菜。到晚上天黑下来,他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就像被关在一间没有光亮的小屋里,一夜夜在黑暗之中左右突围,却永远冲不破心灵上笼罩的阴影。
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一首诗背诵好几遍: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忘。心忘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
夜夜忏悔的徐心联,很想达到大彻大悟的真如世界。但只要一闭上眼,满脸是血的徐敏就会举着电扇向他冲来!在夜夜揪心的忏悔中,徐心联落下了心绞痛的病根。此后,这个病长期折磨着他。徐心联自己也知道,他的病更多来自心理问题而不仅仅是生理问题,但他一直不敢去医院,只好靠强身健体来抵御病痛。
就这样,法名惟迪的徐心联被心魔一天天折磨着。1995年3月,宏行法师把他叫到跟前说:“你有慧根,我想送你去佛学院学习,对将来有好处,你考虑一下。”
徐心联想都没想,立即说:“一切谨遵师父教诲!”
1995年4月,徐心联拜别宏行法师,来到位于福建厦门南普陀寺内的闽南佛学院。10月,正在闽南佛学院学习的惟迪接到宏行法师的通知,让他回寺办手续,受俱足戒。需要说明的是,当僧人有三个阶段:一是剃度,也就只是个小和尚,又称沙弥;第二个阶段就是受戒,即经过一定时间的培训和考核之后,合格者发放戒牒,受戒之后叫比丘,凭戒牒就可以四处云游、挂单,走到哪里都会有寺庙管吃管喝;第三个阶段是接法,也就是传承衣钵。这不是一般僧众所能达到的境界,必须修炼到一定程度才有这个资格。
这一年,经国家宗教局审批,全国五百个沙弥集中在湖北黄梅五祖寺受戒,徐心联也在其中。
受戒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在四十五天里,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要把所有业障全部忏悔掉。俱足戒要受三大戒:沙弥十戒,菩萨四百戒,比丘二百五十戒,共六百六十戒。不是所有参加的沙弥都能受戒,有些功课不熟悉、缺乏慧心或者文化底子差的沙弥,是不能完成受戒的。
最后的考试,惟迪各门都排名第一,被推为五百沙弥的“沙弥头”。让惟迪为难的是,被选上沙弥头的人,按规矩要“打斋”,就是要拿钱买菜请大家吃素斋。参加学习的有五百个沙弥,可宏行师傅只给了惟迪五百元戒费。惟迪只好推辞说:“我没钱,我不当沙弥头。”
这哪里能行?此事被五祖寺的方丈昌明法师知道了,他临时改了规矩,由五祖寺出面请了这顿客。这顿饭惟迪记得很清楚,有香菇和豆腐。事后惟迪自己编了一个顺口溜:受了五祖戒,吃上雪花菜(豆腐)。
在黄梅五祖寺受训四十五天之后,五祖寺发放了戒牒。第二天,惟迪拜别昌明大和尚下山。他去的第一站是湖北黄梅的六家庵,他要拜见把他引进佛门的常文老和尚。在见到常文的那一刻,惟迪悲从中来,趴在地上大哭不止。
在六家庵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惟迪赶回了三祖寺。在三祖寺住了一周左右,临回闽南佛学院之前,宏行住持语重心长地说:“你已经成为比丘,不要把自己当作一般人。身为佛教中人,弘法为第一要务,一定要谨记。”宏行法师还对惟迪提出要求,让他以后多多练习毛笔字,每天不少于半小时,增加文化修养。
拜别宏行法师,惟迪回到厦门闽南佛学院。三年的学习过程中,除了学习课本知识完成学业之外,惟迪把《金刚经》抄写了一百多遍。令厦门佛学院的老师和同学记忆深刻的是,这期的学员中,惟迪的唱念是最出类拔萃的,唱念就是我们俗称的“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