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1996年的夏天,燥热难耐,大地仿佛被炙烤,人们慵懒地躲在荫凉闲着,手持芭蕉扇,听着聒噪的蝉鸣,热风间歇袭面,裹挟着一股闷热而潮湿的味道,一天特别漫长。

夏离穿一袭粉白相间的连衣裙,脚踩粉红的凉鞋,白色尼龙袜,粉嘟嘟的头花,整个人都是粉嫩粉嫩的,惹人怜爱。

其母赵然,一袭花格裙,领着她去街边小卖部买冰棍儿吃。

小卖部门口,有两桌人,围着一块木板、踮起石头搭成的简易牌桌玩纸牌,一人找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垫一张纸板坐着,男的一桌,女的一桌,每桌四人。

男的光膀子,穿一条宽大的短裤,趿拉着破拖鞋,一边用力摔牌出,一边斜眼偷瞄赵然的美。

赵然出门,习惯画个淡妆,描眉、扑粉、口红,她五官立体,眼睛大大的,在这个小地方,特别显眼。

她是小学的美术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常常把她当作梦姑来议论。男老师对她也很殷勤,但她是个保守的有夫之妇,平时低调,从不与人来往过密。

那些盯着她看的,打牌的男人,或许身体的荷尔蒙作祟,身体有些反应,但她只是领着夏离,进入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儿出来。

那桌女的,看到赵然,和她打个招呼。

陈芸还要顺嘴夸夏离一句:“这小姑娘,越长越像她妈了,尊得很!”

赵然听了,礼貌一笑,“走啦!”

夏离对这些话还没有任何感觉,沉浸在啃冰棍儿的美味中。

陈芸的儿子叫叶良辰,和夏离是同学,也是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皮的很。他正躲在别家小岔路的围墙后面,手捏一颗小石子,偷瞄往家走的夏离,轻轻抛出去,小石子打到她裸露的香肩,虽然力度不大,但有点疼。

夏离被赵然领着手,因而没有叫喊,只是循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叶良辰那张黑乎乎的脸,仿佛他父亲平时修的不是车,而是他那张脸,全是机油。叶良辰扒在围墙上,冲她咧嘴笑,两排大白牙,在黑脸的映衬下,显得异常耀眼。

夏离刚到家,叶良辰就追到了家门口。

他没有进院子,也没有暴露身份,只是用小石子丢她家的铁门,发出“哐”的清脆音。

赵然在屋里,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啃最后那两口冰棍儿,另一只手握着一本陈旧的言情小说,痴迷地阅读,丝毫没注意这蝉鸣聒噪的夏日里,那偶然的一声清脆之音。

但夏离不一样,那是孩子们之间的一种暗语,就如特殊时期的摩斯密码一样,懂的人会很懂。

她悄无声息溜出院子,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嘟着嘴,有点生气。这时候,一颗小石子从头顶掉落,砸到她脚边。她低头,缩起脚趾,抬头,看见叶良辰就趴在她家院门口那棵大核桃树上。

夏离示意,让他赶紧下来,别被她妈妈看到。

叶良辰透过她家窗子,清晰看到赵然正如痴如醉阅读着那本小说,嘴角时而上扬,时而眉头紧锁,完全融入了小说作者所塑造的人物性格,正乘着故事情节,徜徉在荒诞不羁的人物故事中。

但叶良辰不痴迷于赵然,他心里只有夏离,急忙悄悄爬下树,站在夏离跟前,盯着她粉糯的朱唇,想要咬上一口。

几次冲动,几次被遏制。

就在他下定决心,偷尝禁果的时候,夏离一声轻喝,将陷入爱河无法自拔的叶良辰惊醒。

一只毛茸茸的迷彩肉虫——臊交子,正在努力爬上夏离的凉鞋,如果虫子接触到皮肤,会立刻一阵刺痒,难受得很。

叶良辰立刻蹲下来,用一根随手捡到的小树枝,把臊交子从她凉鞋尖上扒拉开,站起来,狠狠一脚踩下去,将臊交子踩得稀巴烂。

夏离看着那只可爱的小虫子,被他这样无情灭杀,目瞪口呆道:“你可真残忍!”

叶良辰像是被这句话鼓舞,点燃了他内心那股英勇大义之情,挺起胸膛,自以为是道:“你信吗,我以后会这样保护你,消灭所有想要接近你的坏人!”

夏离听得后怕,眉头微蹙道:“我不要!你太血腥暴力了!”

叶良辰有点退缩,摸着后脑勺,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很怕自己吓跑她,但他只想每天见到她。

傍晚时候,天色骤然阴沉,天边乌云密布,如一张魔毯,载着天兵天将朝这边席卷而来。

夏离躲在屋里,跪在窗边的弹簧沙发上,脸贴着窗玻璃,盯着那片袭来的乌云,仿佛感觉就要地动山摇,灾难降临了。

突然,狂风大作,看小说入迷的赵然,竟然以为是小说中所描述的阴云密布,迟迟没能从情节中走出来,直到妖风吹动防蚊蝇的门帘,根根条帘子,如风帆偶遇狂风暴雨般,剧烈摇摆,沙沙作响,才惊醒了赵然。

她急忙起身,奔出院子,去收晃条上晾晒的大裤衩背心。幸而夹着夹子,不然这妖风四起,肯定早就被吹跑了。

抬头,眯缝眼看去,风口上飘着白色的塑料袋,很高,很远,塑料袋在眼中就像一张麻将牌大小,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突然就砸下来,打到赵然脸上,有痛感,就像夏离有时候用小手拍打熟睡中的她一样,急忙转身,回屋。

干裂的土地上,一个雨点一个雨点的晕开,慢慢组成围棋盘,很快,雨点密集而来,地面骤然湿了一层,土地表皮被砸烂,砸出一个个陨石坑模样,升腾起尘土混杂雨水的土腥味。

蝉鸣骤停。

一种聒噪,取代另一种聒噪。

密集的雨点,砸在“人”字型的青石板瓦房顶,劈里啪啦响个不停,像是倍速砸下来的豆子声。

窗外的一切,树、蓝天、电线杆子……都被淹没于雨雾中。

入夜,雨才停,池塘水大涨,水里的青蛙,一群群,“咕咕”叫个不停,像是盲人观赏的交响乐,夏离躺在木床的竹披凉席上,头顶被支起的白色蚊帐笼罩,空气闷热,偶有一丝凉意,身上盖着毛巾被,精神得很,不太睡得着。

仿佛哪里藏着好几只蛐蛐儿、蝈蝈儿,不间断地叫着,仿若在对夏离说着什么暗语,告诉她雨后各家的一些秘密。

夏离脑海中想象着,有那么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站在她面前,听她毫无逻辑地絮叨,偶有回话,简短有力,聪慧过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如若她灵魂深处的一只小精灵,陪她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

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她身旁吗?

想着想着,夏离终于在大自然聒噪的喧嚣中入眠了。

第二天,又是开学的好日子。

雨后天晴,天空如洗,碧空湛蓝,如一个少年清澈的心。

叶良辰准时等在夏离家门外,背着日漫图案的书包,焦急地揉搓小手,脚下搓着土路上的小石子,黑色布鞋很快就被尘土浸渍,脏兮兮的,和他那张永远洗不干净的脸一样。

直到夏离的出现,如路边别人家菜园子上探出头的牵牛花般,给了叶良辰满眼的五光十色,仿若他的生命才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冲着穿花裙子的夏离咧嘴笑,两排大白牙夺目耀眼,晃得她不忍直视,想说他两句,以后见到她能不能不要总是笑,她不喜欢爱笑的男生,可这些话,在肠子里转了三圈,觉得都是女孩子的心声,不方便随意透露给男生,便作罢,就当他是个话剧舞台上的小丑角色,做她的背景板吧。

在夏离的眼中,每天的生活就是一个舞台,她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主角,无可取代,所有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都是她的完美配角。

舞台上,一场戏接着下一场戏,她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谁,发生些什么,她期待,有一些美好的意外发生,给她精彩的人生,搅动出一些别样的滋味。

她期待绚丽多姿的舞台。

课前,班主任老师宣布,班里来了一位转学生,大家一脸平静,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概念,直到他站在了同学们面前那一刻,有些人的脸上才有了起伏的情绪。

老师道:“新同学,你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他看上去不是很活跃,甚至有些胆怯,藏在他善于伪装的面无表情下,这一切,正如夏离时常幻想中的某些情景一样,觉得他是一个冷酷外表下内心温暖的人,他或许不能温暖这个世界,但他只要能够温暖夏离心底的苍凉,那他就是夏离的整个世界了。

一个因紧张而颤音的微弱声音道:“大家好,我叫苏泽,今天的转学生,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台下同学立刻一阵骚乱,都在嘲笑他刚说的话,显得很社会,好像生活在最底层,经常被压榨的穷苦人,以乞求来赢得别人的怜悯。

叶良辰很讨厌这样没有骨气的男生,蔑视地瞧了他一眼,从他悲悯的神态中,仿佛看到了下水道中疾步穿梭的老鼠,想吐。

夏离大概有着类似的感受,因期待落空而略显失落,大概以后会成为装作不认识的关系。

02

课后,同学们如走下马戏团的各种动物,以各自的习性自由活动着。有结伴去厕所的,有疯跑出去消失了的,有留在教室三五一群说笑打闹的,还有,就像一颗木头,没有任何反应的。

夏离不想去厕所,也不想找人说话,就安静坐在课桌上,大脑一片空白。很快,她发现,趴在课桌上,头枕在右胳膊上,向她的左后方看过去,刚好能够看到那棵木头一样的苏泽。

他在做什么?发呆吗?还是在恐惧着各种?或是想着如何讨好谁?夏离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对他如此好奇,只是,在这聒噪的课间里,唯有他是夏日的宁静。

突然,背后有人揪她头发,用力适度,但痛感明显。夏离呲牙咧嘴,一边起身,一边用右手护着被揪住的头发,以免力度再大,她更加疼痛。

直到她低头,看见那双浸满土渍的脏布鞋,才放心喝斥道:“放开……我让你放开!”

淘气的叶良辰,本来想隐藏自己的身份,毕竟夏离背对着自己,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暴露了身份,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太过熟悉,什么都逃不过夏离的认知,“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不知道!”夏离撒谎。

“少来!要是别人,你恐怕不敢这么放肆。”

“为什么不敢?”

“我了解你啊,你的脾气分人,知道是我,对你毫无威胁,你才敢这么理直气壮。”

“哼!你这么了解我?”

“当然!不敢说,我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但至少,我是那个最愿意花时间精力去了解你的人。”

夏离不傻,她感觉得到,但把话说的这么直白,他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这时候,有其他男同学起哄:“叶良辰喜欢夏离!”

叶良辰并不忌讳别人知道这件事,他甚至还要开诚布公,“对!没错!我就是喜欢夏离,怎么样?所以,夏离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惦记!”

话音未落,同学们哄堂大笑,刺耳的笑声,掩盖了上课铃声。

想必此刻,校长正站在办公室房前的那棵细高的柿子树下,手握一根麻绳,麻绳上端,系着个小铁锤,他手腕这么一晃,小铁锤随之敲击一尊小铁钟,响声传到前后两排子房,从一到六年级的同学,全都听得到。

而夏离的教室如此吵闹,恐怕是掩盖住了上课铃声,没有同学注意到,班主任老师已经拿着试卷,踩着她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走进了教室。听教室内如此喧嚣,正好奇站在门口,向教室内环顾,以摸清所有内情。

之后,陆续有同学发现了孟老师,并渐渐回到各自座位,安分下来,因为没有同学不怕孟老师的。

那是1996年,老师可以打骂学生的年代。

那一刻,叶良辰慌忙松开揪住夏离头发的手,慌乱跑回座位,一脸慌张,故作镇定。他盯着孟老师的一举一动,孟老师黑着脸,环顾整个教室,似乎在心里给某些人定着罪,以安排接下来的刑罚。

苏泽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在他转学之前的学校,校铃儿已经是电控的,学生在教学楼里上课,而不是这种村落的民房式,更不存在老师打骂学生的事情。眼前,同学们脸上显现的,对于老师的惧怕心理,更增添了他内心的不安。

孟老师生气了,把试卷摔在讲台桌上,按照每一列的人数,分叠分发给每一列的第一桌同学,之后每人拿一张试卷,并向身后的同学传递,直到每列最后一桌同学,拿到那一叠的最后一份试卷。

“今天,新学期的第一堂随考,看谁假期把学的知识都给丢了,不怕丢人,那咱们走着瞧,我有办法让你长记性。”

孟老师一字一顿,说的铿锵有力。教室一片死寂,只有哗啦啦的翻动试卷的声音,仿佛连教室里的蛐蛐儿都闭了嘴。

“叶良辰!你过来!”

孟老师坐在讲台前,盯着走过来认罚的叶良辰。他因为调皮捣蛋,平时没少受到孟老师的特别关照,他心里有那个噼啪作响的记忆。

“叶良辰,你放假都干嘛了?”

孟老师没有直接开始动罚,而是选择审问一番,无疑对叶良辰的心理构成一种极大的挑战,就如第一次坐过山车,只知道自己被挂在半空中,会忽上忽下,旋转翻滚,但那究竟作何滋味,恐怕只有机器运转起来,才想起来后怕一样。

“学习。”叶良辰乖巧的,像是刚才做自我介绍的苏泽,但没人敢此刻笑他怂了。

苏泽死死盯着叶良辰,自己也仿若感同身受,不觉紧张起来。

夏离早已见惯不怪,低头看着试卷,开始落笔答题。

孟老师严厉道:“你学什么了?跟我说说!”

“就……”叶良辰是真的一眼书本都没看,脑子里空空如也,嘴巴像是被他爸给焊住了,什么都讲不出来。

“你就个屁啊!刚才还那调戏人家夏离呢!夏离那么优秀,会看上你?人家将来学有所成,考大学,毕业有份体面的工作,不得去找各方面都优秀的对象,你凭什么?凭你爸的汽修专业?”

“我……”叶良辰脸上挂着厌恶,他讨厌别人拿他爸的工作说事,只是他不敢反抗孟老师,否则他很想像对付臊交子一样,把她踩在脚下,踩烂。

孟老师看出了他心里的愤怒情绪,“觉得我说的难听了?想反驳我?那你不如好好学习,用成绩证明给我看,是我错了!”

叶良辰更讨厌别人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头脑一热,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