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日,日子清闲寡淡。
这天熏风无浪,禾稻半枯。
您往河里瞧,浪里白条可够晃眼。啥玩意?徐量河里扎猛子呢。
棺材葬了冯老八,得了件奖励,四品。嘛玩意?鳖宝。
啥叫鳖宝?您坐板凳,听我细说。
老话讲天灵地宝。这地宝呢,是说金银珠宝此类死物,地下埋久了,感天地之华成了精。
有句古话专说地宝:“金银童子,玉娇娘,珍珠小妹,奇器丑郎”。
那天灵呢?说的是有灵性的畜生,沐日月之泽,久之身上孕育奇物,成了宝贝啦!
江河里的老鳖,年岁久了,腹内孕出天灵,这奇物就叫鳖宝。
冯老八水里能耐有一无二,那是因为年轻时候哪,他腿肚子里埋了鳖宝。
徐量有样学样,也把那鳖宝,埋腿肚子里啦!这一猛子下去,嚯!半天没出来!
除了鳖宝,这几日三教九流也葬了不少,江湖妙术颇有习得。
驱蚊术,接骨术,棋艺鉴宝,南拳北腿,五花八门,学一全乎。
徐量提笼架鸟,来古董摊儿练练眼力。摊前老大爷一搭眼,瞧出这是个雏儿,麻利地上摸起一鸡缸杯。
“嚯!这位爷,瞧您这提笼架鸟的把式,可是位玩儿主啊!”
“今儿哪,可让您逮着啦!您瞧我这鸡缸杯,雄鸡三唱,要模有样。跟福宝斋卖的那个啊,他是一对儿!”
“听说没?那只可卖了一万两!我今儿跟您结缘,一两银子您拿走!”
徐量打眼一瞧,嚯!别说,这鸡缸杯还真是有日子啦,上周的!
摊上金银玉器瞧了一通,没有一件老物件,全是新的,整个古董摊上,最老的是这老头。
接着逛吧,走哪算哪。
石桥边上,有一大爷摆下残棋。象棋,马炮残局。
谁都能下,他持黑你持红。输了给他十个铜板,赢了给你一两银子。
江湖上摆的残局多是死局,没解。可你一把不输,没人玩了。所以这大爷精明,摆的是活局,能赢,难赢!
一招行错,准输。大爷摆了一个月,就输一回。
大爷抽袋烟,招呼徐量坐下,俩人一动马炮,可较上劲啦!
横马跳卒,兵攻炮轰,棋布错峙杀得那是难分难解。
徐量一招弃马踩士,大爷冷汗刷可就下来了!
“大隐隐于市,今番棋逢对手也!”
又是一番点子如飞,徐量支上羊角士,眼瞅着要炮轰底象,一招毙命!
生死关头,大爷灵机一动,嚯!往地上那么一躺。
“哎,大爷始终是大爷哪!”
银子没得着,可甭想啦,麻溜跑吧!
江湖市井,就是这样。有好有歹,千奇百怪。
朝廷庙堂,那叫是非成败转头空的草台班子。
街头市井,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生百味。
这过的,叫日子。
往南走,百十步,有人撂地画锅,说书哪!
江湖八大门: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这说书一门,归在评字行中。
撂地画锅,本是相声的行话。拿白沙搁平地画圈,人站圈里,圈像口大锅,管这叫撂地画锅。
江湖八大门,有练家子,有铁嘴子。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说书的全靠一张嘴皮子。
讲古论今,市井街俗。有长篇,有短打,公案、袍带、诡事……连批带讲。一张嘴道尽古往今来,两排牙说尽人情冷暖。
街上说书的这位,江湖上有号,叫柳麻子,可人脸上没麻子。
那咋得的号?您问我,我也迷糊。那皇上二大爷脸上有二吗?
人有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这说书人也有高下。
头一等的搁茶楼说。跟人掌柜的约好,说上一天,得了钱三七分成,七成是人家的。
次一等的弄个园子。书园子不像茶楼,来听的都是平头百姓,听美了才扔些铜板。
最次的走街串巷,换地吆喝。今个城南,明个城北,说好了人掏俩闲钱,说差了人一哄而散。
京城说书的,柳麻子数顶儿尖!
可他一不去茶楼,二不去园子,专喜走街串巷,撂地画锅。可人老天爷赏饭,就挣这个钱!
赞儿背的熟,气儿使的顺。张嘴一个纲鉴,闭嘴一个典故。不滚纲,不驳口,包袱是包袱,贯口是贯口。
尤其他那扣子,使的真叫一个娴熟!
行话讲:说书说扣儿。说到精彩处,全凭这扣儿吊人胃口。
扣儿压着,拿出笸箩,开杵门子再往下说。
那位问了,啥叫开杵门子?艺人之间互相不称钱,而说“杵”!求钱叫开杵门子。
说书你说再好,开杵门子也就一回,可他不!
柳麻子说书,不仅有头道杵,还有二道杵,三道杵。他那扣儿使的吊人胃口,刺挠着你把钱交了。
您瞧,醒目一拍,纸扇一摇,这柳麻子他又说上了。
“孑然独一身,刀剑论仇恩。闲云野鹤处,皆是江湖人。”
定场诗出了口,后头更是字正腔圆。
“咱们今天说几个江湖人!说那前朝黄梅戏绝柳如眉,入了皇帝眼,斩她夫君命,求她一夜欢。柳如眉慨然为夫送行,写词面圣:‘淫雨霏霏,河大水深,日出当心’。皇上问群臣何意?答:‘死志也’!柳如眉悬梁自缢,为夫殉情。这个江湖人,你比得了吗?”
连说七个江湖奇人,柳麻子咽了口茶,顿了顿口。
“说过了前代,咱再说当朝。论过了贤士,咱再说邪魔。十年前哪,江湖上有门子邪教,叫嘛?五鬼道。教主五鬼老祖,练一门僵尸功,刀枪不入,随您可劲儿砍。搅得江湖腥风血雨,后给六扇门拿住了。
拿了,杀吧!没辙。刀剁不动,火烧不化。没奈何,金针放了他一身尸血,用道符把那尸血哪,封在京城五处地界,这才了结他性命。
“可五鬼道教徒,夺了老祖干尸,搁养尸地挖坑埋啦!如今哪,养尸整十年,眼瞅要取回尸血,施邪术救活老祖。那尸血被封十年啦,早散了生气儿。想有用,得把五处的百姓杀了,来养这血。
江湖上可有的说,五鬼老祖座下弟子三鬼二无常,近日可来了京城,要杀五处埋血之地的百姓啦!”
这一顿挫,柳麻子一清嗓子,压着扣儿道:“诸位看官,您可知道是哪五处地界?”
拖着长音,柳麻子拿出笸箩,开杵门子。
得了一盆满钵满,柳麻子松了扣儿:“城西北咸山金矿,运河东的排帮,城东南水泊凉山,蓝靛厂的火器营……”
柳麻子说的玄乎,老百姓只当热闹听,可没人当真。
说书的嘴,唱戏的腿。醒木一拍,就是天南地北,嘴皮子一碰,就是古往今来。
那咸山金矿是朝廷经营,开山采金的。排帮是沿河伐木换钱的民间法教。水泊凉山上都是造反的强人,火器营那是朝廷操练枪炮火器的兵营。
“柳麻子,这事儿你可说的玄乎!凉山和排帮咱先不唠,咸山金矿和火器营可都是朝廷管着,五鬼道他吃了豹子胆啊?”
这话刚撂地儿,就听城西北轰隆一声,赛炸雷。
过一阵子,就瞧见衙门的差役鱼贯而出。
“差爷,咋地了?”
“咋地了?咸山金矿……塌了!”
老百姓赛麻鸭般伸长脖子,西北望。再一琢磨柳麻子的话,个个寒毛倒竖。
柳麻子可没完,醒木一拍:“这地界儿咱刚说四个。金矿属金,排帮属木,凉山属水,火器营属火,那最后五行属土之地,您知道在哪儿么?”
笸箩一摊,这是要上二道杵了。
听书的直迷糊,没回过味儿,还齐刷刷瞧着咸山金矿。
开杵门子没人应,柳麻子压着扣,不往下顺。
徐量吃瓜心切,嘎嘣扔了锭碎银,赶他后面的话出来。
柳麻子一打眼,拿起那醒木,收了行当,老脸挂笑:“那最后一处地界,是京城棺材铺!”
一拍衣襟,扭头走了,笑的可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