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焦灼得厉害。
糟乱的市集上挤满了人,汗臭味混杂着骡马、鸡鸭的味道直扑扑钻入你的鼻腔,让人作呕。
几辆无棚的简易囚车艰难在人群中行进,上头捆绑着七八个穿着短褂的人物,各自面目黝黑,乱糟糟的头发胡乱生长着。
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血迹和粪便的痕迹,绿头苍蝇成群结队围着他们飞舞,贪婪地在他们的伤口上舔舐着。
几人身后还插着一个个的木牌,分明写着“斩立决”几个鲜红的大字。
阿桂屈蹲在囚车上,眼睛木然转动着,茫茫然抬眼看向人群,只觉得眼前的人好似蚂蚁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虽然挨得很近,他偏偏有些看不清这些人的面目,又或者在这一刻所有人的面目都是出奇一致的。
麻木,但又隐约带着兴奋。
阿桂有些害怕,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小时候村里杀鹅的时候,一只大鹅被拔毛放血,发出凄厉惨叫,它的同伴们都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甚至无事般的争抢着食物。
原来人和畜生没有太大区别。
阿桂觉得自己在这一刻领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至于这个道理有什么用,他自己也说不清。
人群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口中反复嚼着“长毛”二字,仿佛看到了什么难得一见的新鲜事物。惊惧、好奇、期待的情绪混杂,就像他们此刻看杀头一般。
便是用手捂住了眼睛,也偏要漏出一条缝来。
“我不是……”阿桂想要争辩一下,但他喉咙里干涩得像是积了灰。这些天他辩解了太多回,但每次得到的回应不过是一顿喝骂和鞭子。
他不过是乡野间的神汉,平日里靠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混口饭吃,哪里和长毛匪有什么牵扯。
只是官府需要借他的脑袋邀功,百姓也乐得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他怎么想,谁在乎呢。
日头渐高,囚车在菜市口停了下来,如狼似虎的官兵把众人拖拽下来,又押成一排跪倒。
胖大的刽子手裸露着胸膛,手中托举着大刀,打磨得光亮的刀刃在阳光下映照出寒芒。
众人哭喊成一片,有些甚至大小便失禁,让原本就味道难闻的菜市口又多了几分臊气。
阿桂没有哭。
倒不是他不怕死,只是他向来后知后觉,便是到了刑场上反应也比人慢上一拍。
“午时已到,行刑!”
在不远处搭建了一座临时案台,穿着官服的大老爷威风凛凛好似神人,抬手便把一根火签抛出。
原本八方不动的刽子手双目圆睁,手中的大刀高高举起,在下一刻猝然落下。
阿桂只听到咔嚓一声响,他身边一人的脑袋便飞了出去,汹涌的鲜血好似泉涌一般喷出,双腿在乱蹬几下后就不动了,像极了村里杀鹅时候的场景。
原来,人死了真的跟畜生死了没什么区别。
铁锈般的血腥气拼命钻入阿桂的口腔,飞出去的头颅在地上滚出去两三丈,那人的面容也看不出什么狰狞扭曲,甚至还带着几分茫然。
只是在这一刻,阿桂忽然间从浑噩中醒来,冰冷的恐惧如溺水般向他袭来。
他呼吸也提不上力气,浑身也好似被棉花包裹,四肢发凉又发麻。
人还没死,但魂似乎已经先出窍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要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呢?
“救……救命……”他那积了灰的嗓子眼里迸发出来几个字,就像宰杀的大鹅和猪狗临死前好歹也嚎上两声。
刽子手的大刀闪电般的落下,他的力气不小,用力也巧妙,刀锋顺着阿桂的颈骨间隙就砍了下去。
一切就好似没有阻碍一般,轻松将其头颅斩断。
阿桂没感觉疼痛,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而后又天旋地转,见到汹涌的鲜血从一具无头尸体的颈部喷出。
“救……命。”
阿桂的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的眼睛依然看着身体的方向,不愿意闭合,只是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那些“刀下留人”的把戏的,跟普通人没什么关系。
刨去游行的时间,真正的杀头环节反倒很短暂,只用了一刻钟不到,八个“长毛匪”就都被枭首,鲜血把整个菜市口的地面都给染红。
污浊腥臭的血液和地面的污水甚至动物的粪便都混杂到了一起,看上去分外恶心。
……
过去官府给人收尸总选在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说是避免冤魂作怪,现在却莫名改了规矩,改在了晚上。
眼看到了下半夜,月亮下去了。
但菜市场外却莫名热闹了起来,人影簇簇,却各自都没有说话,就好似一只只游荡着的野鬼在人间徘徊。
只有从偶尔间的脚步声和略微粗重的呼吸,才依稀看出他们仿佛还是人。
不多时,一个胖大的穿着皂服的身影走了出来,他的怀中鼓鼓囊囊,似乎揣着不少东西。
那一群恍如孤魂野鬼的身影眼神中闪烁着渴望的光,呼吸也变得急促,纷纷聚拢过来。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胖大身影冷笑一声,脚下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众人讪讪,但还是把早就准备好的铜板递交了上去,而那胖大身影也把怀中的油纸包解开,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那是一个个胖胖的馒头!
只是借着昏暗的光,这些馒头上却呈现鲜红的颜色,血正往下滴。
伴随着铜钱的叮当响声,这些血馒头不断分与众人。不多时,人群便少了大半,馒头也很快售讫。
看着还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人,胖大身影一看空空如也的油纸包,微微皱眉。
“且等着。”
他撇开众人,大步流星来到了墙根位置。
在那里,胡乱摆放着八具无头尸体,他们的人头则滚落在一旁,沾染了不少污迹。
他从竹篮的底部又翻出几个馒头,随意从地上捡起一颗头颅,也不顾污迹,便用馒头在断口处擦了擦,似乎努力想要从中挤出些血来。
但他使了半天力气,那馒头表面也未曾染上半点红色。
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一颗头颅,而是一块顽石,一坨生铁。
就在他暗叫晦气,准备将这头颅扔掉的时候,头颅上那一双圆睁着的灰白色的眼睛忽然间泛起了灼灼光彩,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两颗僵硬的眼珠子,也左右转动了起来。
“妈呀。”
胖大身影顿时如遭雷击,身体抖动如筛,口中也发出了一声杀猪似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