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国立冬后的最后一场雨落在了云京,这场雨过后,夜长天寒,更深霜重。”
“张大人,我已为您烧去被褥衣裳,烦请您一路走好。”
说话的女子一身黑衣,戴着金色的凤尾面具,眉眼间凝着冰,像是一座杀神。
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她就举起手上带血的剑,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的胸膛,大量的鲜血喷洒而出,尽数倾泄在潮湿的青苔石板上。
男人倒下后,和身后的数十具尸体接连映入眼帘,空气之中混合着血腥味和青草香,隐隐还夹杂着泥土的味道,闻着让人反胃。
一旁的暗卫见此,轻车熟路地递上帕子,“大人。”
女子微凉的目光落到那白色帕子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今天是十五?”
“十五。”暗卫如实答道。
女子闻言后皱了皱眉,道:“将今日情况如实禀报给主上,我还有事,你们做好善后。”
“是。”
暗卫颔首听命,再抬头,面前就彻底没有女子的身影了。
东宫的一处偏殿内,花白头发的男子将自己用铁链绑了起来,落好锁后,就把钥匙扔到了门口。
“皇孙,要不再等等,顾姑娘今日有任务,现在估计在回来的路上呢。”
一个矮胖太监忍不住地开口道:“皇孙的头发都快白完了,这一会儿又得多难熬呀!”
“对啊对啊,顾姑娘马上就回来了。”另一个高瘦太监补充道。
“她不会回来了。”
墨尘翎笃定道。
他目光垂落到胸前的白发,对身后的人催促道:“你们快走吧,不然一会儿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这……”两个太监看到墨尘翎的头发后默默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四季、发财给皇孙守门。”
墨尘翎听罢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
他本就生的如端月松竹,一笑更是让山河失色,惊艳无比。
四季、发财不敢多看,急忙退了出去。
墨尘翎的视线逐渐模糊,源自五脏六腑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这种疼,就像是有人一遍一遍用斧头砸碎你的骨头,又用刀一片又一片地刮了你的肉。
他握紧拳头,身上的铁链也哐当作响,疼痛让他无法抑制地扬起头,冷汗划过他的脖颈,“啊啊啊!”
三千青丝眨眼如白瀑垂下,男子的眼睛也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他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哀嚎声,在这无人问津的偏殿内痛苦地呻吟。
他……他控制不了自己,鲜血、凌虐,体内的血液在渴望杀戮。
而门外就站着两个人,两个脆弱的他轻轻一捏就能死的人。
不行,绝对不行!
“啊!”
哀嚎声回荡在偏殿内,顾南卿安静地站在角落,她还穿着方才执行任务时的黑衣。
凉风吹过她精致的脸庞,在倾城的五官下漾着雪花的清冷,她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敛了敛眸。
今日过后,她就可以和这里的所有人分道扬镳,和东宫一拍两散。
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及笄礼,到时候爹爹就会回来了。
他说过,会带她去北疆的,北疆六城、草原骑射、冰湖垂钓,那个总在信里出现的她所向往的地方。
想到这里,顾南卿眼里的冷漠才淡了些,听着里面的哀嚎声愈发狂躁,她终于抬脚朝正门走去。
在门口守了半天,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四季、发财在看到顾南卿的那一刻眼睛都发了光。
“顾姑娘!”四季看到顾南卿,急忙跑过来,可刚离开门,就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扑过来,把窗户打的劈啪作响。
“发财让开。”顾南卿厉声呵斥道,“你们两个离这里越远越好。”
二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提着小碎步滚开了。
“顾姑娘,这里就交给你了!”
而在顾南卿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坨雪白就扑过来,抓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抵在墙上。
背后传来的痛感让顾南卿皱紧了眉头,她立刻掏出匕首划破了墨尘翎的手,鲜血味儿出来的那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也就是这一瞬间,让顾南卿钻了空子,她侧身拿起一旁的半碎的铁链将墨尘翎的手圈住,猛地一扯,墨尘翎失重摔倒在地上。
“皇孙殿下,你每次都这样。”
顾南卿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无力吐槽道。
这人疯的可怜,可也疯的厉害,若不是跟他打了四年交道,她今日还真有可能把小命丢给他。
皇孙墨尘翎,出生便身患恶疾,被断言活不过十八岁,虽有一张人神共愤的脸,却没有一条富贵命。
失去理智的墨尘翎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用力挣扎着,铁链都被摔得不成样子,嘴里还接连不断地发出咆哮声。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和太子的约定日期已到,日后便不能做你的伴读了。”
顾南卿嘴上淡淡说着,手上却是利索的拿出了刀子,熟练地朝自己满是疤痕的手腕上一划。
顾南卿的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墨尘翎震碎了铁链,将顾南卿压在了身下,像是一头野兽,他粗鲁地抓起了她的手腕,贪婪地吮吸着。
“此后,您的生死便与我顾南卿没有半点关系,四年供血,交易结束。”顾南卿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他说。
二人的青丝交缠,看起来暧昧无比,冷月也爬出云端,将一点点微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时间静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顾南卿还记得初见墨尘翎的那一次,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郎,明明是惊艳卓绝到处乱蹦的年纪,却半数时光都被铁链困在了病榻之上。
他对她说:“你离我远一点,我会伤到你。”
墨尘翎是个恭顺有礼、不染世俗的皇孙,他的身上没有皇族的盛气凌人、目空一切,除了发病时疯癫无比,其他时刻,都像是山间月、林上竹、世外仙,无意穿堂过了清波,便舀起满池子的清辉星,洒向人间。
总而言之,算是半个神仙,是她顾南卿这种在黑暗里摸刀舔血的人触摸不到的。
要不是在将军府混不下去了,她也不会有这种机遇。
八岁那年,古寺脚下,要不是母亲在危难关头狠心将她丢下,她也不会结识太子殿下,更不会学文武之术,懂兵者诡道,纵然这些日子见不到光,可她却获益良多。
这世道混沌,有人穿着戏服唱戏,有人宛若提线木偶,有人痴傻避世妄图逍遥,可都被人言桎梏、皇权压迫,最后不得而终。
可见,人若是要想登高台、揽清风,就必须一路踏血寻梅,纵马长歌。
而她顾南卿,就是要以女子的身份逆行上山、赏日观月。
风过林梢,直到隐约看见墨尘翎的头发变回了黑色,她才松了口气。
“卿——顾姑娘。”
墨尘翎恢复了意识,嘴角染血,看起来格外妖冶,他拉住顾南卿红肿的手腕,目露惊慌,忙拿出身上的帕子,想给顾南卿把伤口包住,可刚伸手,就被她躲开了。
“没事。”顾南卿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皇孙既然已经好了,那南卿就退下了。”
她行礼准备离开,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再回头,就看到平日里温顺有礼的皇孙竟是红了眼,听到他小声问:“顾姑娘,这是,最后一次?”
顾南卿只当方才他意识不清没有听到她的话,于是也好着脾气重复道:“对,约定期满,南卿已经不是皇孙您的伴读了,自然要回将军府。”
他又问:“在东宫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墨尘翎这句问的没头没脑,实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顾南卿把这归咎于他还没完全清醒,遂道:“东宫繁华,但乱花渐欲迷人眼,南卿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惟愿太子千岁,皇孙——”
“安康”二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墨尘翎打断了。
“顾南卿。”墨尘翎脸色惨白,他撑着身子站起来,道:“你需记得,东宫永远是你的后盾,若是将军府中有任何人或者事惹你不快,不必忍着。”
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放在顾南卿的手中,道:
“只要本殿在,这东宫便是你另一个家,四年情谊做不得假,本殿虽体弱多病,但只要本殿活着,定会站在你这边,你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那本殿只好自作主张了。”
顾南卿看着那块令牌,迟迟未接,墨尘翎看出了她的顾虑,解释道:“这是……报酬。”
那令牌上的蟒纹泛着寒光,这是可以自由进出东宫的通行证,见此令牌如见太子,对于即将回将军府的顾南卿来讲,的确有大用。
“多谢殿下。”顾南卿接过沉甸甸的令牌,一时不知说什么。
“走吧。”墨尘翎轻声道罢,然后背过身,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瘦削的身影在夜色里格外羸弱,宛若水里的青莲荡漾,寒风吹过,仙人断情。
顾南卿并非冷血的人,墨尘翎待她好是不假,冬夜里的热汤、深秋的斗篷、夏日的荷花灯、初春的琴声、满屋子的名书秘籍和明目张胆的维护,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回溯,顾南卿心中某处忽然泛起涟漪,而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如针扎般的疼。
但这也是因为她为他父亲杀人,为他献血。
世间所有的好,都是有原因的,而这建立在交易之上的好只不过是他们为了无限索取而宽慰自己的理由,若是真就被蛊惑了去,她顾南卿只怕会死得更惨。
但纵然这么想,看着那人如天间白云一般的落寞背影,顾南卿还是送上了自己发自内心的祝福。
毕竟,今日一别,此生只怕不复相见。
她跪在地上,虔诚道:
“殿下,南卿祝您静宁见春、祉猷并茂、此后阳和启蛰、鸿福致远。”
“若是顺遂,来年开春,可以一同骑马饮酒、赏花下棋。”
顾南卿离开的时候,那人依旧站的笔直,月光为他渡上了一层光,圣洁如斯。
屋外寒风起,冷霜降落,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墨尘翎才转过身来,他看着空荡荡的大门扯起一抹苦笑,袖中还未送出的双鸾玉佩也冷的吓人。
墨尘翎,你连你自己都无法全然,又怎敢去逐日呢?你非夸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颗尘罢了,所以就让这隐晦的悲哀的爱意埋葬在这个寒冬吧,这个,你可能过不去的寒冬。
卿卿,愿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