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阶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想求见慈惠师太,需诚心来拜。
至于如何诚心?无人知晓。
而这位慈惠师太也不是什么旁人,正是当今皇后,只是避世多年不出,于这高山修行良久。
约莫也有十五年了,圣上多次前来劝说可都无动于衷,每每都被堵在这寒山之下。
顾南卿一身白衣落在这雪地上,看不清神色。
所谓诚心,何为诚心呢?
秀眉微蹙,顾南卿看着这千阶石梯,陷入沉思。
寒山地势险峻,但山脚的一阶寺却是香火旺盛,来往香客不愿走这石梯,又想要祈福求心安,这一阶寺就甚是火爆。
今日风雪如此之大,那寺庙门口都还停着金贵马车,不知是哪个达官显贵来祈福了。
顾南卿思虑之时,风雪愈发大了。
“姑娘,天寒地冻的,搁这儿站着干嘛呢?快些回家吧。”
一个拾柴老翁忽然出现,出声劝道。
“老翁,你可曾见谁上过千阶寺?”
顾南卿出声问道。
“什么千阶寺,这儿不有一个一阶寺吗?怎么要去爬这千阶石梯呢?”
“有谁上过?让老翁我想想,十五年前,倒是有个妇人三步一叩首地爬上去了,其他的,我老翁可没留意。”
那老翁背着一大捆柴火,脸上满是沟沟壑壑。
他抹了抹脸,将肩上的柴火颠了颠,摆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回家给我家婆娘生火嘞,这天冻的人怂疼。”
老翁哼着不知名的歌逐渐远去,顾南卿看着这千阶石梯有了一个念头。
只见她也三步一叩首跪了起来,而这一幕正好落在从一阶寺内替母亲祈要完福的少年眼中。
少年一身墨色锦衣华服,脖间挂着青玉观音,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墨祁羽,身后跟着一个小厮。
小厮瞧见这一幕打趣笑道:“此人莫不是疯了,竟是要在这冰天雪地的天跪拜上千阶寺吗?”
墨祁羽倒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寒霜极冻天,三步一叩首,这人不知是蠢还是傻。
亦或是此人心之所求甚难?万般无奈的被迫之举呢?
俗世人逃不开生老病死,只愿这人得偿所愿吧。
“莫论他人是与非。”
小厮嗔道:“行行行,公子您最是善心了。”
话罢他就默默捂上嘴,不再说话。
一主一仆就这样沉默着,而墨祁羽看着那雪地里的一抹倩影良久未语。
明明是那般小的一个人儿,竟然步步走的稳妥坚韧,没有一步虚浮悬空。
上山的路愈发难行,青石结冰,顾南卿的双腿在寒风中起起伏伏,长睫染上风霜,她的脸颊冻的通红。
“阿卿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想做爹爹这样的人,提笔写诗长刀起舞,赏月饮酒马踏黄沙,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像风一样自由、像马一样潇洒,想去疆场!想做将军!”
“想做我这样的人啊,可阿卿是个女孩子。”
“阿卿也可以不是个女孩子,爹爹,阿卿只是阿卿,男孩子会的,阿卿也可以,比如骑马射箭,我可不输他们!”
“是是是,我的阿卿呀,最厉害咯!”
爹爹的声音回荡在顾南卿的脑海里,就算她此刻双腿如灌铅,走不动半点,可意识依旧清醒。
那日黄昏落日,天边云彩绚烂。
爹爹牵着她的手走了很远的路。
这世间,再未有人如爹爹一般懂她所想,再未有人如爹爹一般对她好。
只要一日未见爹爹尸身,她就不会相信爹爹身死。
爹爹说过,会来接她的。
北疆,她要去北疆!
她要查明这一切的真相,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想到这些,顾南卿的目光又更加清明了些。
山脚下,墨祁羽遥遥注视着那半山腰的女子,身旁的小厮道:“真不知这人是真蠢还是假蠢,这寒山本就险峻,加之风雪飘零,阶梯成冰,湿滑难行,就单单爬都难爬上去,更别说三步一叩首了,这人莫不是脑袋坏了。”
“这寒山之上的千阶寺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墨祁羽问。
“这个嘛,小的略有听闻,说好像这千阶寺中有一位师太,其他就不清楚了。”
墨祁羽看着那女子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心中不免生出些钦佩之意。
“世子,我们走吧。”
“时候不早了,王妃还等我们回去用膳呢。”
“嗯。”
墨祁羽登上马车,临行之际又看了一眼这险峻的雪山,他不知道的是,这位他所钦佩的女子正是他很是厌烦的素未蒙面的未婚妻,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墨祁羽在日后都甚是遗憾。
顾南卿不知爬了多久,只记得天色昏暗,周遭冷风更甚,像是带着刀的残风一下又一下割裂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恍然间,在她抬头的瞬间。
她竟然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夕阳下向她伸手。
“阿卿,爹爹回来了。”
“阿卿,你受苦了。”
“阿卿,我们回家。”
父亲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俊朗如玉,温润健硕,不同于单纯的武将,身上更多了一些和缓的书生气。
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他在笑。
他在向她招手。
“阿卿,你快过来呀。”
“阿卿,没事了。”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父亲和以往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眉眼里全是温柔笑意。
顾南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冷,她的腿已经动不了了,冷风让她没有办法去思考。
“爹爹。”
“阿卿想您了。”
眼角的一滴清泪划过,顾南卿再叩首时一个没踩稳竟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啊!”
顾南卿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时,依稀看见了一个妇人。
钟声微渺,蜿蜒的山路之上有一架马车正停在路边休憩。
身穿盔甲的少年将军一直垂眸不语,像是一座枯石,而轿内的墨尘翎则看着手中的馒头良久未动。
忽然,轿帘被拉开,刺骨的寒风像是水蛇一样钻进来,摩挲着墨尘翎瘦削的身形。
一把长剑挥来,带着凌厉的杀意停足在他的脖颈上,那位寡言少语的少年将军冷声道:“给我一个理由。”
剑上的寒气太重,逼得墨尘翎轻咳出声,他的目光落在马车之外。
这逼仄空间里的淡淡血腥气儿让他喉间发痒,他看着雪地里零星倒着的几具尸体,眸光晦暗不明。
“理由?什么理由?”墨尘翎语气轻蔑,嘴角甚至还带有淡淡的笑意。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别装了!!”
少年将军粗鲁抓起他的领口,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他的肌肤,一道鲜血渗出,墨尘翎这才看清这位李将军。
“太子通敌叛国!干顾大将军何事?为何要害北疆的兄弟们!为何要害顾大将军!”
这位李将军言辞激烈,眼眶里满是血丝,看样子是生气极了。
“你们知不知道北疆有多难守!要不是顾大将军,你们这群腌臜鬣狗真能高枕无忧吗?笑话!但就是这样,你们竟然还是如此狼心狗肺!今日,我便要替顾大将军报仇!”
“以你墨尘翎的血,来告慰我们顾大将军体内的在天之灵!”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李将军挥剑的那一刻,墨尘翎忽然冷笑出声。
“呵!”
李将军拿刀的手微微一愣,眉毛横起来,他反问道:“你笑什么!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孙吗?啊呸!你如今不过是泥中蚯蚓,任我宰割!竟然还敢如此嚣张?”
“你可知如此寒冬,边疆战士是如何过的?将士们的冬衣可曾够用?吃的饭菜是否热乎?你们这些只顾自己的权贵们啊,饮酒达旦,吃的的都是我边疆战士们的血肉!钟鼓起乐,踩的都是我边疆战士们的白骨,如此安稳的背后是谁在为你们撑了天地?”
李将军越说越愤恨,拳头也愈攥愈紧,“你说啊!”
他少年英气的脸上露出狰狞扭曲的表情,那是一股不同于寻常人的怒火,而是一种灰败和恨意,绵延山里,将这雪山都点燃焚烧殆尽。
“李将军,你自北疆战火中来,应该懂得一个道理,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如今杀本殿泄愤并没有什么好处,本殿毕竟是皇孙,就算当今圣上心中并无本殿,但本殿身上流的毕竟是皇家的血,按照我朝律法,李将军此举当诛九族。”
墨尘翎淡淡道,他浅色的瞳孔平如古波,就这样静静望向那少年将军,而后目光下至,落到那少年腰间的平安扣上,语气稍软:“李将军看起来和本殿当差不多大,家中可有老母?”
果然,李将军在听“老母”二字后更加激动,他拿剑的手开始发抖,咬着牙道:“你在诈我!”
“去死吧!”
他抽剑的那一刻手腕被一股重力击碎,腹部更是被人用脚狠狠踹了一脚。
只见方才还被他牵制的瘦弱皇孙瞬间夺过了剑,反手将他钳制住。
马车也在这一瞬间四分五裂开来,松树上的落雪散下,尽数落在了这二人身上。
李将军微侧头,剑就插进了他面前。
他的眼睛瞪的老大,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传说中,皇孙不是个废物吗?
“李将军,本殿敬你是从北疆战场上回来的,要不是这一条,你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背后指使你的这个人阴险狡诈粗鄙不堪,竟将你推出来承认这一切,他所许诺的,真的值得信赖吗?”
“李将军,择明主要比选对路更加重要。”
长剑入鞘的那一刻,李将军才回过神,他竟然信了流言,忘了这皇家中人的尔虞我诈、阴谋阳谋。
墨尘翎,他怎么可能真如坊间传闻,痴傻懦弱?是个中饱私囊的锦绣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