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卿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抬眼看着这处屋子,清苦落寞,噼里啪啦的火苗声在屋内四处窜着。
双腿已然没了什么知觉,她尝试着伸手摸了摸,却发现膝盖处受伤不轻,但好在有人及时给她包扎了。
“咯吱”一声,推门而入的是一位老妇,她端着药缓缓朝床边走来,瞧着顾南卿醒来了,眯了眯眼。
“姑娘醒了。”
声音嘶哑浑浊,像是没有舒展开的林间枯叶。
老妇一身破败灰衣,头发简单用木簪挽住,手上似乎有些疤痕。
一身淡然闲时,约莫真有一些仙人味道。
“多谢慈惠师太。”
老妇端着药碗的手一顿,看向顾南卿道:“缘何来跪千阶寺?”
顾南卿接过药碗,舀起一勺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她的嘴里蔓延开。
“为了大旸。”
慈惠师太闻言只笑了笑,没再说话。
话罢只见顾南卿从怀里取出那块长命锁,递给了慈惠师太。
慈惠师太的目光在看到长命锁的一瞬间变得犀利,她猛地抓住顾南卿的手腕,质问道:“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在慈惠抓住顾南卿手腕的那一瞬间,药碗落地,哐当碎裂,未尽的药撒了一地。
“年纪虽小,怎么惯的有说大话的臭毛病?”慈惠驳斥道,同时又松开了手,她的语气平稳,似乎方才抓紧她手腕的人并不是她。
“皇后娘娘远离庙堂多年,于江湖之中逍遥安稳度日,自然是不知当今大旸局势之乱。”顾南卿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独在说这些时眼角渗出些血色红意。
“北疆连失二城,太子天牢自戕,皇孙流放卜驼,朝中局势诡异,宁王一家独大,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可愿看我大旸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慈惠师太冷了脸,忽而发问:“你是何人?可知乱议国事该当何罪?”
顾南卿从床上坐起,双手叠于额头跪拜在地。
“护国大将军顾逸风遗女顾南卿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不是皇后。”慈惠冷着脸道。
“皇后娘娘时至今日,还要将自己置身事外吗?”顾南卿追问道。
“草屋热茶大雪纷飞,孤山独寺一人闲时,这的确令人羡慕,但在这孤山之下,天下之变动真的不会波及此处吗?”
慈惠不想再听,她站起身,道:“姑娘恐是烧糊涂了,老身再去给姑娘抓几副药。”
说完便径直走向了门口,没有一点反应。
顾南卿恳切道,“天下并非一人的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后娘娘今日可以将南卿拒之门外、视之不理,可来日呢?”
她的声音愈大,慈惠的脚步走的愈发坚定,眼看着她要行至门口,顾南卿忽然垂眸厉声道:“墨尘翎呢!”
“就算墨尘翎死于卜驼、尸身遭辱,您也愿意久居高堂,一言不发吗?”
慈惠的脚步一顿,她的身形停在门口。
“你什么意思?”
顾南卿道:“长命锁是您给皇孙的满月礼,皇孙自幼体弱多病,长命锁的寓意是平安健康,可如今它的主人却被圣上流放至寸草不生满是恶兽的卜陀山,您要眼睁睁看着皇室唯一的血脉、您的亲孙子血洒远林、魂落孤地吗?”
“皇孙自幼身患恶疾,太子求医问药多年不得章法,众人盼着盼着他顺利成年,可如今他却要——”
“你胡说什么!”慈惠厉声打断了顾南卿的话,“那是皇家血脉,圣上再怎样也不会蠢到残害到皇家血脉身上。”
这句话不知是在同谁讲,是在同顾南卿、还是同她自己?
“那太子呢?”顾南卿反问道。
“太子又当如何呢?若是皇后您不信,那便随南卿下山看看,太子的尸身是不是还停在天牢之中?”
“顾南卿!”慈惠哽咽打断道,似乎是不愿她再多说。
顾南卿却是不顾腿上的伤,拜了又拜,恭敬道:“如今已然不是皇后您避世不出就可以安然不起风波的时候了,这喧闹之局,终需一人立于池中将人心稳住。”
屋外又下起了雪,大片都落在了房前的灌木上,堆了一层又一层。
屋内僵持不定,慈惠忽然轻笑道:“顾逸风倒是生了个好女儿,你倒是和旁的女子不太一样。”
“本宫以为避世不出就可以安然度日,如此一看,竟还是痴念了。”
顾南卿见她改口,回道:“皇后娘娘,若非局势所迫,臣女万不敢来叨扰您的,只是如今不管是皇孙、还是臣女都急需您的帮助。”
慈惠摇了摇头,小声喃喃道:“本宫能帮得了你们什么呢?本宫连自己在乎的人都保不住。”
“我帮你,你能给本宫什么?”慈惠的眼里已不复方才的淡漠,而满是尘间算计。
“一个女将军。”顾南卿的回答掷地有声,她的眼睛在这破落草屋中格外明亮。
“一个独属于我大旸的女将军,南卿将远赴北疆,亲手割下北狄狼王的头颅,将它献给我大旸的先祖,为大旸解决掉这块心头大患。”
“北狄所在疆域都将是我大旸所辖,来往互市,奔走不休,一路繁荣。”
少女年岁不大,话术不错,竟真让慈惠有过片刻心动。
“还不够。”慈惠摇了摇头,补充道:“我要你以三年为期,若是做不到这些,将军府上下共赴黄泉,而你自己,赐梳洗之刑。”
所谓梳洗之刑,可不是指女子的梳妆打扮,而是指用铁梳将人身上的肉剐至见骨,气咽为止。
慈惠此举,无非是想测试一番顾南卿,见她低头不语,便知她要朝后退了。
且不说她是个女子,就是她父亲,都是苦战北狄,和北狄僵持多年,就凭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子,可不能夸下海口……
“好。”
就在慈惠思索的这片刻,顾南卿的“好”。
字落到了脚边,她不禁微微震惊,不由自主地愣住,可那边顾南卿依旧开口道:“臣女愿意。”
“只不过需要皇后娘娘您提点一二。”
寒山的雪堆得愈发厚了。
宁王府内——
宁王妃一身正红色长裙坐在火炉前,她看着正围炉煮茶的墨祁羽眼眶微红。
“我自幼便结识了逸风,他的武功是什么水平我清楚的不能再清楚,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宁王妃嚷嚷着,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如神话一般的男人死在了战场上,黄沙是怎么敢将他埋葬的呢?
“祁羽,你确定吗?这消息肯定是有问题的,对吗?”她又把希冀放在墨祁羽身上,试图从他的嘴里翻出些别的话,诸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是在骗她……
可墨祁羽只是伸手用铁夹子摆弄着那炭火之上的橘子,眼瞅着一个橘子烤得差不多了,就将它夹过来。
用手剥开橘皮,去除橘络,递给宁王妃。
宁王妃看着热气腾腾的一瓣橘子微微愣住,在那一瞬间甚至屏住了呼吸。
随后眼神黯淡了下来。
“祁羽,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墨祁羽看自家娘亲并没有接橘子,于是拉过她的手,将烤橘子放进了她的手里。
看着宁王妃的眼睛恳切道:“娘亲,顾逸风顾将军的尸身一直都没有找到,只要没有找到尸体,那就还有希望,你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当下娘亲您需要做的,是好好睡一觉。”
宁王妃听着墨祁羽的话,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那卿儿呢?她如何?可全然?”
宁王妃口中的卿儿不是旁人,正是顾南卿,墨祁羽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脸色微微僵住。
“你要护好她,她是你未来的妻。”
宁王妃言辞恳切,拉住墨祁羽的手提醒道。
为了安抚她,墨祁羽不得不昧着良心道:“儿臣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宁王妃不知又陷入了什么别的思考,那双眉毛又堆起来。
“你后来可曾见过卿儿?”宁王妃追问道。
“不曾。”墨祁羽回的诚恳。
宁王妃弹了墨祁羽一个脑门,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孩子道:“你怎么对卿儿这般不上心?”
“她是她,我是我,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若是不喜欢,大可以反悔退婚。”墨祁羽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竟然一股脑地将自己全部的想法倒出来了。
“胡闹!”宁王妃气急,她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腿。这一举动可吓坏了墨祁羽。
“娘亲!”
“绝对不可以退婚。”宁王妃来了脾气,像个小孩子一般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好好好,不退不退。”墨祁羽安抚着她。
“天寒了,娘亲不如快些去休息吧。”
“墨祁羽,你需答应本王妃,绝对不可以抛下顾南卿,不然本王妃就断了你所有的钱财。”
“卿儿那般好的女子,能娶到她是你的福分。”
宁王妃执拗道。
虽然不知道宁王妃在坚持什么,但墨祁羽还是郑重回道:“娘亲放心,祁羽知晓娘亲的意思了。”
看着自家宝贝儿子湿漉漉的眼睛,宁王妃这才勉强信了半点,招了招手,唤了唤身边的下人。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下人这才走上前来,站到她的轮椅之后,将她推走。
宁王妃,双腿难行多年,这是整个云京都知道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