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漫天梨花飘飞,纯白如雪,洁净如水。
她一袭玄袍,立于镜湖之上,俯仰之间,嗅到血的芬芳。
突然,天空中升腾起金光,光芒过处,片片梨花燃烧起来,迅速灼成灰烬。
那是术法烈焰,术法上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活的仙气。那样甘甜的气息,曾令她痴迷,痴迷到忘了自己。可现在,烈焰将她紧紧包裹,烧化她的皮、撕裂她的肉、敲碎她的骨……她似一片离了枝的花瓣,飘零在湖面上,再无生机。
“澜止!”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像是狂乱地想要挽回些什么。
叶澜止心脏一跳,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梨花,离花,既已选择离别,既已选择杀她,他又想挽回些什么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为仙门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天下立兴。此情此景,他怎会喊她的名?他最该喊的那个称谓,是“妖女”呵!
妖女澜止,斩杀天下。
却化成了仙君心尖尖上的,一粒朱砂。
——
“把身体还给我!”
凉夜如洗,星辉崭亮,一轮满月挂在梨树梢头,将这处寻常的农家小院照得幽亮。侧房中,一名身形小巧的姑娘闭着眸子,正在简陋的床铺上打坐,气息吞吐之间,已将丹田之气运行一个小周天。眉心一片金光闪过,妖气四溢,霎时灌满房间。
“不许散我的妖力!”
姑娘听闻此语,察觉其中怒气,并不慌乱,兀自继续发散眉心妖力。
“你疯了,你疯了!”那人急得直跳脚,“你想死也别拖我下水啊,混蛋!”
房中的妖力气息越来越浓郁,姑娘体内的妖力随之越来越薄弱,她的肤色也苍白得厉害,活像个纸扎的人儿。
那人急得不行了,挥动四肢拼命往床上爬。怎奈身子太小、又太胖,连床沿都还没够着,就翻倒在地,扑腾起来。
眼见妖力已散去了九成,再散下去可真要丢了命去的,姑娘颇为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双手合十止住法术,将眉心金光封起。几番吐纳之后,姑娘终于睁开了眸子,一双杏仁眼儿本是十分俏丽可爱的形,此刻却透着清冷的幽光,深邃如井。
幽光投向地上那团白花花的小肉球,不由地闪了闪。那是个半个月大的男婴,胖乎乎、肉妞妞的,皮肤幼嫩白皙。饶是脸皮儿皱得似个糟老头子,仍十分可爱。男婴倒在地上,四肢朝天扑腾,咋都起不来。
姑娘捞了块旧布单子,随手丢到男婴身上,“裹好,莫要着凉。”甜脆的声音,却带着凉薄的语调,听来十分怪异。
姑娘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将纸窗打开,让天上日月星光投入室内,灿烂满室。与此同时,指尖一点,满室妖气随之飘动,匆匆向外飘,消散在夜空。
男婴越发火大,胖身子拼命一扭,终于翻转过来。一顿猛爬过后,男婴抵达姑娘脚边,冲着对方的小腿张嘴便狠咬下去,嗡嗡地喊:“来啊,副行桑害啊!(互相伤害啊)”
只可惜,半个月大的婴儿连牙都还没长出来,满嘴牙肉溢出的口水倒是挺有杀伤力,把姑娘的裙子弄湿了一大片。
姑娘单手捏住男婴的后颈子,轻巧地将其拎起,挂在窗户边儿,“叶澜止,告个别吧。”
叶澜止望着星星点点的妖力漫天飘散,好似片片雪白的梨花离了枝桠,失了生机。此情此景,可谓绝美——绝望的美。
被哥哥姐姐甩下的时候没有哭,爬净天柱差点被雷劈死时没有哭,莫名其妙跟一个男婴互换身体时她也没有哭。可是现在,她修了两百年,好不容易积累了这么点妖力,好不容易赶上了三流妖族的妖力水平,好不容易证明自己不是妖族的废物……
“哇……”
叶澜止破口大哭,嚎得那叫一个惊天骇地,哭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梨花树上的鸟儿都被震得飞起,逃命似的飞没了踪影。
“别哭了,不过一些妖力罢了。”
“不过?一些?”叶澜止恨不能把眼泪鼻涕全糊这家伙脸上去,“净渠仙君,我跟你势不两立!!!!”
唉,说起她和净渠的这场冤孽,那得从五百年前算起。
五百年前,妖王朱雀野心勃勃,要统一天下。谁成想,半路遇到个难缠的敌手——净渠真人。
净渠真人创立净心门,广纳修仙者。原本修仙者是各修各的、单打独斗,斗不过妖族。可净渠提出“为生民立命、为仙门立心、为天下立兴”的口号,短短一个月,竟集结十万修仙大军!
仙门大军反攻妖族,生生将妖族大军逼退至净山以西。
此后不久,净渠真人因积善行德,飞升成仙。
妖王朱雀得此消息,立即发动全体妖族攻打仙门。
净渠仙君原该飞升天界去,可他终究放不下人间众生。
彼时,天界已派凤凰神鸟前来接引他升上天界,他却拂去凤凰,转身回人间与朱雀决一死战。
那一战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传说妖王朱雀战死,尸骨无存。净渠仙君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净山辟出一根通天石柱。而他自己,则坐化成一块护阵晶石,守卫人间净土。
从此,妖族不敢踏过净天柱,再行一统之事。
直到五百年后,提及那一战,妖族都心惊肉跳。若谁家小妖不听话,爹娘一句“净渠来了”,就能把小妖吓乖。很不幸的,叶澜止也是小妖中的一个,打小被“净渠来了”吓尿的次数十根指头都数不完。
是以,对于自己敢去偷护阵晶石这事儿,叶澜止觉得很不可思议;对于成功登上净天柱这事儿,她更是不可思议。与这两桩开天辟地的大事儿相比,真正见到净渠本尊——一个屁大点儿的小男婴——好像也没多可怕。
可是,假如她知道,捏一下男婴的脸就会互换魂魄;假如她知道,对方占了她的身子就不还了;假如她知道,净渠仙君是个随便散人妖力的无赖……
所有悔恨都化作满脸眼泪鼻涕,成功换来净渠仙君嫌弃的一瞥。
“莫用我的脸哭。”
叶澜止瞪了他一眼,吸了吸鼻涕,果断用力大哭,比方才更加声嘶力竭。她晓得自个儿这种报复方式幼稚得可笑,但此情此景,只要能让他不爽,她就爽。
净渠面色清冷,无惊无怒,右手慢慢地覆上这具少女身躯的左胸脯上。
叶澜止一时忘了哭鼻子,“不不不不,不许摸!”
净渠的指尖向上一滑,在自个儿脖颈处用力一拧。
“嘶……”
痛喊出声的却不是净渠,而是叶澜止。
难道……互换魂魄后,俩人身躯的痛感是同步的?
叶澜止一抬头,望见净渠已经满脸鼻涕眼泪,立时“噗”的一声破涕为笑。
突然,强烈的仙术气息在小院外围蔓延开来。
净渠迅速将男婴从窗台上拎下来,关上窗户。
叶澜止神色一懔,“你散我的妖力,就是为了把你那些徒子徒孙招来?咱们现在是相连的,我出了事,你也别想好过。”
“不是。”
“什么?”
净渠沉吟一声,拈了个帕子,淡定地将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抹净,“我在院落周遭布了结界,仙门弟子察觉不到散出的妖力。招来他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叶澜止竖起耳朵,静听周遭动静。
身为一只狼妖,饶是魂魄换进一个男婴体内,她的本能依然在,听力和嗅觉都比常人发达得多。她探察一番,终于发现问题所在。方才她哭闹了那么久,这家的老夫妇都没来问上一问。不是因为老夫妇睡得太熟,而是他们根本没在家中。
老夫妇去了何处?
叶澜止搜寻过后,终于在院外仙气中寻到他们的声音。
“凝华真人,就是布告上说的那个妖女,看那打扮准没错儿!您们快除了她吧,不然我们都不敢回家。”
老头子话音未落,老妇便随声附和道:“那妖女一张冷脸瞪人,好生可怕!再迟些,只怕是要吃掉那孩子啊!”
“孩子?”冰冷刺骨的女声幽幽响起,比净渠的声音还要冷上几分,“原来如此。”
凝华真人招来门下弟子,吩咐道:“妖女作恶多端,闯人宅院、害人婴孩。众弟子听令,列缚妖阵,诛杀妖女,救回婴孩!”
众弟子得令,列开阵势,仙剑并发,一道道金光刺向房中。
很快,房中之物灼烧开来,冒出滚滚青烟。似有什么活物在青烟中尖叫打滚儿,叫得好不凄惨。凝华真人命弟子加紧攻势,待到那活物没了动静,这才悄然收势。
“进去看看。”
凝华真人带了数名弟子挺进院中,又循着妖物踪迹进入房内。滚滚青烟呛得弟子们直咳嗽,凝华真人却不以为意,一袭雪白芳影似冷箭,射入房中。
桌椅布幔全被烧成了灰,房里空荡荡的,只剩一只小灰狼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妖女被烧出原形了!”一个弟子走过去,拎起小灰狼准备向凝华真人复命,脚下还没走上两步,忽觉手中一轻。小灰狼皮肉一缩,瞬间缩成了一根灰溜溜的狼毫。
凝华真人冷眸轻扫,发现方才小灰狼倒下的地方,有一道一指长的裂缝。
“狼妖,遁地术……”
“师父,要往何处追?”
“不必追了,”凝华真人冷声道,“带上狼毫,去查一查这只狼妖的身份,看其与妖界王族有何关系。”
“是!”
“等等!”凝华真人忽而放软了声音,面上寒冰也不自觉地融化了些,“通报掌门……”
“通报掌门……何事?”弟子等了半晌也不见下文。
“罢了,此事我亲自与掌门商议,你们且下去复命。”
待弟子们一一离去,凝华真人独自又将房间查探一番,在浓郁的妖气之间,发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仙气——活的仙气。
她低声呢喃:“师父,老师祖怕是真的回来了……”
——灰狼小分割——嗷呜——
被自个儿的胸闷到喘不过气,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第一步,跟婴儿互换魂魄;
第二步,被敌人追杀;
第三步,被捂在怀里逃命。
步骤很简单,感觉很坑爹。
若非对面贴着的是她自个儿的胸脯,叶澜止恨不得削了那两坨肉。
缚妖阵的杀戮声越来越远,老夫妇哭喊“房子烧坏了”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净渠又跑了一阵子,才终于停在一处小溪边。他将男婴丢在溪边的石头上,自个儿掬起一捧水来喝。润完嗓子,他便开始打坐,月光洒下来,映出满身莹白光华。
叶澜止的这具身体,长了一张圆润小巧的包子脸,灵动可爱,让人一见就想扭一把。她活了两百年,体质太差、妖力太弱,唯一被哥哥姐姐肯定的,就是这股子妖族特有的灵动劲儿了。
可自打净渠占用了她的身子,整日里摆着副门神脸,把那灵动也都搞没了,只剩下仙门特有的嗖嗖冷气。
猛一瞧去,谁能想到,这灰蓝衣衫、马尾小髻的俏姑娘,身体里住着位仙君?
叹!叹!叹……
叶澜止上下细细打量他,撇了撇小嘴儿,“其实,你也不知道如何换回来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净渠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肥嘟嘟的腮帮子扯出一个骄傲的笑,叶澜止道:“净渠仙君可是仙门的老师祖,被他们拜了五百年。你往凝华真人面前一站,说出你的身份,保证被他们好吃好喝地供起来。若是担心被当成妖,你就把咱们的身子换回来呗,你逃个什么劲儿呢?又干什么费劲拔我头发变只小狼,来拖延他们的行动?”
净渠仍不理睬她。
“我知道有个人能帮咱们换回来,想不想知道是谁?”叶澜止趁机引诱道,“换回来之后,我一定把你送回净心门,让你的徒子徒孙好生照顾你。而我呢,绝不再打护阵晶石的主意。我会老老实实回家,让我姐姐给你送一份大礼,礼品任你挑,怎么样?”
净渠终于有了反应,从袖中拈了条帕子,递了过来。他莫不是良心发现,要给她擦擦脸上的污脏?呵,定是引诱大计起效了!
叶澜止乖乖将肥脸蛋儿伸过去,由着他擦拭。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好像在擦拭了不得的宝贝,令她心头又痒又暖。等到她脸蛋儿清爽了,净渠随手将帕子团成团,然后……
塞进她嘴里。
她嘴里。
里……
“唔唔,胡荡(混蛋)!唔奥乎早当护(我要去找丹素)!”
塞帕完毕,净渠重新打坐,闭上了那双清冷的杏仁眼,再不理会她。任由小男婴从石头上滚到泥地里,又在泥地里折腾成了个泥娃娃。
直到累得不行了,叶澜止瘫在泥里,仰天哀怨:谁说净渠仙君慈悲?这货简直是虐婴狂魔!不行,一定要去咸阴找丹素,把身体换回来!
叶澜止抠掉嘴里的帕子,操纵起半月大的男婴身体,朝西方爬去。可她刚爬出三米远,便被瞌睡虫给揍趴下,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睡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她是一匹幼狼,只有十岁。别的幼狼很早就可以奔跑捕猎了,可她连站都站不稳,除了小声地“嗷呜”哽咽,话也说不出半句。
“澜止,起来!”父亲站在不远的山坡上,那样高大威严。哥哥和姐姐分立在父亲两侧,他们身躯强劲高大,通体灰蓝色的狼毫在月光下仿若最上等的丝绸。而她,只有一身暗淡的灰毛。
她很想跑过去,跑到家人身边。她甩了甩两条狼尾,用力挺起四条腿,撑住自己幼小的身体。起来了,起来了!她刚向前走一步,前腿一软,又趴了下去。
“嗷呜,嗷呜……”
父亲很失望,带着哥哥姐姐离开。
“嘿,这是哪家的小狼崽儿啊?”一只黑熊妖路过,扒拉她软塌塌的身体,露出一双泛着血光的獠牙,“还从没见过这样弱的狼妖。”
“嗷呜……”她吓得身体颤抖。
“双尾狼妖啊,连话都不会说,太给妖王丢人咯!”黑熊妖拽住她的尾巴,狂笑道,“熊爷还没吃过狼妖肉呢,今儿就开开胃,也算是给妖界除掉一个废物!”说罢,黑熊妖揪住她一条尾巴,猛地扯下来。尾椎骨霎时断裂,鲜血喷射而出,溅了熊妖满脸。
“嗷呜!!!”
叶澜止惊叫着睁开眼,目之所及,却与梦中全然两样。
晨光耀眼,溪水潺潺,鸟语花香。这人间的山林中,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一个面容娇俏、神色疏冷的姑娘正在林间忙碌,砍了棵竹子,劈出一条条细竹篾子,编织出一个小竹篓。
叶澜止用小手揩去额上的汗,感觉到这具男婴躯体格外炙热,与梦中自己鲜血的温度很是相似。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年,却始终是她心里挥不去的梦魇。
净渠也揩了揩额上莫名淌出来的汗,瞥了她一眼,指了指放在她旁边的水袋,“喝吧。”
叶澜止抚了抚胸口,让自己从梦魇中抽离,慢慢平静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污泥已经被擦洗干净,还裹上了块黑乎乎的粗布。虽然这服装审美不咋地,好歹有点东西保暖,不会冻着。
她拿起水袋,喝了一口,却发现并非清水,而是香喷喷、热乎乎的羊奶。她现在没有牙齿,不能咀嚼食物,可空着肚子自然也是不成的。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好东西,想必没少花功夫。
看来,净渠仙君对俩人身体互换、感觉同步这事儿很没辙嘛。叶澜止像是抓住了对方的小辫子,贼兮兮地笑起来,心情豁然开朗。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事儿,威胁他答应去找丹素,换回彼此的身体。
“仙君呐……”叶澜止喝了口奶,清清嗓子,小胖身儿在石头上扭了个销魂的S形,“咱们……”
“喝好了?”净渠突然站起来,把编好的竹篓子背到背上,道,“走吧。”
“啊?去哪儿?”
“咸阴,找丹素。”
“……”
净渠把蒙逼状态的小男婴捞起来,丢进背篓中,兀自抬脚向西行进。
叶澜止嘴角抽了抽,他的反对咧?她的威胁咧?要不要答应得这么草率啊?!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