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好热!
全身都像着了火,在疯狂地燃烧。从喉咙烧到心肝脾肺肾,又从皮肤烧到骨骼。叶澜止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噼里啪啦地响,每一根骨头都被两只坚硬的手用力拉扯着、撕拽着。白花花的骨头被扯到崩碎,淌出深红的骨髓汁儿来。
“哥哥,姐姐,救我……”
叶澜止已经被烧得意识昏聩,不住地喊救命。她不想死,她不想就这么憋屈地死掉……
迷痛之中,一双沁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不停地帮她降温。
骨髓汁儿很快凝固,将崩溃的骨片黏连成形。重新组合而出的骨骼,比之前要长上许多,也粗了许多。及至骨骼完全成形,灼痛的感觉减退,澜止这才平静下来,呼吸也均匀了。
不知沉睡了多久,叶澜止被一阵鹿肉香味儿诱得鼻尖儿一耸,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乎乎的屋顶,黑乎乎的墙,到处都是黑色笼罩的。难不成,地府里也时兴烤鹿肉?
“哎呦我的小宝澜,就晓得你最爱烤鹿肉了!”
这不正经的调调,二姐丹素无疑。
“二姐?”叶澜止迷迷瞪瞪地问,“你也死了?”
“呸呸呸!”丹素搂住她的腰,将她扶起来,“什么死不死的?你现在活得好好儿的。这一身皮肉,比以前还鲜嫩呢!”
“……”
叶澜止恍惚记得,自己被烧得意识昏聩之前,好似听到净渠仙君说她不会死,还说会把她送回妖界。可是,妖失去妖力根本活不了,更何况,净渠怎会有那样的好心?
丹素的手又不老实了,在澜止身上摸来摸去、扭来扭去。当手游弋到一个怪地方时,叶澜止心里一“咯噔”,从恍惚中惊醒。她低头一瞧,好家伙,丁丁还在!她赶紧摸摸自己的身体,天杀的,换魂丹根本没用啊!这还是净渠仙君的男性躯体,只不过是男婴升级版——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儿。
“听二姐一句话,是男是女有何分别?只要皮嫩肉滑,活得欢喜就好。换不换得回来,那都不是事儿。”丹素见她一脸崩溃,劝解道,“你只要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了,我这便送你回妖界吧,你姐姐都催了好几回了。”
回妖界?作为一个三岁男孩回妖界?她信誓旦旦要拿到护阵晶石,要变成妖界的强者,要让父亲和哥哥姐姐再也丢不下她。可是她现在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连自己的身体都丢了。回去?回去受人嘲笑吗?
叶澜止狠咬嘴唇,那比死还难受!
一阵活的仙气儿从外头飘过来,越来越近,及至入了这黑乎乎的房内,越发显出皎洁光华。包子脸“姑娘”满脸冷意,盯着床边的一大盘鹿肉,“这副身子,不可食荤腥。”
净渠仙君本是修仙之人,朝饮晨露、夕食花香,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他的身体,自是至纯至净,不染荤腥的。
丹素微微一笑,放开澜止,起身向来者行了礼,“老师祖在上,孽徒孙有礼了。府上的招待,您可还满意?”
“嗯。”净渠仙君径直走到床前,一巴掌拍向澜止伸向鹿肉的手,“食用荤腥,只会令你更难受。”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桃子,用小刀一点点削了皮,再递给她,“这三日食用水果、喝温水,可将换魂丹副作用降到最低。”
“副作用?”
叶澜止看向丹素,令后者立马尴了尬。
“唉,说出去着实砸我招牌,那两颗换魂丹只是初成品,给寻常人类换个魂魄玩儿尚可,这……给妖族和仙君换魂魄,可是前所未有的。”丹素道,“这失了败,也是……也是……人之常情嘛——不过你们甭担心,我先送你们去妖都,那儿正好有炼制换魂丹必须的材料,我一定会给你们……”
“不要……”
“不必了。”
叶澜止与净渠仙君竟同时脱口拒绝。
净渠仙君瞄了丹素一眼,道:“以你的本事,再炼出两颗,也换不得我们的魂魄。”
他是高看了她,竟以为世间会出现第二个炼丹奇才,能将换魂丹炼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丹素微眯了细眸儿,呵,老师祖这是赤裸裸地瞧不起她,她正欲为自己的名声辩解,门外忽而进来个端着茶水的侍女。
幽茶捧着碧寓砂壶,给净渠仙君奉了茶,又回身对丹素小声道:“丹主子,蔺公子有事请见,已在您房顶上候了多时。”
“让他一边待着去。”丹素道,“老师祖,我的本事……”
“丹主子,蔺公子他……”幽茶为难地道,“您再不去,他怕是又要寻死觅活的了。”
“去吧,”净渠仙君道,“我与叶澜止有要事相商。”
丹素自觉多说无益,便恭敬地行礼告退,携幽茶见那位“寻死觅活”的蔺公子去了。
叶澜止头一遭见丹素对一个人如此恭敬,实乃生平仅见。想来丹素虽炸了流芳门的山头,正式脱离仙门,可骨子里对净渠仙君这位“为生民立命”的老师祖,仍是敬重的吧。
“快吃。”
“啊?”
净渠仙君将削好的桃子递给她。
难不成,他说的“要事”,就是请她吃桃?
叶澜止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可还记得散尽妖力的仇呢,甭想让她乖乖听话。这副身体已经从半月男婴长成三岁男孩儿,身子骨比之前硬朗多了。她抖抖俩腿儿,从床上下来,冲着那盘子鹿肉跑过去。
谁成想,俩腿瞧着硬朗,实则不中用。
刚向前走一步,腿一软,又趴了下去。
“嗷呜——”喉中发出的声音,令她心中一寒。一百二十年前的那个月夜梦魇,再度侵袭而来。父亲失望的眼神,哥哥姐姐离去的背影,黑熊妖拔掉她的尾巴……
忽然,一双手扶住了她,轻轻将她提起来。
“初初学步,岂可这般心急?”
净渠仙君悄然挪至她身后,柔声引导她迈出左腿,及至她站稳当了,再引导她迈出右腿。但凡她出现腿软歪斜的兆头,他便将她提起,防止她摔倒。悠悠轻语,拂去她心底的寒意。
幼时蹒跚学步,父亲总是逼着她自己爬起来走。哪怕是她被黑熊妖拔了一只尾巴,卧床养伤期间,父亲依然每天让她自己起来学走路,不准任何人搀扶。
还从未有人,似净渠这般细心地教导过她。
近了,鹿肉的香味儿近了。
叶澜止食指大动,都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了。
“会走了?”
“嗯嗯!”
“能站稳了?”
“嗯嗯!”
叶澜止盯着鹿肉,拼命点头。
净渠仙君松开手,叶澜止立刻扑向盘子,她的步伐很稳当,没有再摔倒。终于,她的小手碰到了盘子边儿,她的嘴撕咬向鹿肉。
哎,肉呢?
叶澜止一抬头,便见装鹿肉的盘子已落到仙君手上。
“喂,你干吗?”
“吗”字儿刚出口,一只桃子便塞进她大张的嘴里。
“这三日食用水果、喝温水,可将换魂丹副作用降到最低。”
“……胡荡(混蛋)!”
原来,她用这双腿走过的第一条路,就是净渠仙君的套路。
——套路小分割——
世间最奇怪的事儿,就是人们总想成为对方。大人们羡慕孩子青春年少,感叹自己年华逝去、日渐苍老;孩子们则羡慕大人自由自在,可以有钱赚、有乐享,不用总被老爹老娘管束。
叶澜止作为一个新晋小屁孩,既不羡慕大人,也不羡慕小孩。她只羡慕哥哥和姐姐,他们一个英勇善战,一个睿智无双。如果有一天,她也可以变得像他们那样强,她才是一位真正的……
这三日,叶澜止和净渠仙君被安置在暝丹府的明雪院里住下。
澜止每日里被净渠逼着吃水果,无肉可吃的生活实在难熬,好在这双腿已经用得很溜,她终于摆脱了被净渠抱着、背着、掌控着的生活,可以满府撒欢儿了。
“蔺子言,你再赖着不走,我打断我的腿!”
每天总有一两次,丹素那歇斯底里的送客声传遍暝丹府的每个角落。那个名唤“蔺子言”的男子堪比狗皮膏药,撕也撕不掉。丹素只有拿自个儿做威胁,他才会走。可没走多少会儿,又巴巴儿地黏过来。
“二姐,那蔺子言长得如何?”叶澜止捧着半个西瓜,一边用勺子剜瓜瓤吃一边道,“若是还不错,又痴情,就留着呗。老这么被你撵,挺可怜的。”
唉,是挺可怜的,居然喜欢上一个“嗜好调戏、男女通吃”的叛逆女子。
“可怜?!”丹素冷哼一声,食指狠戳澜止的脑门儿,“你晓得他是谁,有何企图吗?可怜他,还不如可怜可怜你自个儿。”
说罢,丹素抢过西瓜和勺子,猛吃了两口。
“蔺子言?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你常居妖都,对净心门不了解。而蔺子言,又不似墨安和凝华那般出名罢了。”丹素喝了一口西瓜汁儿,继续解说,“如今净心门的掌门是玉惊弦,净渠仙君的长徒心宁真人那一分支,属于嫡系弟子。
“玉惊弦当年更是被称作是继净渠仙君之后最可能飞升成仙的修仙天才。这些年,成仙这一说倒是没什么动静,可他教出来的弟子确乎厉害。
“大弟子墨安通晓仙门、妖族所有法术和法阵,二弟子凝华则是一把金月弓走天下,杀妖最是有一套。寻常仙门弟子得修炼一百八十年以上,才能收徒立户,凝华却是在修炼一百年时就广收门徒,当了净心门史上最年轻的女师父。”
“就是那个追杀我的凝华真人?”叶澜止一直被那女子追杀,只远远望见她身段儿好、脸型儿好,长什么样倒是没看真切。没想到,她在净心门中竟有如此显赫的地位。
“不错,正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丫头。”
“那,蔺子言是她师弟?”
“算是吧。”丹素道,“蔺子言是净渠仙君的次徒心平真人那一分支的,他师父渡林云游四海,不在净心门管事儿。蔺子言自个儿也不是个消停的性子,在净心门惹了不少乱子,凝华最是跟他不对付。”
原来这蔺子言和凝华真人关系不佳,叶澜止倒是对他添了些兴趣。
“那他来这儿究竟有何企图?”
丹素抬眼将她那副懵懂样儿一瞄,不禁叹气道:“要是你爹在这儿,又要说你不开窍了。你和仙君前脚刚摆脱了凝华,他蔺子言后脚便跟着跑来凑热闹,能图啥?”
“杀我,带走净渠仙君。”
“这还差不多。”丹素揉揉澜止的头发,道,“他跟我可不同,他再怎么跟凝华不对付,到底都是仙门的人。宝澜呐,你记住,蔺子言说的任何话,都不能相信。”
“哦。”
“这瓜滋味不错。”丹素昂首喝了一大口瓜汁儿,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把瓜和勺子塞回澜止手中。
叶澜止正欲继续吃,一低头,顿时无语。瓜瓤被刮得干干净净,已经冒绿皮了,连汁儿也被喝了个干净彻底。
丹素将红唇贴上澜止的腮帮子,调戏似的道:“这三日要食用水果、喝温水哟!”
“……”叶澜止愤而怼上,“可减轻换魂丹的‘副……作……用……’”
岂料丹素面不改色,反倒捏了捏她的小屁股,“哎呦喂,小狼爪子会挠人了!若见着蔺子言那赔钱货,记得……挠死他!”
叶澜止觉得自己的脸皮和挠人功夫,比之丹素和净渠,实在差太多。蔺子言?若是对着这个传说中的“寻死觅活”,她可有几分胜算?
这人啊,就是经不起念叨。
叶澜止是行也念叨,坐也念叨,仰望天空也念叨,俯视蚂蚁也念叨。念叨着,念叨着,便觉天空一暗,刚一抬头,撞上一双幽黑的眸子。眸中笑意灿然,“可算让我寻到你了,小灰狼。”
这双眼睛宛若最上乘的黑曜石,闪烁着魅人的光华,仿佛将澜止吸进他的眼里,直达心魂深处。
“你是……蔺子言?”澜止仍记得丹素的叮嘱,即便被那光华引诱,却及时向后退了两步,将这位不速之客看个清楚。
他穿着一身银底绣金锦衣,腰间系着一块质地通透的玲珑白玉,深褐色长发披散着,相貌俊逸好看,步态从容优雅,着实是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如此美貌与气度,甭管在仙门还是妖界,都能俘获一大票怀春少女的芳心。
男子笑了笑,拱手行了礼来,“正是,在下专程前来拜见澜止公主。”
“我不是公主,”叶澜止继续向后退,退到对方能够碰触的范围之外,“你也不是蔺子言。”
“哦?”男子向她的方向走去,步步逼近,“何以见得?”
四周什么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没有半点生息。这个男人不仅突破了丹素的结界,甚至在结界之内,创设了一个独立的结界,将两人同暝丹府隔离开来。澜止听姐姐说过,在这种结界里,不管如何挣扎喊叫,外面的人也听不到、看不到。
叶澜止贴近院中的矮树,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折下一根树枝,狠狠地往手心扎去。
疼疼疼疼疼!
她咬牙忍着,又狠扎了一下。
“怎么不说话了?澜止公主?”男子再度逼近,黑眸渐渐泛起绿光。
“我不是公主,因为我……不配。”
如果有一天,她也可以变得像哥哥姐姐那样强,她才是一位真正的——
妖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