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冬风凛,刚下过一场雨,宣明殿前金色琉璃瓦滴水成冰。
天色微明,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候,殿内除了龙椅旁设了两个火盆,其余地方一片森寒。
独孤祈烤着火,同情看着底下打颤栗的文武百官。
候了一候,干完了“今日不是人”份额,才向一旁大喜使了个眼色。
有事就奏,无事找点事奏,绝不早退朝——
近来可能是天冷的缘故,后宫那群原本相安无事的佳丽们开始往御书房送温暖,按份位排队拿大小号,送粥送汤送燕窝,一天一个,团结友爱互相不抢夺。
历来争宠争宠,有宠才有争,万岁爷谁也不宠,于是整个后宫超常的和谐。
整整一个月下来,顾清高顾大人胖了十斤。
佳丽们来了往那一坐,也不干别的,先是关心了一下万岁每晚独守空房的睡眠质量如何,问侍寝这个事儿万岁您看臣妾有希望不?
得知没有,暗戳戳再瞟一眼得了便宜猛喝粥喝汤喝燕窝的起居令,明里暗里提醒独孤祈:
但凡大魏史上跟断袖沾边儿的皇帝都么得什么好下场,万岁您要三思啊,慎重啊,对了万岁您断了么?您肯定不能够。
所以都怪顾大人。
独孤祈也瞟一眼得了便宜猛喝粥喝汤喝燕窝的起居令,意味深长冲来的佳丽一笑,顺便问一问:“是谁授意你们来打探朕虚实的?”
由于他笑得太好看,佳丽扛不住,丢下一句“贵妃”,红着脸跑了。
独孤祈便点头,意料之中。
慕容蓉哪天不搞事情,都对不起她作精这个人设。
还没感慨完,顾大人捧着碗往御案前一跪,铿锵道:“万岁,臣想请病假。”
多么稀罕,顾大人字典里竟然有生病和请假这两个词,独孤祈道:“你有什么病?”
顾清高回:“臣上火了,娘娘们煲的汤里放的人参分量太足。”
独孤祈故作为难,“若没有了爱卿,谁来为朕侍寝?”
顾大人默了一默,谨慎发言,“其实万岁,床头蹲着讲故事它不叫侍寝,它就叫床头蹲着讲故事……再这么下去臣要被娘娘们记恨死了。”
“臣白天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要顶着各位娘娘们尤其是贵妃的盘问为您保密,晚上下了职还要蹲守甘泉宫假装以色侍君祸国殃民……”
“地主家养只牲口也没有这么使的,您放过了臣,换个人耍着玩行不行?”
独孤祈:“不行。”
“……”顾大人的眼神很幽怨。
独孤祈顶着他目光略感愧疚,“朕床外那张软榻,不是许你睡了么?”
不提还好,提了顾大人越发幽怨,似乎还有难言之隐,“主要是吧,臣老担心您假戏真做一时兴起半夜起来非礼臣,所以晚上总是睡不好……”
独孤祈:“……”
独孤祈:“来,你的病假朕准了,不在家把四肢躺退化了不许回来,赶紧给朕滚。”
顾大人快乐地滚了。
平常敬岗爱业的他这回竟一连半月不见人影,可见人心不古,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君臣,忠君爱国都是骗人的。
哼!
独孤祈靠着龙椅正出神感慨,忽然太阁首辅纪含沧出了队列,“启秉万岁,前日平南王上书,说年关将近,向万岁奏请,回京述职。”
递呈到案上的折子压着平南王府特有的徽印,独孤祈来了点兴致。
“平南王吗?朕从小同他一起长大,情谊甚笃,前些日子太后还念起,说老王爷去年仙逝,只剩他自己在千里之外孤苦伶仃,嫌朕这个做堂弟的不知体恤兄长。”
说到这里顿了顿,扫射一圈儿群臣的反应。
才接着道:“朕以为太后所言极是。过年么,岂有一家子不团聚的道理?传朕旨意,让平南王择日回京,不得有误。”
独孤祈微微一哂,“朕在这里等着他。”
一封诏书八百里加急赶往云南的同时,京都郊外慢悠悠来了辆马车。
加大加宽豪华版马车,四马并驾,金兽头装饰的销子,车厢绘着起舞飞天,车盖四面壁角各悬着枚大金铃,飞驰间叮铃悦耳,整辆车充斥着一种浓浓的气息——快来偷我,贼有钱。
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路人纷纷行注目礼的功夫,还听见了从车厢里传来悠扬的调笑声。
一只美人手臂偶尔从车厢里探出来,又很快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修长玉手拉回去,那只手的主人显然是位男子,但骨肉均匀,比女子的手还要白皙,简直没有天理。
更重要的是,男子手指上除了扳指,还勾缠着一条小蛇,那小蛇筷子般的细,七寸余长,通体青碧,唯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像一块碧玉上按了两粒红宝石。
它尾巴牢牢缠住男子,昂着头,通过车窗帘飞起来的缝隙,冷冷注视着望过来的行人,吐了吐芯子,令人不寒而栗。
车厢内,独孤郁未持蛇的手掐在女子纤细的颈子上,垂眸看了看女子抵在他腰腹间的短匕,上头淬着磷光,涂了剧毒。
他毫不在意咧嘴一笑,“美人儿,从南洲一路随侍到长安才忍不住对本王动手,累不累啊?”
“你猜,是本王的手快还是你的匕首快?”
秋水凝波桃花眼,定定映着面色逐渐难看的美人。
独孤郁在心里暗自吐槽,大爷的,一路高调成这样也免不了心怀不轨之人觊觎,空城计咋不好使了还?自身这个招人追杀体质没谁了,怎么他的命就这么值钱吗?
此女子是他从云南来长安的路上,经过南洲时“偶遇”的,时下暮色茫茫,此女子单衣不蔽体,长腿大胸,身后跟着一群持棒持刀的猛汉。
女子精准认定他的马车,自称是被逼良为娼、无奈出逃的歌姬,求他救一救。
没等他开口,就跳上了他的马车,架势就是不想再走。
独孤郁本来不想管,但随后而来的大汉一言不合挑翻了他手中的美酒。
这就要讲讲道理了,他下了马车,礼貌干翻了那个大汉,温和地商量道:“我的酒超贵,你赔。”
大汉蜷缩在地上呻吟说不出话来,他的兄弟们不干了,齐齐包围了独孤郁,欲要以多欺少。
独孤郁好害怕,不打赢很难活着走出来,所以他就顺便干翻了一圈人,看一群人蜷缩在地上呻吟,觉得这下还行,可以抵他的酒钱了,这才上了马车,嘱咐车夫走吧。
是不是很有原则。
而后那个美人,前一刻还守身如玉,他刚上车她就迫不及待从身后拥了过来,解他的腰封。
独孤郁向下瞄一眼,推开了美人,“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胸大的。”
美人泫然欲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妾唯有以身相许,难道公子嫌弃妾出身青楼,才不肯要妾?”
独孤郁道对,“睡我一晚很贵的,看你穿得这么省布料也不像个带着钱的,想免费睡我,没门儿。”
顿了顿,又补一刀,“而且我有原则,不跟美不过我的人睡。”掏出一面琉璃水晶镜,诚恳提议,“你要不要先照照你自己?”
美人面色铁青。
独孤郁:“对了,前面就是站,你到哪里下?”
美人面如死灰,冷静了很久以后咬牙道自己身世可怜,唯剩个远房叔叔在长安,求公子带一程。
只要他不是智障,就猜得出来美人和大汉们是一伙的,独孤郁想了想,点头同意,主要也是南洲到长安贫瘠,不好报官。
路上女子对他嘘寒问暖,温柔有加,然后到了长安城郊,女子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独孤郁捏在女子颈上的手收了收,觉得怪可惜。
“你们组织培养你这么个杀手一定不容易吧?你接受策反吗?我有个堂弟在云宫当皇帝,要不咱们打个商量,我放了你,你为了报答我,去杀一杀我堂弟,好不好?”
女杀涨红着脸,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不待女子回答独孤郁先推翻了这个决定,“算了,我们万岁身边高手如云,光一个顾清高就够难缠,你不是他对手,我还是自己努力好了。”
说完轻巧折断了她握利器的那只手,女子的惨叫声中他在她脸上印下一个轻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道:“你们头目没有告诉过你,养蛊的人不能惹吗?再见了。”
小蛇飞身如电,钻进了女子衣袖。
招摇的马车驶入长街,路过京都府尹的府衙时,从马车上被踢下来一个瘫软的女子。
很快衙役们就会发现,此女子身中剧毒,试图自尽未遂,再细问问,就会发现她来自江湖上某神秘杀手组织,许多大案中都有她参与的身影。
独孤郁满意用指尖点了点小蛇的头,“犇犇出息了,速度比上个月更快了。”
小蛇犇犇似能听懂他的话,讨夸盘在了他腕子上,香甜地睡去。
这时车夫从外面探头问:“王爷,出了京都府衙这条街就是王府了,咱们直接回家吗?”
平南王封地虽然在云南,但京都之中也是有一座旧府邸的。
笑容从独孤郁的脸上敛去,他道:“不,先不回。”
他缓缓抚着犇犇,低声报了一个地址。
几个时辰后。
云宫。
御书房。
独孤祈捏着京都府尹一纸奏报,面上慢慢浮现出莫测微笑。
这天恰轮到慕容蓉来送温暖,她一进门正好看到了他这抹莫测微笑,当机立断“哐唧”扶稳了门框。
“万岁,顾大人才走了半个月您就另结新欢了?您对得起顾大人没日没夜地随王伴驾吗?这次是哪位大人给您写的情书,您说出来吧,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臣妾受得住。”
“……”
独孤祈赌气道:“朕这位新欢,面如桃花心狠手辣,身法诡谲城府至深,干的尽是亡命的事儿偏遵纪守法,面还没见就送了朕一份大礼,要不爱妃会会他?”
慕容蓉:“好厉害,斗不过,溜了溜了。”
“回来,”独孤祈嗔笑,不逗她了,决定如实相告,“知道平南王吗?”
慕容蓉:“独孤郁,郁王爷?”
独孤祈颔首。
慕容蓉转手扶住了另一边门框,眼含热泪大义凛然,“万岁您怎么能这样,你们可是亲生的堂兄弟啊!”
眼神里认定了独孤祈是个禽兽。
独孤祈:“……”
独孤祈起身临近她,看她半晌,找不到一句能跟正常人沟通的话,最终伸手敲了敲她脑门儿,“慕容蓉,你这里头果真装着个脑子吗?”
慕容蓉:“……”
“朕要出宫,微服,你要一起去就回去换身衣服。”
可以出宫欸!慕容蓉心里蓦地升腾起雀跃的火苗,面上却要矜持一下,“万岁你好不尊重人家的,你都没问问人家去不去就让人家回去换衣服。”
独孤祈:“不去拉倒。”
“去!”慕容蓉将食盒往他怀里一塞,扭头溜烟儿跑。
跑得太快,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独孤祈目送她背影,叹了口气。
这皇宫大内将好好的姑娘囿成了爱自由的鸟。
叹完看着怀中食盒,贵妃此次送温暖的道具,打开来,是一碗漆黑泛着难以形容味道的汤,汤碗旁边一纸条:
有些人年纪轻轻就弯了,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你身体出了毛病?慕容氏秘制十全大补汤,让你重新找回雄风。
独孤祈:“……”
独孤祈第八百次问自己:“所以朕为什么不是个昏君?”
朱雀大街甲字三户门庭若市,看热闹的人群聚集,这户人家正在办喜事。
流水席从前院摆到了后院,没人发现这个绝色美人是怎么进来的,反正等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席上入了座,玉雕手指端着酒杯,随便逮了个邻座的人,“来,同喜,干杯。”
邻座那人愣住,眼睛不眨地看着他,“公、公子是哪边的亲戚?”
独孤郁面不改色,“新娘她大舅。”
那人“啊”了一声,“新娘子不是孤儿吗?再说您这年纪也、也对不上哇……”
独孤郁:“我乐意。”
那人:“……”
这是乐不乐意的问题吗?再看一眼独孤郁,质疑的话问不出口,你这么美,还用讲什么道理。
“那公子你跟我们讲讲新娘子呗?这家小子我们都是看着长大的,新娘子却是陌生的很,任凭我们如何逼问,对于新娘子的身家,新郎官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你就给我们讲讲呗?”
独孤郁不语,含笑将杯中酒饮尽,酒不是什么好酒,只比普通人家的强些,是他长这么大喝过最差的酒。
至少要比那天的酒差。
那天他喝的是大宛进贡的美酒,夜光杯里明晃晃的琥珀色,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
怪他听力太好,酒只喝了一口,楼下风言风语就传进了他耳朵。
说话的是云南总提督府的小公子李集明,他嘱咐掌柜,“等会儿那娘们儿一进来,你就给我把这个放进酒里端给她,哼,跟老子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货色,装什么装!”
独孤郁不屑一笑。
大理沉月楼,有整个云南最好的酒,最暴力的杂役,最难以捉摸的老板,龙蛇混杂,什么勾当都可能发生,他管不了,也不会管,因为他就是幕后大老板。
不一会儿,李集明口中的娘们就到了,独孤郁朝楼下看了一眼,暗道有趣。
大理风月场子里芳名昭著的冰山美人思月,倾城绝色,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琴技高超,千金难买一面,卖艺不卖身。
李小公子在思月那里屡屡碰壁,恼羞成怒,要给她好看。
架不住李集明伙同一帮狐朋狗友起哄架秧子,思月饮了好几杯“特制”酒,昏沉不知所以,被人搀了下去。
看够了热闹的平南王酒酣微醺,边感叹李小公子不是人,佳人红颜薄命,边往掌柜为他准备的房间走。
原本想要小憩,推开门刹那愣了愣。
床上躺着思月。
云南这个地理环境大家也知道,此地多毒障,老王爷教子有方,从小拿毒药给独孤郁当零食,给他请的教习师父都是蛊王,独孤郁自己除了是个制毒高手,还是半个大夫。
一眼就看出来李公子给思月下的合欢散是最烈那一种,要解也只有一种解法,一个时辰之内若是没解开,世上将少一位出色的琴师。
他趋近床边给思月把了把脉,在走和留之间犹豫时,满面潮红的姑娘已经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独孤郁告诉自己,都是为了艺术,他才献身的。
转日,平南王府,思月一身缟素,抱琴堵在大门口。
独孤郁道:“姑娘,话说一万句也是你先动的手,本王是受害者好吗?”
独孤郁道:“过夜费就不跟你要了,你别来纠缠本王就是,慢走不送。”
思月看向门口的大石狮子,平静问道:“王爷是断然不肯娶我的了?”
独孤郁点头,“不管你信不信,那日底下人真的是送错了房间,你做了鬼不放过的人应该是李集明,不是本王。”
话音未落,眼前白影一晃,血溅石狮子三尺。
独孤郁震惊当场,平生没遇到过如此缺心眼的姑娘。
贞操有那么重要吗?
他一英姿飒爽小王爷,放荡不羁爱自由,浪子不知什么是回头,平素跟他的姑娘多了去,哪有像思月这样的?如果他睡过的都要娶,那平南王府早就装不下了。
有点出身青楼的自觉好不好?
是不是就是贪图他的美貌,所以才以此为借口要挟他。
但这个要挟的代价也太大了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独孤郁挠挠头,将满脸血的姑娘打横抱进了家门。
人是救过来了,但头上留下二寸长的疤,破相了。
思月的妈妈找上门来闹,“王爷,这您得负全责吧?”
见独孤郁沉着脸不说话,妈妈便站在窗户跟前骂,小贱货浪蹄子,什么难听骂什么。
独孤郁这么不要脸的人都听不下去,送了那妈妈好几斤毒蛇毒蝎子当见面礼。
妈妈逃窜以后,一室之内只剩了独孤郁和思月两个,气氛尴尬到了极点,独孤郁道:“你不是本王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言外之意是他渣,渣得明明白白理所当然,她于他只是生命中匆匆一过客,他不会负责。
思月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可你独孤郁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他走得十分仓惶,感觉承受不起这么冰清玉洁的姑娘。
一连过去月余,思月的伤养好,除了脑门上的疤,又是活蹦乱跳的冰山了。
独孤郁外出回来,便看见她站在他房门前,病愈后显得有些眍?的大眼,灼灼盯着他。
独孤郁:“大姐,我不喜欢你这款的,我喜欢温柔可爱小鸟依人贤惠的。”
他以为她会扑上来纠缠,防备看好了院中唯一可以撞的树,没想到她点头之后便走了,留他在原地莫名。
次日,她出现,红豆珠钗,润泽朱唇,粉衣盈盈,头上的伤疤巧妙用粉盖住,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颇为羞赧,大概第一次穿这么嫩的衣裙,鼓足了勇气才抬起头来,僵硬地对着他比了个心。
独孤郁惊愕当场。
她再接再厉,“第一次装可爱我还不太熟,但我可以慢慢练,王爷先来用膳吧。”
过桥米线坛子鸡糊辣鱼,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玫瑰米凉虾。
她亲手撒了些玫瑰瓣碎进去,双手端给呆若木鸡的他,再递上一个勺,就差给他系个围嘴了,“王爷请用。”
独孤郁深吸一口气,回魂,由衷问:“你还寻死么?”
思月摇摇头,“再也不了。”
“那就好。”独孤郁放下碗,站起来,“你有病吧?”
说完赶紧跑了。
翌日,又又又被堵了。
过桥米线坛子鸡糊辣鱼,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玫瑰米凉虾。
一个围嘴。
姑娘道:“我今日确认了一件事情,当日确实是李集明给我下的药,王爷是为了救我才……我要报答王爷。”
独孤郁盯着绣满了小花花的围嘴,“那你这个报答的方式挺报复啊。”
她失笑,“其实这是给小孩子用的,在街上看见,我觉得可爱,就买了下来,”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以后或许用得到。”
他对她避之不及,她已经开始期盼他和她的孩子了。
这是何等之变态,独孤郁再次跑了。
再一日,过桥米线坛子鸡糊辣鱼,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玫瑰米凉虾。
这次多了一盘鲜花月饼。
“独孤郁你别跑了,陪我过个节行不行,今天是中秋,团圆夜,万家灯火时。”
“我孤家寡人一个,你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就不能凑合凑合和我过了吗?”
独孤郁第一反应是反驳,他云南小王爷,风月场里的王,从来不知什么叫寂寞,怎么会是孤家寡人一个,要不要给她数一数?小丽阿欢小红小爱……
数着数着自己先怔了,那么多的姑娘,他记不住脸,都是他生命里的过客,唯有眼前这一个,额角醒目的疤,大脸盘子皎若明月。
等等,大脸盘子……
他说你这两天是不是胖了?
她道废话,老娘做的饭你不吃,可不都是我自己包圆了,能不胖吗?
她醉了,忘了装嫩这回事,连冰山人设都忘了,原形毕露。
他捏捏她圆润的脸,道:“原来你是装高冷啊。”
她沉默一瞬,道:“那种地方,你不冷硬一些,会被人家欺负的。”
刚懂事的时候,爹就把她卖了,说阿囡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爹忙完了就来接你。
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是一枚不值钱的玉扳指。
繁华的一栋楼,却是她的地狱,她为了不卖身不知受了多少苦,妈妈嫌她犟,为了逼她屈服,又要小心不弄破她的皮肉,用了各种各样下作法子虐待她,她一一都受过来了。
不能卖身,卖了身才是真的万劫不复,爹爹就永远都不会来接自己回家了。
这天晚上她自己喝光了他一瓶大宛贡酒,倒在他肩膀上指着月亮说好大一颗星星,我娘就在那上头。
独孤郁你知道吗?我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比你知道的还要久。
那是我被妈妈虐得最惨的时候,你去我们楼里寻欢碰见了,我一头撞在了你怀里,你当时醉了,飘得厉害,替我向妈妈说情,大言不惭说要给我赎身,将来还要娶我。
你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忘了,我却要记一辈子,你这个混蛋。
我知道你是平南王,天潢贵胄,我怎么可能配得上你,我甚至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姑娘都配不上你。
直到你在沉月楼又救了我,我当时虽然被下了药,但意识不是没有,我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当时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痴心妄想了我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你了怎么办,你不是平南王,你是叫花子我都喜欢你。
其实我知道我爹早就彻底不要我了,他永远都不可能来接我,他给我一个扳指当信物,只不过是防着以后我如果被折磨死了,好凭借来认尸,到时还能讹上妈妈一笔钱。
我也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我这一生都在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像我永远追不上天上的月亮,只能远远地仰望,你就是我的月亮,但老娘就喜欢你了又怎么样,你不服,你来咬我啊!
独孤郁扣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吻了下去。
很短的时间,仿佛过了一百年难么长,她回过神来,扶着他的肩膀,哭着道:“独孤郁,你这个混蛋。”
然后她又笑了,将扳指从脖子上摘下来套在他手上,非要弹琴给他听,说这是她自己独创的曲子,从来不曾示众。
涓涓的清音混合着月色一起流淌,她一时高兴,唱了出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离人泪,西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他再没听过那么婉转的歌喉。
再没见过那么美的月色。
最后她歪七倒八地睡去,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忘了,换他来记一辈子。
他抚着她脸上的疤,轻声道:“对不起,你是个好姑娘,但我真的不能娶你。”
他有自己的使命未完,一不小心就牵扯上身家性命,他自己去担惊受险就够了,何必带累上一个姑娘。
他不配。
他不是她的月亮,他要做的是太阳。
这些情愫甚至都不能告诉她,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孤独终老,玩世不恭,有情何似无情,后来,就习惯了,“你头上的疤我会设法帮你祛掉,再然后,你就离开吧。”
她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柔软的头发刺着他的颈子,也不知道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第二天思月就不见了,不告而别。
他的眼线遍布云南,想要知道她去了哪里再简单不过,但他刻意没有过问。
有些人有些事,遇见了就是幸运,然不配拥有,天生就是用来淡忘的。
风月场上的王回来了,放荡不羁的小王爷看似跟平常一般无二,只有他自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姑娘来喂的葡萄不甜了,唱的小曲也不动人了。
从前只是记不住脸,现在他连名字都懒得记。
半年以后的某一天,他回府,看见她等在他房中。
过桥米线坛子鸡糊辣鱼,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玫瑰米凉虾。
抬头看见她的脸,他的心仿佛破了个口子,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争前恐后往外涌,全都有了诉诸之地。
那是她额角的疤痕,她的眉梢,眼睛,鼻子嘴巴,她的一切。
心里翻江倒海,他面上却一如既往地嫌弃,“怎么又是这几道菜?”
她无辜地道:“因为我只会做这几道菜啊。”
她道:“今日我是来谢谢王爷的,谢王爷不娶之恩。”
这半年她遇上了她生命中真正的那个人,那个人以她的冷暖为冷暖,以她的喜忧为喜忧,欣赏她的琴音,不介怀她的过去,会认真吃完她做的每一顿饭。
她娓娓地说,他便静静地听,末了道:“哦,这样挺好。”
理该是这样。
她说自己要随他去长安了,他家里在京城做小官,希望他早日回去成亲。
没有想到她唱的那首曲子,原来就是他们的结局,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离人泪,西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他们中间何止隔着山。
他道:“那么珍重。”
转身的瞬间她叫住他,叫的是王爷,她道:“王爷,你送我一句话吧,一句就好。”
他想了想,道:“小钱也是钱,要不你还是把过夜费给本王结了吧。”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松不少。
她道:“那首曲子我此生再也不会弹了。”
他道不弹也行,“反正也不是什么吉利曲子。”想了想,又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有点品味吧,那个小花花的围嘴别给孩子用,太丑。”
她笑道:“好啊,其实我挺希望王爷到时能来喝一杯喜酒,不过这只是我的妄想。”
如此再也不见。
直到他冒着天下大不违,先斩后奏,一路上躲过追杀无数,赶在她成亲当日进了长安。
高朋已满座,鞭炮响起,前去迎娶新娘子的新郎官回来了。
一对新人进门。
欢笑、喝彩、吵闹,沸沸嚷嚷。
思月蒙着盖头,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被喜婆和红绸那端的丈夫引着走。
目光所及不过眼前巴掌大点儿的地方。
突然她止了步,眼睁睁看着眼前一角熟悉的雪白衣袂与她擦肩而过,轻飘似梦。
“怎么了?”丈夫隔着盖头问。
“没事,眼花了一下。”她答。
婚礼继续,热闹继续。
相见争如不见。
那位绝色美人宾客正如来时一般,悄然无息地离去了,他的座位上只留下了一枚扳指,和一瓶祛痕膏。
在袖中冒头的小蛇不断被独孤郁按回,他让车夫先回旧王府,离京太久,他想要在长安的街上走走。
顺便等一个人。
或者两个——他堂弟闻风出来找他他不意外,他进京这么久了独孤祈才找过来,话说京都的探子业务水平实在不咋地。
独孤郁意外的是堂弟出来还带家属,家属手上举着根糖葫芦。
看来不是京都的探子不给力,敢情两个人在见他之前先逛了街。
有意思了。
暌别经年,堂弟先不着急看,独孤郁看向独孤祈身边的慕容蓉。
慕容蓉也好奇看着他,由来只听说过平南小王爷的名号,人却是头一回见。
大眼瞪大眼。
慕容蓉在心里道:“果然是个妖孽。”
独孤郁在心里道:“看着像个泼妇。”
而后独孤郁将目光无缝衔接到独孤祈身上,放长,放软,放黏糊,手臂伸直开始扑将,用的是撒娇的口吻,“阿祈,为兄好想你!”
独孤祈翻个白眼,一个腾挪离他十步远,“说话就说话,别碰瓷。”
独孤郁眸中充满“有些人当了皇帝就翻脸不认六亲”,眼角泛泪委曲求全,“那你是要臣给你跪下吗,万岁?”
独孤祈不置可否,倒是很期待,“来你跪一个。”
“阿祈你变坏了,都会调戏人了。”独孤郁笑着一把扑上去,勾肩搭背他堂弟,“跟我说说你和顾清高怎么回事,我在大理听了你俩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很香艳。”
独孤祈完全不接他话茬,“平南王是不是该交代一下无诏擅自回京的事?”
“交代,必须交代,但是交代之前我是不该先去拜见一下太后啊?我在云南时尽记挂她老人家了。”
“她老人家不缺你这一时半会儿,你还是先安顿了洗洗你这身皮。”
“旧王府我不想去,你如今还住在大皇兄从前的甘泉宫吗?龙床让我一半好不好?”
兄弟俩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往前走。
被“若无人”的慕容蓉:“我就不应该这里,我该在车底。”
望着俩人背影压力山大,顾清高还没个说法,又来了个狐狸精,苍天啊当女人好难,当皇后好难。
注: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离人泪,西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选自【宋】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