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开心的大人

医院病房里前半夜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忙得头发都呲毛的护士推着笨重且叮铃哐啷乱响的治疗车去输液,这边液还没挂完,那边又在喊测血糖,或者这边液挂上了,那边手输肿了又要重新打针。

忙得脚不沾地,再一看红色的LED屏幕上飞逝的数字,时间已过去大半,而工作进展缓慢。

慌忙中滴落在衣服上的碘伏,痛苦呻吟的病人,不绝于耳的呼叫铃声,铺天盖地的催促……令人崩溃抓狂。

关禾之就是一名在医院工作的小护士。就是最底层那种,刚入职不久,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但还会经常被数落这没做好那没做好的那种。

关禾之垂着头,认命地给病床上的老大爷绑着压脉带找血管。干瘦的手臂,皱巴巴的皮肤,丝毫不充盈且没有弹性的血管,无疑是“打针困难户”的典型。

一起搭班的护士老师抱怨道:“昨天好几个人换着给他打了几针才打进去。这种血管不好的病人,输液前要抽一下回血嘛,多关注一下啊,交班了被发现针不行了,又得打新的针,这不是耽误下班吗?”

“我抽了啊,谁知道……”关禾之悄悄翻着白眼,小声嘟囔道。

好不容易是把班交脱手了。关禾之洗了手,以最快的速度扒掉自己身上白色的护士服。

现在是十一点零三分,最后一班地铁是十一点二十六,还来得及。

就在这时,手机又不适时的响了起来。

屏幕上赫然写着“琪姐”两个大字,是那位和她一起搭班的老师。

关禾之忍不住咬紧后槽牙,接了起来,但还得控制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乖巧:“琪姐,怎么啦?”

手机那边传来的声音难掩不耐烦:“你跑哪去了?”

“我在换衣服。”关禾之答道。

那边沉默了两秒,用冷漠的语气说道:“你麻柜交了吗?”

关禾之顿时心里一沉,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这就来。”

麻柜里面是科室备用的毒麻药品,需要班班交接,一出问题就有可能牢底坐穿。

挂了电话,关禾之又认命地把刚刚扒下的“丫鬟服”又穿了回去。

怪不得人家都说这叫“丫鬟服”。穿上身,在病人面前是丫鬟,在领导面前是丫鬟,在高年资的同事面前也是丫鬟。只能夹紧尾巴,唯唯诺诺做人。

估计现在琪姐正和后夜接班的老师吐槽她吧。工作能力不行,老是拖后腿,竟然连麻柜都不交就跑。

终于是把麻柜交了,关禾之拎着包狂奔在半夜的马路上。

十一点二十分,还有六分钟,来得及的!

坐地铁回去只需要五块。但如果错过最后一班地铁,约车就要三十二块钱。三十二还只是网约顺风车的价格,如果顺风车都没人接单的话,打车回去的价格还要再翻一倍。这对关禾之这种廉价劳动力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还好,终于是在关门的前一刻冲进了地铁。

关禾之气喘吁吁地找位子坐下,已是累得满头大汗。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糟心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正打算掏出手机看看电视剧,结果点亮屏幕映入眼帘的是琪姐的微信消息。

“你今天把钡餐检查的预约单发错床了,你知道吗?刚刚病人自己发现,把检查单还给后夜的老师了。你发之前怎么不核对一下?这种需要空腹的检查,你这样会导致该空腹的病人没有收到通知,不该空腹的病人误以为自己要检查而饿着肚子等着。”

关禾之痛苦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没完了是吧?”但也只能认命地回复消息道歉。

就在这时,企业微信突然弹出了一条推送消息,点开一看,是前几天年中考核的成绩。

49分。

她深吸一口气,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她提前一个月复习,上下班在地铁上刷题得来的分数吗?

临床工作手忙脚乱,理论成绩一塌糊涂。好吧,看来她是真的不适合做这一行。

她忽然想起年中考核的考场上,身边的同事做不出题,还偷偷问她答案。要是那位同事知道了她的成绩,不知道表情得有多精彩。

她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正好看到地铁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影子。满头大汗,头发乱糟糟的,套着松松垮垮的T恤,一脸呆样。不禁嫌弃地撇了撇嘴。

她继续翻看着手机,看着微信里对话结束在中午的对话框,后来也再没有收到新的消息。

中午,她和相恋七年的男朋友周书君吵了一架。起因是,她问发福的男朋友什么时候去健身房办卡。谁知道男朋友忽然话锋一转。

“你有完没完?”

“我妈在医院检查身体,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没头没脑被吼了的关禾之一头雾水。为什么正常地聊着天,突然道德绑架她,批判她肤浅,不懂事?

难道不是周书君自己说的嫌弃自己长胖了,要减肥吗?

周书君没有说过他妈妈的事。他平时也很少谈起他家里的烦心事,尽管他总是催促着关禾之什么时候能够回家见家长。

关禾之看着这些消息,心里恍然觉得在这种时候作为女朋友的自己是应该安慰周书君的。可是为什么,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甚至还很想逃。

仿佛再不逃,她就会跌进失败感情的漩涡里窒息而死。她甚至想象得出来要是真的和这个男人结婚,她今后的人生得过得有多抑郁。

是不是就会像周书君的妈妈那样,每晚家里面对的不是爱自己的丈夫,而是酒精和破碎的玻璃杯。

然后她提出了分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再次看向地铁的窗户,自己还是那个呆样。

这就是长大后的自己,做着自己不擅长且厌烦的工作,每天都在被各种数落,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有底气辞职不干了。

一起从校园步入社会的男朋友总是爱自己在心里藏着事,藏不住了又发泄出来,标榜着自己的付出和不易。

关禾之看着自己的倒影,那脑门上仿佛就写着两个字——“失败”。

“哎。”怎么就活成这样了呢?她才二十四啊,人生不是才开始吗?怎么都有一种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了?

她小声嘟囔道:“怎么喘不上气呢?是不是得COPD了?”随即又被自己的冷幽默逗笑。

嗯,还好,末班地铁上都是一样疲惫的打工人,没有人会在意她。

进了家门,她一路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进了卧室一头扎到床上。

房间里明亮,却也安静得可怕。

她趴在床上,思绪逐渐模糊。

之前就说要养一只小狗了,如果有小狗的话,是不是就不至于这么孤独了?

还是上学的时候好啊,不用扛着工作的压力,爱情也是最开始最美好的模样。就这样想着,她仿佛听见了高中课堂,朗朗的读书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句诗,她印象很深刻。

她在周书君那儿看到过。

用好看的钢笔字,誊写在高一语文课本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