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赶不上变化,向道的小铁路刚修两天就遇到了问题,铺路的石子不够了。
乔家堡在平原上,石头得去二十多里外的山区采,然后还得工人用锤子砸碎,实际的工程量大大超出了向道的预期。
向道只能暂缓铁路铺设,同时向外放出消息,要继续招募采石工人。
这次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之间的年轻人中挑选,预计招募两百人。
工钱一个月七钱银子,其它待遇依照旧例,包吃包住还发衣服。
……
在乔家堡往东二十里外,有一个叫做陈家坡的村子,村里七十多户人家,在这晋中地界上,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
陈家坡离板山不远,也就四五里路,这儿地势还算平坦,就是土壤不大好,好多农田稍微往下挖几锹就是砂石。这样的地自然长不好庄稼,所以陈家坡在附近十里八乡算是中等偏下的穷村。
而陈一家又是全村最穷的一户。
这天中午,正在地里掏田鼠洞的陈一突然从小伙伴那听到了一个消息,乔家堡的向东家要招采石工人。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用布满冻伤的脚丫子踩着草鞋,飞奔回了家。
他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个窝棚,墙是泥巴垒起来的,屋顶是秸秆,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他们一家五口就挤在这么个十几平的屋子里。
陈一家没有地,他父亲早逝,母亲靠到处给大户家打零工养活了四个孩子。
奔回到了家,他挪开门口遮风的玉米秸秆,一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三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正蜷在一张像泥坑里搅过的破被子底下,脸冻的通红,嘴里嚼着什么东西。
陈一冲上去,从三个弟弟妹妹嘴里抠出了一些玉米秸秆跟芦苇杆。
“哥,我饿。”一个男孩低声说道。
这是陈大的弟弟,叫陈三,今年十一岁了,但看起来才跟别家八九岁的孩子个头差不多。
“咱娘呢?”陈一问道。
“借粮去啦。”
说话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乞丐般的女人缩着脖子走进了屋子。
看到亲娘回来,被子里蜷着的三个孩子立刻爬起来,光着身子跑过去,像争食物的雏鸟。
“都回去躺着,做熟了再吃。”女人板起脸,斥责道。
三个孩子咽着口水,又飞快的钻回了被窝。
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有拳头大的一袋玉米粒,小心的倒进一口缺了边沿的破陶罐。
然后加水,烧火,屋子里很快烟雾缭绕起来。
“娘,乔家堡的向东家要招采石工人,我想去瞧瞧。”陈一说道。
女人没看儿子,低声说道:“你这体格,哪干的了采石的活,那是要下死力气的。”
“我想去。”
“人家不会收你的。”
“我现在就去。”
“唉……吃点东西再去吧!”
玉米饭很快好了,少年捧着十几粒硬绷绷的玉米粒子,出了门。
相比前些天,这会儿的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但依然时不时降到零度线下。
陈一顶着寒风,裹着塞满了杨絮的袄子,一步一步艰难的走着。
这一走就是一下午,天黑时,他终于看到了乔家堡,但作为招募点的村口早就没人了。
陈一站在乔家堡村口,又冷又饿,几乎失去了知觉。
但他还是强撑着,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问了才知道,人昨天就招满了……
陈一心里难受的想哭,但并没有泪水可流,只是讨了碗热水,他又转身离开了。
陈一没有回家,而是往东北方向的向家大院走去,他想再试一试。
向家大院很好找,晚上最明亮的地方就是,大院外边立了好多灯杆,挂着玻璃罩的煤焦油灯。
走着走着,陈一的脚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两根长长的铁轨,一直延伸到大院的方向。
汪汪汪!
一阵犬吠声突然响起,接着两道人影提着玻璃罩灯跑了过来。
陈一连忙离铁轨远了些,摆手道:“我没想偷东西,我是来报名的。”
那两人到了跟前,陈一这才看清,来的也是少年,壮的跟山里的熊瞎子似的,比他高了半个头。
两人拿灯照了照他,问道:“报什么名?”
“采石工。”
“早报满了,你来迟了。”
陈一鼻子一酸,哀求道:“两位老爷,求求你们,给我个活路吧,我快饿死了。”
两个少年轻叹一声,又嘀咕一阵,其中一人道:“你等着吧,我问问我们东家去。”
等了约半刻钟,那少年回来了,说道:“我们东家让你过去!”
“谢谢,谢谢老爷。”
……
向道见到陈一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直到对方说他今年十六,又报了家庭住址,才相信对方真的是来报名的。
“收下吧!”向道打量他片刻后,说道。
“先带他吃顿饭,然后洗澡换身厚衣服,今晚让他先去煤炉工坊那边歇一晚。对了,先别让他去干活,这一身冻伤,养好了再说。”
“是!”
这一天,无疑是陈一过去十六年里最戏剧性的一天,是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天,是改变了他命运的一天。
人生的第一碗羊肉汤,第一个有暖道的房子,第一次穿厚实的棉花大袄。
夜深人静,陈一躺在暖和整洁的宿舍里,眼睛瞪着屋顶。
如果不曾见过光明,那么黑暗也就可以忍受,但现在,他见到了。
于是,不可抑制的,他开始不断的回忆起过去那悲惨的十几年人生。
他想起了病死的父亲,饿死的五弟,还有家中常年光着屁股的弟弟妹妹,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眼角的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过去像一只恓惶的老鼠,现在则像一团绚丽的泡沫。
此刻,陈一连哭泣都不敢用力,生怕它下一刻就破碎。
……
补充了人力后,铁路的修建速度终于快了起来,在开工后的第二十五天,全线竣工。
哐且!哐且!哐且!
在阵阵有节奏的金属碰击声中,一只钢铁小兽蛮横的从大院里冲出,沿着铁轨,冒着白烟,骄傲的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后面长长的车厢就是它的尾羽。
冯坦坐在车头,正往锅炉里加煤,他的肩膀以上都露在外面,衬托得车头格外小巧。
后面的车厢总共有八节,每一节四个座位,清一色的敞篷,向道自己独占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