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台

路明非和陈雯雯走在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上,一大早陈雯雯便来叔叔家找他,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陈雯雯的家其实距叔叔家不远。

昨天晚上路明非摔倒在地上,从“幻境”中脱离,但幻境中的那双眼睛,那句话,依然缠绕在他的心头。路明非自认为是一个心大的人,从症状开始,百度搜索到各种不好的结果,无论是精神错乱还是瘫痪甚至是三个月内就要死去的结论,他都没有很在意过,把一切坏东西抛到脑后,不去想它。

可昨天所见所听的一切,路明非哪怕清醒过来后都久久不能忘记。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的揪住了,像是灵魂中的另一个自己在抓着自己质问:你为什么没有做到!你应该做到的!它是那么的信任你,你怎么辜负它!

难以言说的情绪笼罩着路明非,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倦怠,直到陈雯雯在叔叔家门口敲起了门,说要和路明非一起去买票。路明非作为文学社理事的主要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收钱和跑腿,这个活儿交给他是惯例。

但是,这一次陈雯雯说她要一起去。

他们刚去电影院包了厅,然后他又陪陈雯雯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现在陈雯雯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陈雯雯穿着入学时那身白棉布裙子,槐花会落在陈雯雯的白裙子上,裙子上沾染着花香。

“路明非你想报哪个学校?”陈雯雯问。

“卡塞尔学院已经录取我了,所以我9月份就要去美国读书了。不参加高考了”路明非说。

路明非不想主动的告诉他人,因为听起来像是在炫耀,但他也不想撒谎欺骗别人。

“他们是怎么说录取你的?你不是说答得不好嘛?”陈雯雯吃了一惊。

“教授说看见我有很大的潜力,加上我父母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所以算是勉强通过了”

陈雯雯低头无声地笑笑,低低地“嗯”了一声:“挺好的,等去了美国,路明非你就有机会见到你父母了,他们应该也很想你吧。”

“我想也是,不过要真是去美国,我心里倒还是慌慌的,毕竟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陈雯雯说上了大学大家就会分开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见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见面,很多好朋友就是这样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记的。路明非说人生就像奔跑的火车,大家是火车上的乘客,同路的时候大家会坐在一列火车上,如果不同路了自然会换一列火车的。

陈雯雯听着眼里写满了难过,比她入学时读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时更甚。

路明非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风吹着她怀里纸袋中的蒲公英零落,洒在水面上,像是一场小雪。

陈雯雯问路明非还记得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路明非说是在进高中的第一天,陈雯雯办完手续之后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坐在窗边的角落长椅上,自己就在门口看着。

陈雯雯说不是,是高一的某个下午,那时候教室里只有路明非和自己,自己在讲台上看着路明非卖力的擦黑板,跟路明非说了第一句话。

路明非说如果算认识开始,的确是那个时候,因为开学那天自己认识她,但陈雯雯不认识自己。

两个人就这么边走边聊,陈雯雯忽然说要去河边看看。河边青草地上蒲公英盛开,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陈雯雯摘了很多,与风铃草一起放在纸袋里。陈雯雯跟路明非说希望明天他能够做活动的主持,要保证做好。路明非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举起手说我保证。陈雯雯从一袋风铃草中取出一朵交到路明非举起的手上。

两人继续低头默默地走,在三岔口分手,陈雯雯向路明非说了声再见,路明非冲她挥了挥手,路明非继续往前走,陈雯雯去向另一边。

路明非回到叔叔家楼下,沿着楼梯一路上到顶楼。在上就是天台,堆着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通往天台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着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人家扔掉的破沙发和木茶几,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尽头物业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路明非踩着垃圾熟练地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对面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明非从铁门空隙里钻了出去,站在满天星光中,深呼吸,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他在这里是自由的,随便享受风、天光和春去秋来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天台边缘,仿佛临着峭壁,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整个城市的灯都亮着,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商务区的高楼远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高架路上车流涌动,车灯汇成一条光流,路明非觉得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喂,你为什么看起来满脸不开心的样子?”身后有人阴恻恻地问。

路明非惊得抬头看向那个声音,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第二个人出现,女孩拉下脸上巨大的墨镜,冲他翻了翻白眼儿,两手在耳边比作大角鹿的样子,对路明非大声说,“嗨!嗨!”

路明非放下戒备,重新坐回天台边缘,两只脚在墙外不安分的晃荡:“师姐,你是学计算机的嘛?”

“哇哦”诺诺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似乎是对路明非的反应很不满意“师弟,你真淡定。我都进入了你的秘密基地,你却还能关心我是学什么专业的。”

“你可是我师姐啊,要是真去了美国,还请学姐多多关照了”

诺诺坐到路明非身边,用肩膀碰了碰路明非:“学弟你好像不开心啊”

“没错”路明非坦率的承认“学姐你看过动物世界吗?”

“当然看过,每天晚上新闻联播结束后都会放。别惊讶,虽然我读的是美国学校,但我可是中国人,从小在中国长大的。”似乎是察觉到了路明非的诧异,诺诺解释。

“动物世界里说老虎有一种习惯,每一只老虎都有自己的领地,当他们巡视领地时,会举起尾巴然后把尿喷在树上,这样其他老虎就知道这里的地方已经有一只老虎了,就不会冒然的进入。老虎们以此来界定自己的势力范围。”

“听起来好悲惨”

“什么?”这个回答出乎路明非的意料。

“小弟,你看上去很像在哭唉。”诺诺拍着路明非的肩膀“比如说,假设,只是假设,如果现在是陈雯雯现在坐在你旁边,你还会说出这些话吗?”

“会,因为在这个地方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看看月亮,望望星星。安安静静的待着。”

诺诺沉默了,路明非这样的回答与他侧写出来的样子完全不一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她望着路明非,眼睛亮了起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路明非全身像是要把路明非一片一片剖开看清构造一般。

路明非看着诺诺盯着自己,她的眼睛里闪着浅金色的光,眼前忽地浮现出昨天晚上自己在“幻境”中所见的样子。

不知道是什么喷出了浓密的白色蒸汽,像云一样在天台上流动,浓浓的白色蒸汽中响起了列车到站的声音。

“亲爱的乘客们,本次列车终点站松山市,现在我们即将离开梅津寺町站,列车即将关门,现在为您播报预计抵达各站的时间……”

明亮的车灯撞开迷雾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路明非身前几米的地方,车门在他身前轰然开启。

路明非知道自己又犯病了,但身处天台边缘的他一时间也不敢乱动,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结束。如果自己在这里掉下去摔死了,只怕真的会成为第二天的热点新闻:仕兰高中教学错误,喜获外国大学录取优秀毕业生精神压力过大跳楼身亡。

“哥哥……”有人在黑暗里轻声地呼喊。

“哥哥。”孩子又喊。

路明非这才确定,真的有人在喊自己,不是像从前那般的幻听,而是幻境之中真的有人在说话。

自己的幻觉已经能让自己现实幻想分辨不清到这个程度了吗?

路明非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列车门打开了,一柄纸伞飘出了舱门,一个看起来乖乖的男孩撑着纸伞逐步走近路明非,弥漫的浓雾随着他走近而散去,他脚下的木屐声清脆悦耳,身上穿着路明非叫不出名字的铠甲,甲片撞击声听着像是战鼓的响声。

走到路明非身前,他抬起来头看向路明非,一双眼睛泛着淡淡的金光:“哥哥,好久不见。”

“你到底是谁?”路明非的声音有点颤。

“我是路鸣泽。”

路明非沉默了,他问对方:“这段时间我一直有幻听幻视的情况,是因为你的原因吗?”

“并不是,我没有想到哥哥你觉醒初期会有这样的行动,这么高频率的无意识使用言灵,的确会对意识产生一定影响。

“什么是言灵”路明非抓住重点

对方挥了挥手,白色的浓雾散出一片空地,路明非这才看清诺诺也在这片幻境中,与他不同的是,诺诺是被时停一般没有了行动的能力:“本来卡塞尔学校是会向哥哥介绍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常识,但现在哥哥你怕是要先面对这世界的残酷对待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路明非继续问

白雾已经在逐渐散去了,路明非终于看清了,许许多多的怪物正爬过破沙发和木茶几,它们用畸形的双爪行走,用长尾扯开老锈的铁门,月光泼洒在它们层层叠叠的鳞片上反射着蓝白色的光。

路明非发现这些怪物与自己曾在幻视中见到的在高塔之下的怪物长的很像,震惊的吼道:“这些怪物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我这些天看到的一切,也都不是幻觉也是真实发生的!”

男孩扭过头看向路明非:“是的,我的哥哥。”

真相让路明非震惊,也让他的大脑停止了冷静思考,他踏出几步到对方身前打算问个清楚,冲动之下全然忘记了自己还在天台边缘的情况:“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孩却反过来抱住了他,路明非发现自己与男孩正踏空行走在高空之上:“曾经,违抗上帝是最大的罪过,但是上帝已死,这些罪人也随之死去。现在,最大的罪过是违抗尘世,是不可知者把自己看的比尘世的意义更重要。他们赞美上帝,通过唱诵、悲泣、祈求上帝的回归。他们轻哼:我这样赞美上帝。作为主,你将如何回馈我们呢。”

“可上帝不会回馈,他便是那闪电,便是那疯狂!”无边黑暗的天空随着男孩的话闪过一声雷鸣,雷电如长矛般刺穿无边无际的黑暗,让路明非看到在黑暗之外,有人带来了暴风雨。

男孩仰头望向天空之外劈来的闪电,熔岩色的光芒从他的双眼中绽放。

男孩凑近路明非的耳边说:“我不宽恕你,我从心底爱着你,我战争中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