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张灏仗兵弑杨渥 徐温妙计除张灏

杨行密故去之后,杨渥在徐温的帮助下得到弘农郡王之位。按理说杨渥应该是面容悲戚,无心娱乐,不料杨渥却是顽劣不改,居丧期间昼夜酣饮,歌姬不断。命人花费数万,专门制作十人方能环围起来的巨大蜡烛,照的马球场上如同白昼,杨渥大呼小叫,与一群宵小之徒纵马击球。到的朝会时间,偏偏不见弘农郡王踪影,城门来报杨渥一人一马冲出城去,也不知上哪里私会姑娘,底下的小黄门惶惶张张只好四处找寻。

郡王府左右指挥使张颢、徐温暗暗叹气,吴王杨行密可是没有如此任性。二人一起进入府衙觐见杨渥,府衙之内却是不见杨渥身影,小黄门言道见到弘农郡王好像出的府衙前往牙城击球。徐温与张颢对视苦笑,策马来至马场。日上三竿,烛台上巨大的蜡烛已是熄灭,杨渥手舞球杆,上下翻飞,兴致正高。这马球场原本是吴王杨行密亲兵营的驻地,可容纳千人,杨渥将护卫府衙的亲兵赶出城外,将这里改做了击球的马场。

徐温、张颢耐心等待,好不容易杨渥停下身来,只见杨渥手握汗巾,大汗淋漓来至近前。杨渥见到两位老臣,心中却是微微不悦,一边用汗巾拭去汗珠,一边懒洋洋说道:“有事快说,孤王还要击球。”徐温本来就有一股怒气,如今是多事之秋,淮南之地强邻环伺,这杨渥不想军政大事,还有心在此击球,此刻听闻杨渥此话,不禁心中大恸,泪水夺眶而出,他慢慢跪下对杨渥言道:“大王啊!吴王刚刚离去,国家多灾多难,你还在通宵达旦,游乐不休!请大王以军国大事为重!”杨渥不听此言倒是还好,如今听得徐温责备,怒从心生,啪一声将汗巾一甩,狠狠说道:“你说我没有治国才能,何不将我杀死,自己来当这个什么大王!”

杨渥气哼哼进入马球场,又继续打起马球,剩下张颢、徐温孤零零待在当地。徐温直觉一股冷气从后背飕飕冒起,不禁连打几个寒噤,眼见得杨渥对自己与张颢心存猜疑,而前一时期,杨渥已是将王茂章逼走,在杨渥手下为官实在是过于凶险!

张颢、徐温乃是杨行密手下三十六员天罡星之列,张颢性情暴烈,武功高强,而徐温却是智略过人,治军有方,当初也是他协助杨行密评定了田頵、安仁义的叛乱。前文书讲到,杨行密对他非常信任,将养子李升交付徐温抚养,徐温为他改名徐知诰。徐温开始后悔将杨渥推上王位,他决意暗中布局换掉杨渥。

再说杨渥镇守宣州之时,装备了一支三千人的亲兵队伍,交于亲信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员大将率领。眼下杨渥成为弘农郡王,他将这支嫡系部队带到广陵。徐温暗暗思忖,杨渥目前依仗的不过是手下这三千精兵,偏偏杨渥将这亲兵迁出了牙城,将亲兵营地改做球场。

杨渥守灵百日之后,令大将秦裴领兵兼并了江西,手下的三名爱将也跟随秦裴立下赫赫战功。杨渥开疆拓土,更是目空一切,骄奢日甚。这天他心情极好,忽然对节度判官周隐说道:“你不是说我不堪大任,要让刘威继承大位?如今我尽有江西之地,淮南百姓安居乐业,岂不是令你大失所望!你出卖我杨氏社稷,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杨渥哈哈大笑数声,脸色一变,令人将周隐推出殿门,直接斩杀。

弘农郡王杨渥还要将刘威推上沙场,试一试刘威是否如周隐所言堪当重任。他令庐州刺史刘威、鄂岳观察使刘存、岳州刺史陈知新率三万大军兵发岳阳,进逼长沙。他还特意派自己的亲信许玄应前往军中担任监军。

淮南兵声势浩大,向南一路攻入楚国地界。边关急报如同雪片一样传到长沙,楚王马殷满脸阴沉,在大殿之内走来走去,淮南大兵压境,眼看就要攻入长沙。难道我楚王马殷就要失去天下?楚王府南面的湘江一路东流,湘江之上烟雨迷茫,乌云四合,天地之间雷声大作,雨声一片。

马殷暗暗叹息,做这个楚王实在是不太容易。他原本也没有想当什么大王,幼时家境贫寒,投入大唐将军秦宗权军中,跟随主帅孙儒。秦宗权先是被黄巢击败,投降黄巢,而后又归顺大唐,时间不长,再次举起反旗。马殷与刘建峰、张佶历经沙场,刘建峰成为龙骧将军,马殷、秦彦辉成为左右副使,张佶则担任行军司马。孙儒战败之后,刘建峰率马殷等人进入湖南,占领长沙。直到此时,刘建峰等人才有了立足之地,不再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刘建峰自任武安节度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也许是征战太久,身心俱疲,刘建峰不再关心政事,沉湎酒色,天天寻来一帮美人寻欢作乐。常言道,湖南出美女,长沙一带更是如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刘建峰见到美女如云,如何不喜!偏偏他听得手下传言,要说美人,如今可谁也比不上那位名唤放玲的姑娘。刘建峰留意暗暗打探,却知晓这放玲乃是手下侍卫陈赡的妻子。刘建峰安排陈赡连日值夜,却令人悄悄将放玲接入府来,烛光之下,只见这位放玲美人:

风姿绰约多逸态,

体态轻盈不自持。

粉面桃腮凝新荔,

回眸一笑胜星华。

刘建峰见到放玲,惊为天人,不胜欢喜。两人携手入帐,熄灭灯烛,共成好事。刘建峰怜香惜玉,轻移慢送,直惹得放玲美人醉眼朦胧。

时日一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赡却是知晓了妻子与刘建峰私通之事。陈赡怎能咽下这股恶气!他穿上侍卫服装,右手衣袖之内藏上一把铁锤,进入王府,来至殿前入值。天近中午,刘建峰一夜荒唐,懒洋洋推开身边美人,穿衣起床,走出寝殿,伸伸懒腰。陈赡见到刘建峰一人来至殿外,忽然如同鹰隼一般向刘建峰背后袭来,一柄铁锤狠狠击向刘建峰后脑。刘建峰登时脑浆迸裂,栽倒在地。周围侍卫一声惊呼,团团将陈赡围住。陈赡手握铁锤,目眦尽裂,狂笑数声,数把长戟刺入陈赡身体,陈赡至死还在怒睁双目死死望着刘建峰。

长沙此时群龙无首,军政长官中最大的官职乃是行军司马张佶,众将官共同推举张佶为武安留后。张佶心思缜密,慢条斯理换上官服,早有军士为他牵来一匹骏马。张佶揽鞍上马,挽辔缓行。眼看就要来至节度使府衙,张佶坐下的骏马忽然如同着魔一般,尥起蹶子,连踢带咬,生生将张佶掀下马来,马蹄重重踏在张佶左脾。军士急急上前,奋力拉住骏马,张佶蜷缩身体,满头已是冷汗直冒。众位将官七手八脚将张佶抬进府衙,唤来军医,张佶左脾已被踏伤,眼见得只能卧床静养。张佶苦笑数声,对众人说道:“天命有常,看来我做不得这个楚国之主。马殷将军勇而有谋,宽厚乐善,无论才能品德强我百倍,他才是真正的楚国之王啊!请各位速速去请马公!”当时马殷奉刘建峰之命正在攻打邵州,张佶令人手持军蝶前往邵州。马殷见到军蝶,刘建峰忽然亡去,不知长沙城内虚实,不禁犹豫不决,迟迟不敢动身。听直军将姚彦章进入军帐,对马殷言道:“将军您与刘龙骧、张司马,一同来至湖南,乃是一体之人。现如今龙骧遇祸,司马伤髀,这楚王之位,除了将军您还能有谁能够担当,此乃苍天之意啊!”马殷心念微动,令手下的副将李琼留下继续进攻邵州,自己径自回到长沙。张佶令人将自己抬入节度府衙,强撑病体,率众将士朝拜马殷,如此,马殷成为楚国留后。

马殷成为楚国留后之后,君臣上下齐心,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渐渐占领岭北的湖北、湖南之地。就连朱温也忌惮马殷,晋封马殷为楚王,承认他统治楚国大地。眼下,淮南气势汹汹旌旗蔽日,兵锋直指长沙,大有决战之势,马殷心中如何不怕!马殷此时的心情就如这湘江烟雨一样,万分压抑。

黑云压城城欲催,马殷挺直了脊梁!淮南胆敢长驱直入,眼见得是不将我楚军放在眼里,狂妄至极!在雨声之中,马殷擂响战鼓,升起军帐,派兵布阵,他要一展虎威!

战鼓动地,号角连声,大将秦彦晖率水军三万人沿湘江而下,数千艘大小战舰遮蔽江流。战船一路北进,来至湘阴县老围子一带。六月连日大雨不停,江水大涨,沟叉之内雨水横流。秦彦晖的楚军与刘存的淮南军数次大战,只杀得刘存节节败退。刘存心生一计假意投降,派人给秦彦晖送去降书,其实是想待天气晴朗之后,调动大军再与楚军决战。秦彦晖接到降书,哈哈大笑:“狡诈的淮南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蒙我!”却说湘江一路北流,来至老围子,分为两道河流,中间有一道东西走向的险堤。楚军分作两路,在两侧的湘江之上遍布舟楫,将刘存压缩到险堤以北的狭小区域之内。险堤向北十里左右,东西湘江在此合流,汇流成为浩浩汤汤江面宽阔的大江。

刘存眼见得东西两面湘江之上都是楚国水军,心中忽生悲凉,远远看见秦彦晖站在旗舰之上,用尽气力大声呼喊道:“自古以来,杀死降兵定是不祥,秦公您难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吗?”秦彦晖冷笑数声:“贼寇侵入我国而不奋起还击,那才是不顾子孙!”亲自操起鼓槌,擂响战鼓,登时杀声大起,无数兵士登上岸来。两下夹击,泥泞的土地上羽箭横飞,旌旗斗乱。刘存见事不妙,仓促指挥大军遇过险堤,向西北逃去。

此时,原本驻扎在浏阳的水军副指挥使黄璠,统领三百战舰从浏阳河顺流而下,杀入湘江,恰见刘存大军无边无沿溃散而来。黄璠扼住江口,与两侧的形成秦彦晖三面合围。这一杖,只杀得淮南兵士血流成河,死伤过万,副将以下的将官死亡百人以上,主帅刘存、岳州刺史陈知新被生擒活捉。缴获战舰八百艘,得到的枪械刀杖堆积如山。刘威帅军突破重围,保护着监军许玄应,领残兵败将退回淮南。秦彦晖乘胜向北进军,攻占岳州。而刘存、陈知新被擒之后不肯投降,被马殷斩杀。

消息传到广陵,徐温大为震怒,杨渥此次出兵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岳州,监军许玄应难辞其咎。徐温知道这许玄应乃是杨渥心腹,正好借机将他问罪,押出军门斩首。

当时淮南名将还有黑云都指挥使吕师周,吕师周与副将綦章屯兵洪州以南的上高县,这里地形高耸,与湖南的马殷接壤。杨行密在世之时,吕师周与马殷多次交战,屡立战功,如今,杨渥却是担心老将对自己不服,怀疑吕师周与徐温勾结,另立山头,暗暗令朱思勍领兵从洪州前往上高,夺取吕师周兵权,就势将他擒拿。

洪州距离上高却是有九十五里,这里朱思勍兵马疾行,吕师周机警的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匆忙披挂上马,就要出营。副将綦章急急赶来,对吕师周说道:“将军乃是广陵人士,跟随杨公征战四方,保家卫国,如今将军这是要去往何方?”吕师周手握马缰,惨然一笑:“新王不比旧王。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王已是派兵前来,眼见我就是人家案上鱼肉,大丈夫岂可任人宰割!”綦章眼中落下泪来:“将军啊!你我同生死,共患难,虽分主副,情同手足,如今你这一走,不知今生能否相见!”吕师周饶是一员硬汉,此刻也不禁悲愤难抑:“与那马殷多年作战,听得那马殷倒是一位宽厚仁慈之主,我只身一人前往投奔,也算对得起杨公在天之灵。我在马殷之处苟延残喘,也许今生你我兄弟还能相见!”綦章无奈说道:“生死事大,哥哥保重!哥哥一去,小弟不敢阻拦!有小弟为哥哥断后,兄弟舌可断断然不会泄漏哥哥行踪!”吕师周马上一揖洒泪做别,单人单骑逃奔湖南而去。

綦章回营若无其事倒头大睡,片刻之后朱思勍领兵来到,遍寻吕师周不见,朱思勍怏怏回到洪州复命。

杨渥杀掉周隐,逼走吕师周,淮南的将佐人人自危,军心摇动。时至今日,杨渥从政已是一年有余,徐温来至庭院之内,只见月光如水,微风轻拂,墙边的几丛修竹挺拔俊秀。徐温须髯飘飘,缓步来至琴案之前,轻抚瑶琴,只听得琴声叮咚,“高山流水”的韵味如泄而出。琴声忽缓忽急,徐温心潮澎湃,竟是泪流满面。远远传来一阵钟鼓之声,星月西移,院内已是有些凉意,徐温静下心来,缓缓回到寑房。

此刻徐温手下的别将陈佑正在飞马赶往洪州。官道之上,陈佑一行几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六天之后,陈佑一行跋涉两千余里,在一片晨光熹微之中来至洪州。洪州又名豫章,地处赣江江边,乃是江西第一重镇,一篇《滕文阁序》让洪州天下闻名。此刻,陈佑一身疲惫,径直来至秦裴军帐。

洪州守将秦裴刚刚起床,忽见陈佑风尘仆仆而来。秦裴大惊,急急给陈佑端来一杯热茶,陈佑一饮而下,举手之间,微微露出怀中的飞镖。陈佑伸手抹去嘴边水珠,让秦裴屏退左右,郑重说道:“末将此来奉徐温将军之命,有人密报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人阴谋反叛,胁迫将军您将洪州拱手交于湖南马殷。”

秦裴乃是军中老将,此刻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徐温一向为人谨慎,智略超群,他说三位副将反叛,定然不假,否则也不会派陈佑不远千里,秘密前来。秦裴低头思量,却见陈佑悄悄探手入怀,已是悄悄捏住飞镖,他心中一凛,陈佑的飞镖已是出神入化,看来自己如若不按徐温军令办理,顷刻之间会是身首异处!秦裴唤来参将,端上饭食,让陈佑在军帐之内莫要出去,两人在军中简单吃罢早饭。看看日上三竿,秦裴令人准备酒食,摆放在大帐之内,将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人一并唤来。

朱思勍三人络绎进入军帐,只见桌案上已是摆满饭菜,酒香饭香扑鼻而来。朱思勍哈哈笑道:“这几日正是嘴里淡出鸟来,还是秦大人体谅兄弟!”五人分宾主坐定,忽听朱思勍手指陈佑:“这位兄弟却是眼生!”陈佑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慢慢饮酒。片刻之间,酒宴上已是风卷残云,杯盘狼藉,只见陈佑挺身而起,掏出一卷书轴,将三人预谋叛乱之事一桩一桩说个仔细。陈思勍勃然变色,厉声喝道:“这是哪个小人栽赃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佑微哼一声,右手微微一抖,三只飞镖激射而出,星豪不差插入三人咽喉。

杨渥听闻三位亲信大将在洪州死于非命,对徐温、张颢二人恨得咬牙,看来这徐、张二人越发胆大妄为,不将自己这弘农郡王放在眼里。对身边之人说道:“徐温、张颢这两位老贼,可恨之极!必须夺了他们兵权,不杀二人,难解我心头之恨!”杨渥此言一出,早有人暗暗报于徐温。

广陵城内,已是风云激荡,暗流涌动。杨渥此时还认为自己可以生杀予夺,其实他手下的三千精兵已被他迁出牙城,领头的亲信也被徐温用计斩杀,已是无法掌控军营。这天,旭日初升,朝霞满天,晨钟响起,杨渥升帐议事,只见徐温、张颢径自领二百卫士全服武装,手持刀枪冲入中庭。

弘农郡王高坐王位之上,厉声喝道:“大胆张颢!你是要以下犯上,杀死孤王吗?”

张颢手执铁挝,目光冰冷,向杨渥微微躬身道:“臣下怎敢弑王!我等要清君侧,除掉大王身边乱政之人!”

徐温锐利的目光在厅内如风扫过,霎时数名卫士冲上,将那十几位平日得到杨渥宠信的官员按倒在地。徐温负手昂立厅中,将这十几人平日里为非作歹乱政之事一一说来。一番激昂话语过后,中庭之内雅雀无声,徐温犹自胡须抖动,袍袖微张。猛将张颢面色发赤,跨步上前,袖出铁挝,嗤嗤两声,将十余人挨个击杀,中庭之内顿时满溢血腥。两厢的文武官员瑟瑟发抖呆若木鸡,那弘农郡王杨渥却是心跳如鼓掩面号哭起来。

张颢、徐温二人掌握了淮南的军政大权,杨渥成为一个傀儡。自古以来,傀儡皇帝难以长命,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不过这淮南本就是杨家的天下,杨渥还在做着收回王权的旧梦。此时军中悍将张颢已是有心废掉杨渥,奉迎汴州的梁王朱温,做一方诸侯。

弘农郡府之内,夜色深沉,秋虫唧唧。张颢的手下纪祥奉命守卫王室,手握剑柄,来回巡视。天色已晚,星光满天,只见他慢慢来至弘农郡王寝室之前。万籁俱寂,四下无人,纪祥只身一人推开房门,室内杨渥鼾声大作,睡得正香。纪祥一步一步逼近睡塌,双手一抖,将绳索套入杨渥脖颈,用力勒住,杨渥一阵乱蹬,渐渐没有了声息。纪祥取出锦被,将杨渥死尸盖好,悄然离去。

天色大亮,众位将官一如既往来至王府府衙,却见府衙之内气氛异常,走廊两侧、中堂之内到处是手执明晃晃钢刀的士兵,诸位将军的随从卫士都被挡在府门之外。文官将吏来至议事大厅,就见张颢站在杨渥平时所坐的王位之前,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迟迟不见杨渥出来,而徐温也没有出现,厅内响起嗡嗡一片,众人不禁窃窃私语。就听张颢厉声说道:“昨日晚间,嗣王杨渥已经薨逝,在下请各位议上一议,军府大事应该交于谁来主持?”面对杀气腾腾的张颢,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张颢连问三遍,辞色愈加严厉,众人无人答话,也就表明了不想让他主持军府大事!厅内的杀气越来重,眼看张颢就要痛下杀手,威逼群臣,堂下的朱瑾久经沙场,此时也不禁双腿微颤,胆战心惊。

此时却听得厅内一角突然响起声音,军府幕僚严可求缓缓出列,边走便道:“我淮南四方边境,处处忧患,谁来主政,何须多问,自然非张公您莫属!然而,让您马上主持军府,却是太过仓促,大大不妥!”

严可求一直在杨行密身边出谋划策,张颢倒是对他不敢小觑。张颢面色不阴不阳,慢慢说道:“先生请讲,有何不妥?”

严可求手抚须髯,微微一笑:“刘威、陶雅、李遇、李简与将军您都是吴王旧将,位列三十六天罡,倘若张公您自立为王,这些人能否甘愿俯首称臣?不如拥立一位幼主,如此以来,张公您有拥立之功,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张颢毕竟是一员武将,一时之间头脑转不过来没有了主意。在他低头沉思反复掂量之际,严可求悄然转身,来至大殿一侧,急急手书一张便笺交于同僚。同僚将便笺藏入袖中溜出大殿。

众位文武官员在大殿之内议论纷纷,张颢走来走去,举棋不定。忽见一位太监从太后宫内一路跑来,冲进大殿。太监四处一扫,径直来到严可求面前,取出一张手札:“太后有旨。”

严可求率文武官员撩衣跪下,双手接过太后懿旨,只听严可求跪着读道:“先王创业艰难,嗣王不幸早世,按顺序应立次子杨隆演为王,老身望众位将官不要辜负我们杨家,辅佐幼主治理天下。”

太后乃是杨行密的夫人史氏,也就是刚刚故去的杨渥的生身母亲。太后这一番话直说的情真意切,措辞明白,义正严明。张颢无限颓丧,只好跪下接旨,率群臣迎立杨渥的弟弟杨隆演为淮南留后、东面诸道行营都统。朱瑾抬头看去,只见严可求面色宁静,异常从容,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大丈夫!顷刻之间力挽狂澜!如不是他派人请出太后懿旨,今日还不知会是如何收场!

徐温这几日身体不适,没有出府。忽听得张颢派人弑君,徐温暗暗心惊,他原本只想保淮南平安祥和,让杨渥不敢胡作非为,哪知张颢竟是如此胆大!好在有严可求,杨家是暂时保住了王位。徐温暗道,这张颢脾气暴烈,性格粗鲁,以后与他相处还是小心为妙!

张颢想要一人把持朝政,令徐温出任浙西观察使,镇守润州。夜色之中,严可求闪身进入徐府,徐温见到严可求星夜来访,急急出庭,将严可求迎入中堂。只见严可求目光炯炯,直视徐温:“将军扔下戍守京师重任,出镇外藩,张颢必定将弑君之罪按到将军头上。将军岂不是万劫不复!”徐温心中大惊,这严可求真是明察秋毫!起身一揖到地:“这可如何是好!望先生救我!”严可求双掌微合,身形前倾,低声言道:“我有一计,将军如能听我,必能转危为安。”

次日一早,严可求来至淮南行军副使李承嗣的府院。这李承嗣乃是代州雁门人,早年跟随晋王李克用讨伐黄巢,屡立战功,后来朱温与朱瑄、朱瑾反目成仇,双方杀得不可开交,朱瑾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派李承嗣南下支援朱瑾,朱瑾被朱温所败,后路断绝,李承嗣这才跟随朱瑾投奔淮南杨行密。一路走来战功卓著,深得杨行密信任,如今官拜行军副使,然而他毕竟与朱瑾一样,不在杨行密三十六天罡星之列。严可求见到老将军,对他说道:“张颢此人一直恨戾异常,心黑手辣,如今他将徐温派到润州,将徐温排挤出权力中心,眼见得张颢他要独揽朝政,照此情势发展下去,只怕将军您也危在旦夕。”李承嗣花白胡须微微颤抖,长叹一声:“我一心辅佐吴王,漂泊异乡,不料,老来倒是担惊受怕!”严可求定定注视李承嗣,缓缓说道:“张颢此人刚愎自用,其实没有主见。望老将军拦住徐温,只要徐温不出广陵,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严可求得到李承嗣承诺,径自来见此时大权在握的左牙指挥使张颢。严可求先是讲起城南的芭蕉已是成熟,桂花树也是飘出异香,东拉西扯,慢慢说道:“张公您令徐公出镇外藩,外人都说您要夺去徐温兵权,寻机将他杀掉。外面议论纷纷,对您是大大的不利啊!”张颢故意惊讶:“这可怎么说!是右牙指挥使徐温将军自己提出要镇守润州,决非是我本意。如今军令已下,木已成舟,还能有什么办法!”严可求笑意微露,不紧不慢说道:“这倒不难!您只管静候佳音!”

次日一早,严可求邀请张颢、李承嗣一起来至徐温的府邸,声言为徐温践行。徐温令人取出上好的广陵绿茶,用甘醇的泉水泡上,登时满屋飘起清香。严可求忽然放下茶杯,怒睁双目,责备徐温道:“古人尚且不忘一饭之恩,而你徐温乃是杨家三代宿将,却在如今幼主初立,国家多事之秋,不管不顾,要出去找个地方躲个清净!你对的起死去的先王吗?徐温你良心何在!”徐温面色微涨,急忙站起:“惭愧!惭愧!确实是我徐温思虑不周,是我的过错!承蒙各位教诲,既是如此,我留下便是!日后徐温我也不再自作主张!”李承嗣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等要同心辅佐幼主!我也不同意你出镇润州!”李承嗣这位老臣表态,张颢只好点头,心中却是对严可求愤恨之极。

张颢本就是一介武夫,严可求这一番行云流水,倒让张颢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张颢此时方才明白,原来严可求在暗中帮助徐温,此人多智似妖,既然不与我同心,必须尽快将他除掉!张颢故伎重演,暗暗找来江湖兄弟张霸,让他刺杀严可求。

天交三鼔,张霸穿上夜行衣,手执钢刀,来至严可求家门之前。张霸提足跃起,轻轻落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房屋之内油灯摇曳,严可求手捧书卷正自读书。严可求见到张霸手执明晃晃的钢刀步步逼近,他兀自端坐不动,对来人说道:“看来今日我难逃一死,请让我为我家幼主写上一封书札,与他道别。”张霸将钢刀架到严可求脖颈之上,闷声说道:“好吧!赶快写,写完马上上路!”严可求铺开纸张,饱蘸笔墨,提笔挥毫。张霸见到严可求丝毫没有畏惧之心,不禁微微惊异,抬眼看去,只见严可求龙飞凤舞,片刻之间已是写成一书,张霸却是粗通文字,逐句读罢,严可求这一篇辞别文书竟是字字悲壮,忠义之心跃然纸上。

张霸收回钢刀,对严可求说道:“先生乃是忠义之人,国家栋梁!我不忍心将您杀死!”张霸四处一看,却见室内简陋至极,没有几样值钱像样的东西。张霸胡乱找出几件衣服,几两碎银,翻墙而去。

张颢还在等待张霸的消息,不料张霸回来却对他说道:“没有找到严可求,我搜罗来他家的钱财,向你复命。”张颢恨恨跺脚,勃然大怒:“我要的是严可求的脑袋!要这些钱财何用!”

帐霸离开之后,严可求不敢停留,连夜离开住宅住进徐府,对徐温说道:“如今只有除掉张颢,方能保全你我性命。”徐温微微摇头:“除掉张颢却是不太容易,一则他本就武功高强,二来他轻易不离开左牙府衙,难以下手。”严可求略为沉吟,忽然说道:“我倒想起一人,此事非他不可。”

严可求想找之人名唤钟泰章。钟泰章乃是合肥人氏,脾气豪爽,胆识过人,敢打敢拼,时常在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当时担任左监门卫将军。徐温派自己的亲将翟虔找到钟泰章,翟虔将徐温之意告知泰章,泰章双拳紧握,拍的胸脯啪啪山响:“张颢凶狠跋扈,弑君之贼,罪不可赦!我必舍身成仁,完成使命!”

钟泰章暗地召集起昔日的战友三十五人,这些人与钟泰章一样,武艺高强,血气方刚。夜色之中,只见壮士们络绎不绝悄悄进入钟将军军帐,帐内已是燃起明晃晃的灯烛,只见钟泰章虎背熊腰背负双手站在当中书案之前,书案上一溜摆放三十六个粗瓷海碗。看看人已聚齐,钟泰章转身抱出一坛老酒,取出尖刀将左手中指刺破,滴滴殷红的鲜血流入酒中。其他人依次上前,不多时酒坛之内已满是血酒。钟泰章捧起酒坛,将三十六盏粗瓷海碗挨个倒满。众人一起端起碗来,只听钟泰章瓮声翁气说道:“兄弟们!那张颢大逆不道,凶逆滔天!我等明日齐心协力要击杀逆贼。不成功,便成仁!苍天可鉴!我们三十六兄弟同生共死!”

晨光熹微,正是行人稀少之时。钟泰章一行身穿军服手执兵器,来至左牙指挥使营房。守营的军士认得钟将军,刚要上前问话,就见眼前白光一闪,钟泰章手中钢刀忽然翻起,登时将几名兵士杀死。三十六人呐喊一声,径直向指挥使牙堂冲来。院内的凄厉号角忽然响起,张颢的亲兵卫士乱纷纷围了上来,营房之内刀枪格击之声响作一片,钟泰章虎目圆睁,钢刀翻飞,刀锋前指,杀开一条血路,几个虎跃,进入牙堂。微暗之中,忽觉脑后生风,钟泰章曲身躲过张颢铁挝,右腿如风顺势向张颢扫去。张颢两把铁挝大开大合,逼得钟泰章连连后退,好在几位壮士杀死数人之后,冲入牙堂。几人围住张颢,一番激斗,混战之中,只见一柄钢刀激飞而出,插入张颢后背,张颢力势稍缓,钟泰章欺身上前,一刀刺入张颢腹内。张颢委顿在地,几把钢刀齐上,眨眼之间已是一命归阴。

院内犹自格斗不止,钟泰章大开杀戒,将张颢身边的亲将杀个干净。太阳缓缓升起,左牙指挥使营帐之内躺倒死尸一片,钟泰章身边也剩下不到十人。

徐温在右牙之内,慢慢饮茶,他在等待左牙的消息。时间不长,翟虔来报,钟泰章不辱使命,已经将张颢杀死。徐温不紧不慢,发布将令,令翟虔领兵前去抓获纪祥。徐温的车驾缓缓启动,在二百卫兵簇拥之下直奔王府府衙而来。

广陵城内响起沉沉的鼓声,文武官员慌慌张张进入府衙,却见徐温、严可求二人正自谈笑风生。待众人喧哗稍定,只听徐温将张颢弑君谋逆之罪件件道来,翟虔将纪祥押上前来,徐温手指纪祥:“这就是奉张颢之命弑君的逆贼!”纪祥自知大罪难逃,早已是两脚瘫软,如同死狗一般。徐温令将纪祥拖出,施以车裂极刑。张颢的党羽此时也被一一挖出,众位文武官员此刻方才恍然大悟,逆党都是张颢的左牙兵将!张颢实在是罪大恶极!

徐温、严可求进入西宫,将除掉张颢之事一五一十禀告史太后。史太后本以为儿子杨渥暴病身亡,却不知乃是被人所害。老太太心中大恸,不禁老泪纵横,张颢胆敢弑君,眼前的徐温也是一位恨戾之人!难保今后他不会篡夺江山。老太太鼻子一把,泪一把对徐温说道:“我的儿小小年纪,却要遭此劫难。望徐公您让我们母子回到庐州,杨门一家百口不忘徐公再生之德!”徐温挽起太后,静静说道:“张颢弑君叛逆,不得不杀,请太后自安,颐养天年!”

风暴平息,杨隆演任命徐温为左、右牙都指挥使,军府之事全部由徐温掌管决断。运筹帷幄之中的严可求则担任广陵司马。淮南的军政大权此时已是完全落入二人之手。

徐温性情沉稳,为人刚毅。眼下大局已定,他对严可求说道:“目前应该施行善政,立法度,禁强暴,让老百姓能够安心脱衣睡觉。”徐温虽然身处高位,但是十分节俭,淮南大地渐渐也就没有了奢靡之风。

淮南将吏向当初唐昭宗派来的使者李俨请示,李俨依唐昭宗当时的授权,授予杨隆演为淮南节度使、东面诸道行营都统、同平章事、弘农王,淮南大地有了名义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