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的信使才踏上路,袁术已经拉着孙家父子,在鲁阳城中日日奏歌。
这次的礼遇,比上次更加轰动、热闹。
头一天,照例是两人家聚会。到了第二日,袁术已经点齐自己的谋士、武将,让他们以‘孙公’称呼孙坚。更常把刘表的多番为难,拿来跟孙坚商量。
如此推心置腹的模样,比起之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话说这汉室宗亲刘表可,真是个妙人。他一上任,把荆州的治所弄到襄阳不说,更给袁术寄来书信。上书:
“君欲为南阳太守乎?”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骂的是真脏啊。明面上一句话不说,实则暗指袁术恋栈不去。
袁术是怎么回的呢?
他都没动笔,而是直接选择动手。
袁术身上的江湖气大肆发作,把刘表的使者很打了一顿。用的理由是:此人对将军不敬。
这话其实是在告诉刘表,自己的后将军官职,还在你的荆州牧之上。
别看后将军和州牧的俸禄,一年都是中二千石。
可后将军好歹官至御前,你一个地方封疆大吏,也敢对我大放厥词?
真要上到朝堂,州牧还要站在九卿身后,后将军却可跟九卿并齐。
反正当时看到袁术打刘表的信使,孙策是真被震到了。
孙策思来想去,只能评上一句‘猛’。
等到袁绍的信使,经过数日跋涉赶到鲁阳。袁术正准备把居住地,搬到南阳去。
如今张咨身死已经过去半年,他是准备挪挪窝了。刘秀的龙兴之地,不可落入刘表之手。
孙坚就在这个档口,接见了袁绍的信使。
此人能来,自然是受过暗示。一上来以使君相称不说,更着重转达袁绍的意思。
“……文台一心为公,数败董贼,不可不赏。然天子年幼,朝纲不振,逆贼当道。如今豫州无主,治下人心惶惶。大任在前,望文台不要推脱……”
信很长,最让孙策印象深刻的就是这段内容。只因他从中看出袁绍、以及当下诸侯的难处。
汉献帝终究在董卓手上,无论袁绍想怎么封赏有功之人,都得拿董卓出来鞭尸一番。
言下之意,无非是:不是袁某要独断专行,而是咱们上头有坏人啊。
袁某可以苦一苦自己,但不能苦了诸位有功之士。
这骂名,袁某就替大家背了。等到天子临朝,弟兄们可要替袁某说话哦。
当然,实事求是的说。袁绍此举,虽无霍光之名,已有霍光之实。
那袁绍说的话,算数吗?
当然算数的,因为袁绍身后站着的是:冀州牧韩馥、扬州刺史陈温、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青州刺史焦和等等人。
这还只算大头,各地支持他的太守,如过江之鲫,都要往后排呢。
有这么一伙清流士人在,袁绍就是烧张黄纸给老天,说自己禀明上天,天公已许,都有人信。
事实上,袁绍真是这样干的。
据闻联军中后期,袁绍奖赏其他人时,直接烧了一张黄纸祭天,当事人亦是痛痛快快上任。
孙坚的想法就简单很多,袁绍能点头,就说明袁氏兄弟已经达成默契。那无论如何,自己要去一趟邺城,以示感谢。
可袁术这边,是拽着孙坚的袖子不肯放人。袁术马上要去南阳,身边若没有孙坚这样的强援,袁术晚上如何安眠?
已经事实上升任豫州刺史的孙坚,跟部下商议一番,便决定派孙策、朱治替自己远行,带上厚礼,算是答谢盟主的赏识,以及袁氏门生的支持。
“等返程时,可直奔豫州汇合。”孙坚如此说道。
孙策自无不可,从安丰郡喊来徐庶,三人一道,携带一千人人马走出鲁阳。
…………
…………
冀州邺城听起来远,其实算算距离,还不如鲁阳到长沙。
酸枣还记得不,它是联军聚集的地方,亦是古渡口。在此处坐船,过了河便是冀州的魏郡。
冀州的治所邺城,就在魏郡最上方。
孙策所带的千人部曲,只能送他们到渡口。余下的路,都是安稳之地。
董卓一心避居洛阳,手下兵马更没有远击的意思。
这段时间,是天下大乱前的真空期,亦是孙策出行的底气。
坐一叶扁舟,携二十人北渡黄河。船身摇晃,旅途苦闷,孙策索性借对弈,跟徐庶、朱治打发时间。
自从徐庶有意识思考谋略之术,孙策已经决定,往后的大场面都要带着元直兄。
步骘的才能,可以在政务上锻炼。一个好的谋士,必须要多见一见天下人。博学见贤,方能养出参天大树。
“你说,袁盟主见到我们,会说什么?”
孙策为人干脆,下棋亦是利落。
徐庶皱眉细思对手深意,嘴上却道:“总逃不过拉拢、压制。”
孙策也是这样想的,便点点头。他见自己刚刚的落子,能让好友费心苦思,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
旁观的朱治忍无可忍,抬手指着棋盘,古怪道:“伯符,你下错了。”
“啊?!”威风凛凛的少将军满脸惊愕。
徐庶终于忍不住,索性投子,捧腹大笑,连声道:“错有错着,到叫我以为来势汹汹,颇有棋圣之象。”
如此说笑着度过三日,轻车快行的孙家使团,终于抵达邺城中。
此城从春秋时,就已名扬天下。今日亲临,更觉邺城的兴盛。
据闻冀州能够上阵披甲之士足有百万,州中的粮草,光是吃上十年都吃不完。邺城作为冀州的治所,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比起南阳也是不遑多让。
今日初至,孙策来不及游历,便被韩馥的使者请入府中。
他们一行人才入堂,就看到韩馥正和袁绍一道,并坐高堂左右。其下,各坐着他们的下属。
左边是主人家韩馥的文臣武将:长史耿武、别驾闵纯、骑都尉沮授、治中李历、治中从事刘子惠等等。
右边是袁绍的属下:郭图、逢纪、许攸、颜良、文丑等等。
另有上宾:荀彧、荀谌等名士。
这些名士,都是因为董卓占据关中,携带族人来冀州避难。因颍川荀氏名满天下,暂居冀州时,常被韩馥、袁绍请来相会。
今日得见名士满堂,文武俱全。场面如此正式、隆重,更叫朱治、徐庶等来客诧异。
袁绍是渤海太守,虽被众人推举为联军盟主,论理还是冀州牧韩馥的属下。
这样的场合,在这冀州的治所邺城,也要直接跟韩馥并坐吗?
朱治有些难以理解,徐庶内心更觉此是乱象的征兆。行进中,他小心偷瞄四周一圈,见列坐名士俱是笑意,唯独韩馥的属下板着脸不做声。
天无二日,州无二主。这冀州,只怕是要生变。
徐庶的担心,领头的孙策自然看在眼里,可他留意到的东西更多。
视线微微一扫,便见高座二人,韩馥头戴进贤冠,袁绍头戴武冠。
进贤冠是文臣专属,袁绍所带的武冠,在两侧插着鹖尾。鹖尾来自鹖鸟,鹖鸟生性好斗,至死不却。将鹖尾插在头冠两侧,以示英勇,一直是本朝的风气。
袁绍特意选择此冠,既符合他曾在大将军何进麾下效力的履历,也在暗中放低自己的身份,以示尊敬韩馥之意。
所谓的文武的鄙视链,在东汉已有苗头出现。清谈风流的世家士人,面对粗鲁、缺乏修养的武人,总有些微妙的骄傲感。
袁绍能如此忍让,孙策就知道他们还未撕破脸,连忙上前行礼,问候道:“见过韩公,袁公。”
这手应对确实漂亮,他把两人官职上的矛盾抹去,只用年龄上的差距排序,算是讨巧之法,保住两人的面子。
韩馥的神色,明显舒适许多,只是迎客的话,还是被袁绍截去。
“数月未见,伯符的风采更甚,真有乃父之风。”说了句客气话,袁绍不忘看向身侧的韩馥,笑着介绍,“此乃江东孙文台之子,年不过十六,已随文台出征沙场。韩公觉得此子如何?”
韩馥自然不会落袁绍、孙坚的面子,亦是出声赞道:“年少能知大义,力微不忘报国,乃天降英才也。好儿郎无需多礼,快快入座。”
孙策的位置在右侧,因是贵客,又是替父出使。连郭图等人都让少年郎坐至身前,以示优厚。
众人稍作笑语,话题从堂下的名士点评又转到各地文气,颇有谈古说今之势。列坐之人,皆为饱读经学之士,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绝非一般人能掺和。
孙策亦是奉行寡言少语,有些抖机灵的话,说的好了,是巧妙。说的差了,就要出丑。
现在的自己,何必冒这个险呢?
孙策把自己当成看客,大家也不愿为难他。说笑一阵,话题才被袁绍引导正事上。
“初闻文台在广成关前大胜逆贼,伯符可有临阵?”
孙策赶忙坐直身子,恭敬道:“策不才,仗着些许拳脚之力,也算略有所获,不负家父期望。”
袁绍却十分感兴趣道:“我怎么听人说,此战是你坐镇指挥?”
这件事不算秘密,但长沙军内部也没有刻意宣传。孙策知道袁绍手中情报有限,只笑着反问:“此等戏言,袁公信否?”
袁绍这才摇头失笑,索性跳过此问,转口道:“既已临阵,不如给韩公讲讲其中之事。”
孙策没有拒绝,只在心中酝酿一番辞藻。此事,他们孙家已得里子,些许面子,不足挂齿。
随后道:“边军骁勇,悍不畏死。口衔刀,手攀墙,只身就敢冲阵杀敌。所幸逆贼的大部分主力,都被袁公、曹公牵制,又得三军用命,将士一心,方才险胜。”
堂内士人闻言,多有色变,只有少数人能镇定自若。这些人倒也罢了,唯独颜良、文丑二将发出不屑的轻哼声。
袁绍这才满意点头,心中暗道:连江东猛虎都是险胜,果然战败,非吾之过也。思虑稍安,他又赞道:“幸有文台之功,讨董大义得以为继。”
人敬一尺,我还一丈。孙策亦是笑着当起捧哏,马上道:“袁公在,大义便在。家父虽是勇猛,可袁公帐下亦是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此胜非家父一人之功、一军之功,实乃关东联军之功,是天下有识之士,共襄盛举之功。”
朝堂惯例,吃独食的通通打死。
这话说完,众人脸上的满意,不必多说。就连文丑都跳出来,赞道:“小将军说得好。”
朱治闻言微微皱眉,颇为担忧的看向少将军,生怕对方因言动怒。
“休得无礼。”袁绍假意斥责,又朝孙策问道,“此人乃我麾下骁将,伯符觉得跟乃父帐下将士相比,孰优孰劣?”
孙策赶忙转头,将壮硕的披甲军汉上下打量,巧妙道:“观之有万夫难挡之勇,有此等猛将在前,袁公未曾带将军出征吗?”
袁绍终于大笑出声,也没去解释孙策的问题。颜良、文丑是他的心头肉,岂能轻易示人?
似乎过足了瘾,袁绍终于想起正事。开始宣读起孙坚的功绩,来来去去的长篇大论,虽让人昏昏欲睡,孙策还是听得聚精会神。
临到最后,堂外更有两个下人端上火盆,袁绍伏案书写,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黄纸丢入盆中。
“此事,我已禀过上天。就请乃父早些赴任,不可耽误国家大事。”
袁绍一脸肃穆,好似刚刚真的得到上天的许可。
这习惯,现在就有了吗?孙策有些惊愕,绷了一整日的神色差点破功,又偷偷扫视起周遭人,俱是心有戚戚,好似个个身临其中,感同身受。
真不知是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从迷信天命的刘秀开始,就把这风气延续至今。
身后传来朱治的轻咳声,孙策这才恍然大悟,赶忙出列,拜谢袁绍。
无论怎么样,办完这套手续,他们家也算‘名正言顺’。
起码在士人心中,袁绍的公信力,要比董卓强上太多。
临到宴会尾声,韩馥这个主人家终于捞到几句话说:“邺城乃天下之盛,伯符今日远来,何不在此多游玩几日?”
孙策正有此意,冀州名臣猛将多如鸿毛,好不容易来一趟,岂能空手而归,当即笑言:“韩公美意,却是正中我怀。就怕人生地不熟,连邺城都出不去。”
“这有何难,我派个人给你引路。”韩馥看来是真欣赏孙策,马上派州中从事刘子惠安排此事。
稍坐,待孙策起身告辞,刘子惠派来的向导已经站在府邸门口恭敬迎接。
孙策见此,赶忙上前行礼,感谢道:“有劳长者久候。”
此人也没有诚惶诚恐的失态,只客气道:“使君所托,理当候客。某不过本州一介小吏功曹,只怕未能尽责,轻慢贵客,还请见谅。”
一句话,听的人耳目清新。孙策不禁在马前停步,侧身问起此人姓名。
此人须发间已有白似,看上去年过四十,精气神却很不错,笑道:“区区贱名,何足挂齿,唯恐污了少将军的耳朵。”
“魏郡审配,谢少将军礼遇,折身下问。”
竟是此人?!孙策双眉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