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板真是个妙人,自己的处境明明将多兵少,举步维艰。可他对孙策营中的情况,热情超乎想象。
头一二日,两家人还在城中摆宴闲居。等到孙策的麾下各去主持政务,操练士卒。曹孟德却缠着孙策,要跟着他巡视一番营中情况。
毕竟是客人的请求,孙策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正好他也有几日未下场,便挑了个好日子,陪曹操一道下营转转。
如今孙策的手下,步骘、赖恭主管政事,郭嘉、徐庶主要负责军略,这伙平日没什么事,可一到战时,就是重中之重。这四人的身影,是别想看到了。
至于城外的营寨,赵云、魏延等人,正在重新组建、整合孙策自己的部曲。刘辟那一批人,虽然不通军阵战法,可到底是老卒。
这批人加上李英的部下,又在安丰重新招募适龄兵源,总共凑足两万名年约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的青壮。其中精锐步卒有一万五千人,战时有魏延、孙策自己、邓芝三人,统领前中后三路。
剩下的五千人,自然是交给赵云作为骑兵统属。这支骑兵的核心,自然是孙策那批红袍部曲。这次从冀州捡到赵云这等神将,孙策是彻底坚定组建骑兵军团的想法。
眼下甄尧的马匹虽未运送过来,可不妨碍赵云先带着人操练。曹操跟孙策入营前,就能看到赵云在沃野上给士卒示范骑术的技巧。
什么叫欣欣向荣,这就是铆足劲往前干。曹操从头看到尾,心思一再受到触动,忙问:“等到来年开春,你们还要北上讨董?”
“自然。”孙策一口应下,他不无豪气道,“董贼不是说他将吾等击退嘛,天下人为此事争论不休。既然如此,自当秣马厉兵、枕戈相待,打他个哑口无言。”
“好,伯符志向,远胜天下人多矣。”曹操更是盛赞不绝,心中去意更深。恨不得立马起身告辞,赶赴袁绍身边,讲述一番军心可用的情况。
一伙人驻足欣赏片刻骑兵的飒爽英姿,才移步至营中深处。这里的住户,虽有一部分移居城内。可随着刘辟人马的入驻,营中更显得热闹、拥挤。
曹操一连看过几处,就发现一桩怪事。他连着碰到好几个帐篷,都有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少年郎在此地读书。教他们的夫子,多有一副冀州的口音。
这些人,自然是袁绍派来的读书人。孙坚有些偷懒,孙策自然打起老父的秋风,直接把人领到安丰教书。
对此,曹操是十分不解的,直接就开问道:“伯符,这是何故?”
天气已有转冷的迹象,今日孙策穿着深色常服,外头罩了一件大氅,听到曹老板的疑惑,便作笑道:“教书育人啊。”
“我岂能看不出来。”曹操翻了翻眼皮,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多智善谋的他,只在心中想过片刻,便明白孙策的深意。
无非是培养出一批为自己说话、办事的读书人,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十个庸才也比不上一个贤才。
曹操虽未遇到他的子房,却已经明白顶尖人才的重要性。
与其费心在此,不如把精力用在求取名士上。
这是曹操内心真实的想法,同时他也想明白孙家出身上的弱势,那怕有心求取,名士不待见,为之奈何?
“哎。”曹操触景生情,亦是发出轻叹。别看曹家人祖上有高官,可名义上终究是宦官之后。连孙坚都在此事上举步维艰,那自己还能好到哪儿去?
孙策见其这般反应,只好笑问:“曹公何故叹气?”
“我叹你我,有心报国,却不得世家另眼相待。伯符,你说这一个人的出身就这么重要吗?”
自然是不重要的,孙策心中自有答案。不过这份答案,却跟天下的主流背道而驰。孙策也不欲把此事摊开讲,只好反问道:“曹公觉得天下大势是握在贤才手中,还是天下人手中?”
“自然是贤才。”曹操不假思索道。
士卒纵然作战再骁勇,少了名将坐镇,岂有战胜的道理。此理放在朝堂上,亦是一样。
心中想明白这点,曹操更是对孙策劝诫道:“伯符舍本逐末矣。”
当下的圣贤学说都掌握在世家手中,这些人的子弟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一心读书,不需要从事劳作,成材率自然高。
曹操觉得有才之人,自然有傲骨。他们无心出仕,更该摆出礼贤下士的态度才是。
指望这从种地的黔首读出书,要何时能追上眼界超远的世家子?
孙策也未想过立马追上,他更在乎此事的长远利益。有些事,不可只看当下。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孙策刚过十七岁的生辰,还有许许多多个十年,可以等待种子发芽。
“若是他们愿纡尊降贵,我也不必出此下策。”少将军打了个哈哈,将此事应付过去,便领着曹家诸人继续看下一处。
魏延最近刚被孙策选为先锋大将,手上更有三千先登军。为了能在明年的讨董上,搏取自己的名声,魏先锋每日都在积极操演。
魏延的校场旁边,就是邓芝的所在。作为后军大将,不用作战勇猛,但性子一定要稳重,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刚刚明白将士一心、同甘共苦的邓芝,担负后军一职,再合适不过。
这两处校场都是喊杀声震天,只听得曹家诸将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也下场指挥一二。可再想自己手头的几百人,害,这闹个鸡毛啊。
夏侯兄弟、曹仁、曹洪等人都默契的看向曹操,一副你不去招兵买马,还在孙家这里吃喝玩乐作甚。
曹操亦是生出时不我待的急迫,左思右想片刻,更是对孙策道:“不看了不看了,伯符,我在你处叨扰多日,以生去意。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现在就走,倒也不负我此刻所思所念。”
“什么?曹公现在就要走?!”孙策真是有些傻眼,哪有人话说着好好的,突然就要走。
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事,曹丞相的心思,果然叫人捉摸不透。
曹操去意已决,只在营中转过半圈,就点齐自己的人马绕道营外。孙策劝阻不得,只好领着几个亲卫送出几里地。
古道上,秋风萧瑟,正是离别的好景色。
许是念在多日叨扰的份上,也许是英雄惜英雄。告辞前,曹操难得劝起少年郎,“越是大才,越有傲骨。伯符你年纪轻,正是意气风发。不可因他人的轻慢,忘却礼贤下士之道。”
曹操说这话的时候,确实出自一片真心,更是不愿见一个少年郎因为世家的轻视,而走上置贤才于荒野的绝路。
孙策听出对方的教导之心,亦是承情道:“定不忘曹公所教。”
“此次回去,我定会向天下人好好讲述你的才干。”
留下一句‘饭票’钱,曹操在马上拱拱手,便呼喝着家将们跟上。
孙策原地看过半响,等到贵客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收拢人马回营。
他在营中一直待到晚上,才等到郭嘉、徐庶出城来寻。
三人刚碰上面,就念叨起远行的客人。
“曹公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郭嘉给出自己的点评,似乎是怕孙策对此人掉以轻心。
孙策尽管心中有数,可还是诧异郭嘉如何在短短数日之内看清一个人。
“奉孝何出此言?”孙策颇有兴致的反问。
“主公跟曹公,让嘉想起一对人。”
“是谁?”
郭嘉在心中回味近日的所见所闻,半响,才出声道:“项羽和刘邦。”
“哈哈哈。”孙策不禁失笑,“语出何意?”
“少年郎勇不可当,年长者天塌不惊。”
这话是说十几岁的莽子玩不过三十多岁的溜子吗?算一算自己二十多岁时,到时曹操的年纪。可不就跟项羽、刘邦一样嘛。
“我省的。”孙策认真点头,亦是道,“若得天下,此人终是大敌。”
郭嘉这才心安不少。他见曹操先败徐荣,再遭遇步卒叛变。连此劫难压身,尚能谈笑风生,早已心中警铃大作。
少将军能清醒认识到此人的可怕,也算是比项羽强上一筹。
“既是大敌,何不趁早除去。”徐庶从旁端来棋盘,发问道。他跟郭嘉今夜都觉得要睡在军营,作为孙策认可的两个谋士,不清楚本军三部的战力,今后是绝计不能出谋划策。
郭嘉和孙策相视一笑,似乎都想到同一个人身上,索性异口同声道:“袁绍!”
徐庶却是有些纳闷,古怪道:“你们是觉得曹公会反叛袁盟主?”
“不是会,是一定。”孙策用上很肯定的语气,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清楚历史。
更是因为曹操近几日的举动,曹操若是心中真奉袁绍为主。遭遇士卒哗变,就该第一时间回去找主公诉苦。
如此自由自在的四处访客,证明曹操只是因为袁绍势强而委身,心中其实未对袁绍真正服气。
只是看现在的曹操,显然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郭嘉的看法显然与孙策相同,亦是补充道:“袁绍的才谋压不住曹操。时间越久,两者间隙越大。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好事,到时他替我们挡着袁绍,我们正可以好好图谋袁术。”
…………
…………
曹操离开后的半个月,安丰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王安在安丰任职数年,第一次见到此地,在冬日还能如此热闹。
纵然天幕雪花飘落,城外的营寨里的士卒,仍在诸将的带领下刻苦操练。
这个冬季,是最好的练兵时机。为了保准军中供应,刚刚放下政事的步骘,便被孙策任命为使者,紧急往隔壁的寿春去采买需要的物资。
“我在此处人生地不熟,过去该找谁引荐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主公,你早该安排人过去办才是。”
步骘倒是有心代劳,可他到底是外乡人,跟扬州的世族向来没有交集。又是寒门出身,这身份,只怕刚递上拜帖,就被人轰出门。
“子山勿忧,我有一老友,今时刚刚得空,正在寿春等你。此人是我性命之交,子山可多跟其商议此事。”
孙策这番言辞,只听得步骘头昏脑涨。自家这少将军,真是至交遍布四海,到哪都有他的一番说辞。
可这次却是步骘想差了,等他率人赶到寿春,见到孙策所说的人,亦是吓一跳。
“公瑾?”
已是寒冬腊月,周公瑾顾不得长谈,直接拉着步骘上车后,才捧着手炉,吐着寒气道:“伯符没跟你说是我?他半个月前得知我回乡,就一再写信催我,让我今日来此等你。”
步骘摇摇头,他跟魏延等人,岂会不知周瑜跟少将军的关系。
“早知是你在,我这一路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步骘难得替孙策出使,深怕耽误军中大事,一路上不知想了多少应付世家的说辞。
此刻见到周瑜这个本地户,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周家祖上,是实打实出过三公的呀。
“你不是在长沙郡游学吗?”步骘忍不住好奇。
周瑜听到这话却是想笑,轻声提醒道:“步子山,你怕是忘记年关这件事。”
步骘这才恍然大悟,哑然失笑道:“竟不知离家已有一年之久。”
周瑜露出些许无奈之状,又关心道:“伯符那边可都好?”
“你瞧我忙成这副样,能不好吗?”步骘摊开手,开起玩笑。
周瑜更将步骘上下打量,以他跟孙策关系,对方的交际圈,有大半友人都跟周瑜打过交道。
遥想一年多前,最近一次见到步骘时。对方还是个沉默寡言,心怀忧虑的读书郎。见到寻常的世家子,都少有这般自在轻松的状态。
再看看现在的步骘,衣着虽跟之前没什么变化,可已经能坦然自如的开起玩笑。
这份底气,无疑是跟对方这一年的经历有关。
岁不过弱冠,就要操持数万人的生计。
大权在握,官职压身,果然是男人最好的灵丹妙药。
周瑜心生感叹之余,似乎也听到伯符对自己的殷切召唤。
‘公瑾,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忘记我们从小一起立下的志向了吗?’
“都好就行。”周瑜心生悸动,面色仍是寻常,只温言和气道。
他的心中亦有几分微妙的不甘心,若不是家父还在洛阳为官,他又怎么会不去找伯符呢。
岂止是孙策惦记周瑜,周瑜心中更是惦记孙策。
尤其是在好友的名头,传遍大江南北后,周瑜的心中亦是浮想联翩。
安丰离寿春、庐江是如此近,近到只需迈出几步,就能喜相逢。
可为什么,自己就不敢跨出这一步呢?
“哦对。”步骘突然想起什么,拍掌轻笑道,“出来时,主公说我见到你后,就把此锦囊交给你。”
周瑜不解此物是何意,接过锦囊拆开一看,其中掉出一张纸条。
摊开一看,上面写着:速来,勿忧。
就在周瑜对着四个字出神之际,步骘面色古怪的指着背后,提醒道:“背后好像还有字。”
周瑜赶忙将纸转过来一看,这孙策是真没跟发小客气,直接恐吓道:君若不至,吾必提刀亲往。
“哈哈哈哈。”周瑜一时失言,在车厢内乐不可支。
论决断,伯符是比自己更敢想更敢干。
周瑜定下主意,亦是小心珍藏起纸条,才对着步骘道:“子山且再跟我说说,此行伯符要你做的事。”
“正有此意。”
周家的马车摇摇晃晃之际,便在漫天雪花中驶入寿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