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观孙坚的一生,就能发现他刚强的性格。不论是征讨黄巾的身先士卒,还是担任太守后平定州内匪乱。
以武人自居的孙坚,通过一次次胜利,养成自信的底色。这段经历,会驱使孙坚遇见难题时,都先用拳头解决。
所谓的动脑,往小了说,不过是衡量怎么杀人获利最大。
这亦是武人的通病。他们眼中的计谋,就是两军对垒时的奇正相合。想再多,不如一刀来的干脆。
属于人都死了,还废什么话的简单直接。
可在孙策看来,战争是天下时局的延伸,跟朝政是一体两面的关系。
所有的问题来自于人,所有的矛盾因人而解。
想要让孙坚忍下这口气,就得理清孙家跟袁家的关系,让孙坚相信有更大的利益在前头。
其中相信是一难,利益又是一难。
刚拿定主意,孙策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亲卫,正端着洗漱用的盆具准备入帐。
孙策心中暗喜,忙上前接过此事,让亲卫自行退去。
稍稍处置一番,少将军站在帐外通报一声。
“将军。”
“进。”
入帐后,孙策就看到孙坚仍在灯下翻阅兵书。他默不作声的凑到案前,孙坚才后知后觉抬头,见到长子尚显稚气的脸庞,顿时失笑。
“你不回去带你的兵,杵在我这作甚。”
见孩子笑而不语,孙坚摇摇头,又往孙策手中看去。只见盘上除了一条叠好的拭巾,连盆水都看不见。
孙坚埋怨道:“作怪。”他猜出儿子的异常,便放下手中兵书,道,“若是心中有话,不妨快些说来。”
孙策知道孙坚耐心有限,忙将手中物交给一旁护卫的祖茂,直奔主题道:“将军可是要杀王睿?”
孙坚神色一凝,目光微微撇向祖茂。后者连忙摇头,示意自己并未说漏嘴。见此,他才放心一些,搪塞道:“此事不该你等小辈过问。”
孙策岂能让机会错失,又上前一步,道:“将军可是授了袁将军的密信?”
此言一出,孙坚瞳孔微震,直接手一扬,对着祖茂道:“出去守着。”
“是。”
待祖茂走后,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孙坚先是闭目思索,平复心中的惊诧。
袁家目前有两个出挑的青年才俊,一个是担任后将军的袁术,一个是担任渤海太守的袁绍。
长子话中直接点出袁将军,显然连对方是谁都已猜中,这对孙坚来说,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孙坚用手撑着桌案,朝前探出身子,盘问道:“是谁跟你说的?朱君理?”说完,他自己又开始摇头,“他若知情,自会来劝,轮不到你出面。”
孙策仍是静立不语,有些话他自己说,不如让对方想出来更有效果。
果然,孙坚思索半天,似乎终于相信此事是孩子自己所为。
“真是你自己想的?”孙坚再次确认。
“是。”孙策直起身子,坦然的迎向孙坚的视线。
父子俩一番对视,见孩子的目光镇定自若。
孙坚才欣慰道:“往日是为父小瞧了你,伯符,你的书没白读。”又道,“此事你既已知晓,不可为外人道。”
孙坚正想对长子叮嘱一番,孙策却道:“阿翁,袁将军可是许下什么承诺?”
经过先前的铺垫,孙坚也不把长子当寻常少年来看,直言道:“他许了我们家豫州刺史一职,为父尚在考虑此事。”
还考虑?怕是到了明天,你就要砍了王睿的首级。孙策不动声色的追问:“阿翁此次出征,所为何事?”
刚觉得你聪明,怎么又犯蠢?咱们这口号都喊得震天响,天下谁人不知此去之因。孙坚弄不清孙策的意图,迟疑道:“自然是讨董。”
“敢问阿翁,天下人讨董之因?”
“此等逆贼把持朝纲,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死不足惜。”
孙策双目一凛,拱手再问:“阿翁,朝政既然被董贼把持,袁家又谈何作保阿翁夺取豫州刺史一职?”
一边骂别人把持朝政,一边自己期许的职位,又需要朝廷批文盖印。真当董卓是个傻子吗?
孙坚也不是没想过这种问题,他给长子耐心解释道:“袁家四世三公,朝中大臣有一半是他们家门生故吏,剩下亦是沾亲带故。此事……当有万全把握……”
话到最后,声音减轻,显然孙坚也发现其中难处。
眼见孙坚额头冒出冷汗,孙策又往前一步,继续施压,“阿翁,袁家今后是谁当家做主。”
孙坚皱眉想上一圈,更是犹豫道:“逃不出袁绍、袁术二人。”
“一件事,三个主。袁术能做的事情,袁绍就不能做吗?”孙策的质问,如一击暮鼓晨钟敲在孙坚心头。
孙坚顿生汗流浃背之感,孙策乘胜追击道:“到时一个豫州,三个刺史。阿翁已经斩了荆州刺史,再无退路可言。到时是走是留?
还是要起兵做个逆贼,将其他刺史杀个干干净净?真要如此,孩儿请愿领兵,今夜直接攻入汉寿,助阿翁成就大业。”
孙策说的不是气话,孙坚真要有谋逆的胆子,押上全家性命赌一次也无妨。什么乱臣贼子,真要赢到最后,自有大儒为他们家辩经。
反正都是赌,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豫州刺史,就把自家的后路斩尽,何至于此。
孙策心中是又急又忧,直视尊上。
面对长子抛出的难题,孙坚思前想后,才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细汗,又起身走到孙策身侧,拉住对方的手,一顿猛瞧。
“汝真是吾子?”
“?”
孙策一时失语,只能摘下头盔,往灯前凑了凑。他的眉宇很像吴夫人,可脸型和高挺的鼻梁,却跟孙坚一模一样。如此俊俏的模样,几乎是将父母二人的优点集于一身。
这么一打岔,孙坚顿时有了下坡的台阶,当即作声道:“吾儿聪慧,愿请教之。”
说完,孙坚更是主动抱拳行礼。他反正是想明白了,这是自己的儿子,说句请教也不丢人。
真要让祖茂等人知道,还能成就他知人善用、举贤不避亲的美名。
论语上,是这么说的吧?
孙策哪里敢让孙坚真这么干,比起一时的风光得意,他更担心孙坚秋后算账。赶忙侧身避让,又拜身道:“阿翁请上座。”
父子二人复归原位,孙坚也不再拿捏长辈姿态,很是诚心道:“伯符,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今夜咱们父子畅所欲言,不必忌讳礼数规矩。”
孙策点点头,用手指向一侧的干拭巾,道:“阿翁,我们家跟袁将军的关系,就像这条缺水的拭巾。”他没多卖关子,继续道,“是他要仰仗我们家,而非我们家依靠袁将军。”
“袁将军如今身居南阳,此地太守张咨,担负此职数年,威信甚高。阿翁今日杀了王使君,明日就得再杀张咨,替袁将军扫清阻碍,助其图谋荆州。”
“如此层层加码,难道你我父子要做袁家的鹰犬门客?”
孙坚虽想不清今后的天下会是什么模样,可让他早早下场,肯定是不愿意。讨董是大义,无可指摘。他已经是一地太守,再往上一步就是封疆大吏。这样的人物,岂肯轻易折身屈就?
之前是被重利所惑,如今回味过来,孙坚主动求问:“那依你之见?”
“阿翁善做什么。”孙策反问。
“带兵打仗呗。”孙坚恍然大悟,才笑着伸手指向孙策。
后者亦是笑道:“仗打好了,袁家兄弟越不合,袁术只会越依仗我们。”
孙家跟袁家之间,真正该先出手以示诚意的人,是袁术自己,而非孙坚。
听出孙策的话外音,孙坚更是好奇道:“你这么笃定袁家兄弟会起争端?他们头上还有袁成、袁逢这对长辈压着,袁家更有袁隗做主。有他们在,岂能坐视晚辈反目。”
孙策面露犹豫,不知有些话,现在该不该说。孙坚却是急性子,摆手催促道:“但说无妨,今夜之事,只有你我父子知晓。”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孙策咬咬牙,道:“袁隗会死。”
孙坚一惊,这袁隗可是当朝太傅,连已故大将军何进也要礼让三分,董卓真敢如此?
董卓跟袁隗还有一层鲜为人知的关系,董卓曾经是袁隗的旧吏,他们两家其实是有交情在。
这也是董卓把持朝政后,没有动袁隗的原因。更是袁绍、袁术出逃洛阳,仍被朝廷启用的关键。
正是这样的误判,让孙坚觉得袁家势力尚存,随时可以拨乱反正。
“为何会这么说?”
“帝位。”
孙策吐出两个字,一下子就打开其父的眼界。
孙坚沉默半天,才发出长叹。他也想明白各中症结,先帝在世时,其实不喜欢长子刘辩,更喜欢次子刘协。
大将军何进是刘辩的娘舅,岂能坐视外甥失去帝位。当即引入以袁隗为首的清流,准备替刘辩的继位扫清障碍。
汉灵帝生前重用宦官、贩卖官爵、另设西园八校尉,都是对外戚、士人之流的反抗。
宦官只是家奴,失去汉灵帝的恩爱,不过几个土鸡瓦狗。这些人可以信任,索性用他们来抑制外戚和士人集团。
西园八校尉更是对大将军何进的分权,为刘协继位铺路。
而贩卖官爵,虽让汉灵帝落下贪财的恶名,本质上还是皇权对世家把持人才渠道的反抗。
根源还是在举孝廉上,这法子一开始确实有用。等到末期,人才的好与坏,全在世家一张嘴。
时间越久,天下士子越不把皇帝当一回事。因为他们的前途,不在皇帝手中。
这就是人事权旁落的坏处。
至于世家疯狂兼并土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帝国朝政减少,都是此症的表现,而非本质。
日益聚集、庞大的利益集团,本就会生出更多需求,这是人的天性。
等到汉灵帝死后,何进护着刘辩登基,这事本该告一段落。朝堂上纷争吵闹,不是一两年,大家凑合过就是。
可屠夫出身的何进,此时犯了第一个错误,他没有摆正自己的心态。
过去他是臣子,是要护着外甥登基的将军舅舅,他跟士子集团还有共同话题。如今刘辩成功继位,士人口中喊打喊杀的宦官,就成了外甥的家奴。
何进却还听信袁绍等人的建议,准备入宫跟太后妹妹提意见,将宫中宦官诛杀干净。
对此事,他妹妹何太后就聪明许多。这些宦官是我的家奴,我吃饱了没事干,把自己家奴全杀光。他们死了,谁去抑制士人集团?脑子进水了吗?
被拒绝的何进想不明白这点,只好回去找袁绍等人商议。这帮士人又出了个更坏的主意,“把四方猛将召来京城,以武力胁迫太后。”
何进,竟然真的答应了。
可他却不想想,真要少了宦官的制衡,所图甚大的士子集团下一个目标是谁?是年幼的皇帝?是深居宫中,不能外出的太后?
只要大功告成,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何进他自己。
小皇帝,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放心。
没有摆正心态的何进,尚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帝国的话事人,仍听命士人摆布。
随后就是董卓这些袁家一系的武将入京,这是何进的第二个错误。他跟董卓等人没有交情,董卓跟袁家人却有故交。
其后的事情,已经不必多说,孙坚心中亦是清楚。
他们的谋划都说不上泄露,诸将入京,傻子都知道是在针对自己。宦官索性鱼死网破,将何进骗入宫中,设计诛杀,致使京中大乱。这更让士人欣喜不已,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
孙坚已经坐正身形,发心求教:“那为何董卓要另立新帝呢?”
针对父亲的疑惑,孙策给出自己的解答,“因为袁家支持的是刘辩。董卓手头有兵,岂肯再受士人摆布,甘于人后。”
枪杠子里出政权,不是高谈阔论的士子可以明白。袁绍更是要吃过苦头,才知道手头有几个草头兵的重要性。
对董卓来说,如果刘辩一直霸占帝位,等到刘辩成年,显然更愿意用士人来压制自己这个权臣。
董卓有霍光、王莽之心,岂能坐以待毙。直接另立新帝,好歹混个从龙之功,不至于被人秋后算账。
确保了自己的后路,董卓这才开始插手朝政,分赏各家士人,以示安抚。可惜他的示好,无法平息士人们的愤怒。后者岂能接受苦心谋划,被个莽夫抢占。
从这里开始,朝廷的矛盾就从皇权和世家之间,转移到文人跟武将身上。
这个问题,不斗到一方身死,不会结束。
也是董卓之后一定会杀袁隗的原因。
少了长辈压阵,袁家兄弟各自都有异心,岂有不争斗的道理。
他们若真有大局观,时局就不会败坏至此,何进更不会死。
所谓天下大乱,亦是在这场斗争中开启。
孙坚听到这,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受限出身和眼界,他和天下许多人一样,都在困惑时局为何变成这样,更在惶恐该带家人如何自保。
今日被孙策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才终于让孙坚清楚内情,颇有拨云见雾、得见青天之感。
“伯符。”孙坚下意识握住长子的双手,激动道,“你若早生几年,我们家说不准就要出个大将军了。”
孙策哑然,到现在还记得大将军之职,您的心态也该摆一摆。
“那接下来我们家该怎么做?”眼下孙坚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以武制人,挟兵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