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青色等烟雨

吴国,汝镇。

傍晚,天色冷中含青,雷声渺渺如天鼓擂动,一场烟雨只等天公挥洒。

宋行手捧瓷瓶,穿行于青石巷陌。

匆匆来到宋氏宗祠。

啪——

祠堂内传出一声瓷碎之响。

“烧不出一件像样的瓷!”族长宋千里又悲又怒,“哎,明日窑神节斗瓷输定了,我宋氏官窑资格终究保不住!”

宋行轻叩铜绿斑驳的门环,嘎吱声中,跨步入堂。

“三叔公!”

祠堂中男女老幼齐齐开口。

宋行前世喜欢传统文化,只因参观博物馆见瓷器展窗上说:扫一下这个二维码,解开隐藏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谁知一扫码就到了此地。

自己年仅十六,辈分却尊为这烧窑世家之首,成了几百号人的长辈。

祠内古旧幽暗,香火稀疏微明,几欲熄灭。神龛灵牌落漆,字迹难辨,一派家道中落之象。

今日宋氏齐聚。

是为筹备明日汝镇最盛大的节日——窑神节。

每逢此节,小镇百姓咸集,共祭窑神,祈求窑火永续。更有杂艺百戏,以娱神灵,其中四大烧窑家族为首的“斗瓷”,最为世人乐道。

吴国督窑官亦趁此节,遍察汝镇诸窑,以定优劣,并赐予四家官窑烧制之权。

今年忽然下诏,窑神节上四选其三,去掉一家。

宋氏烧窑一年不如一年,莫说另三大烧窑家族,如今就连镇上一些民窑,都快比不过了。

那将被剔除的一家,定是宋氏。

吴国为管控汝镇官窑,早已将宋氏十余口窑尽数收归官有。彼时,宋氏唯有关窑熄火,连转为民窑谋生都是不能。

世世代代只会烧瓷一事的宋氏,举族数百人,便会一夜之间失去生计。

非但如此,汝镇四大窑户,千年以来明争暗斗,积怨甚深。

一旦丢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必难逃另三家清算......

此刻。

祠堂一地狼藉,满是碎瓷。

这些天宋氏昼夜烧窑,只盼窑神节斗瓷前,烧出一件好瓷,不过最终全因品相不佳,被宋千里一怒砸了个遍。

宋千里又端详起宋行手中之瓷。

宋行于烧瓷之道颇具天份,族中唯有匠首宋千山可胜之,故此瓶一出,立时引族人瞩目。

宋千里细赏瓷瓶,而后眼皮一耷拉:“三叔,此瓶形状规整,可釉色稍显暗沉,较之那三家,仍有差距,不过怪不得你,毕竟那三家有风火仙师!”

风火仙师!

众人顿时闻之色变。

宋行心头也是一沉。

此方天地,无奇不有,有神仙道法,有鬼魅精怪......

风火仙师,乃烧窑一道中修士之尊称。

他们可御风驭火,故而所烧之器品质非凡,远高于凡俗匠人之手。

汝镇另三大窑户,皆有风火仙师坐镇,唯独宋氏没有。

宋氏源远流长,以瓷闻名千载,然天不佑人,世代更迭中,竟无一子嗣具有修行之资。

宋行作为穿越之人,竟也没有。

祠堂的青石板久经踩踏,光滑如镜,倒映出一张张或愁或苦的面容。

宋千里神色黯然,长叹一声:“宋氏之衰微,非你等之过,实乃族长之无能!只是明日窑神节后,汝镇再无宋氏立足之地了。”

此言一出。

宗祠内哀声四起,愁云笼罩。

妇人之泣,稚子之啼,男丁之叹,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悲凉之声。

宋行被扰得大皱眉头,心烦意乱。

“都闭嘴!”

他将自己所烧之瓷猛然一砸。

啪!

瓷碎满地。

祠堂内哭声戛然而止,众人惊愕,皆望向宋行。

宋行站在碎瓷片上,双目冷然:“瓷器之初,只是一坯泥土,入窑后烈火焚烧,方得脱胎换骨。人亦如瓷,也需经千锤百炼,方能成器。

今日虽遇困境,然只要心火不灭,技艺不丢,必有重振门楣之日!”

宋行想法很简单。

你们既然叫我一声三叔、三叔公。

那么作为一个长辈,见后人志气颓丧,当然要激励几句不是?

宋行之言,令族人目瞪口呆。

原身辈分虽高,瓷艺也精,可性子甚是柔弱,族中一向当他是个吉祥物。

方才之言,掷地有声,族人以为宋行换了一个人。

“说得好!”

宋千里回过神来,一抚掌道。

他因宋行之言感染,动容道:“我宋氏烧窑千年,岂能被一时困境所绊?当如三叔所言,心火不灭,技艺不失,共谋复兴之道!”

族人纷纷点头,士气稍振。

此时,雷声渐急。

宋千里一瞥窗外天色:“快下雨了,先回去准备窑神节吧!明日即便无登堂之作,亦不可弱宋氏之声势,坠我族之颜面!”

宋行独步在幽巷深弄。

古镇笼上了一层白色暮霭,恍若仙娥轻纱掩面,婉约静默。

他心中思绪翻动。

汝镇地处吴国南疆,水乡之地,潮湿多雨,本不是烧窑良地。

瓷器一看胎质,二看釉色。

天气潮湿,则窑火难控,瓷胚软塌,釉面不匀,成品大大降低。

烧窑之道,自古有“雨天不开窑”之训。

宋氏一族起于干燥的北地汝州,一千年前因避战乱,才南迁于此。

没落也正是南迁开始。

明日失去官窑之位,已成定局。

宋行有些无奈:我穿越至此,剧本不应该是成为风火仙师,窑神节力挽狂澜,保住官窑资格才对吗?

无法修行穿来作甚?

此时。

天幕青灰,欲雨还休,檐下乌鹊归巢,巷角猫儿蜷伏,一城烟雨酝酿天公肺腑。

宋行仰看天色,只觉此景正应前世一句唱词所写——天青色等烟雨。

他心头一亮。

虽说雨天不利于烧窑,但有一种色如天青的稀世瓷器,恰恰只有等到雨天才能烧出!

天青色等烟雨,即是说欲烧此瓷,必须等到烟雨之期。

雨时入窑,晴时出窑。

如此方能烧出绝美的雨过天青之色。

不过后续为了世俗传唱,词人取其意境,将其改为了另一种更为人熟知的瓷器。

因此世人多有传唱此句,然而知此句其实是描写汝窑天青瓷的,却是寥寥不多。

前世瓷道,登峰造极者当属宋瓷。而汝窑天青瓷又为宋瓷之最。若得此瓷,官窑之位应当可保!

一夕轻雷落,无边烟雨生。

雨丝远近横斜,细密如绣花针线,落在青石巷陌激起淡淡水雾,将古镇晕染成了一副水墨长卷。

宋行顿生一念:

“我何不乘此天时,试烧那天青之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