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煮熟的鸭子要飞?

“吴老四,你的信!”

一声高呼,打屋外传来,惊醒了睡梦中的吴巍。

吴巍一个激灵,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入眼的一切,顿时让他一怔:怎么回到几十年的土坯房里了?这老宅早不在了!

随即知觉蔓延到指尖和脚尖,感受到体内那使不完的牛劲,吴巍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重生了!

这时,邮递员的声音再度传来,伴随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一听就是女人的,轻快、急促,眼瞅着就进这东厢房了。

吴巍连忙掀开被窝,刚抄起旁边的军大衣裹上,来人便撩帘而入,映衬出一张八卦的瓜子脸:“老四,我看了,是省城寄来的,八成是你漂亮媳妇寄的。”

瓜子脸是隔壁肖家的小嫂子陈杏。

当年嫁到小岗村,也是大队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媳妇。

可等吴巍娶亲之后,陈杏就不得不退居第二,把第一的位置让出来。

因为吴巍媳妇杜慧茹,那是省城来的女知青。

不仅漂亮,而且知书达理,气质出众。

当初在知青点插队干活时,全公社的小伙子都去偷看过。

再加上人家现在参加了高考,一旦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陈杏就更加有自知之明了。

吴巍边往外走,边瞧了眼堂屋墙上挂着的日历。

1977年12月24日。

这是杜慧茹参加完高考之后,提前回城的日子。

自打那一天,吴巍就没再撕过日历,所以也不知道今夕是何日。

但年轻的记忆告诉他,杜慧茹走了少说有一个月了。

于是出了堂屋门,吴巍边走边问道:“杏儿嫂,今天多少号了?”

陈杏双手拢在袖笼里,摇臀摆胯地跟在吴巍后头道:“你哟,杜知青一走,把你的魂儿都带走咯,连日子都忘了。今儿是腊月二十,阳历1月28日,再过十天就过年咯!”

吴巍心里一咯噔,1978年了,历史的大潮滚滚而来。

恍然间,吴巍骤然升起一股置身时代大潮中的使命感来。

“挂号信,得用印章。”邮递员小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巍刚要回屋去拿,就见陈杏的儿子肖江自告奋勇地道:“叔,我帮你去拿。”

这孩子成天往自己家跑,连印章放在哪里,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吴巍对孩子放心,便也不拦着,摸摸那三毛的脑袋:“去吧。”

陈杏却忍不住叮嘱一句:“不该拿的不要拿!多拿一分钱,我剁了你的爪子。”

言语间,颇有骨子为母则刚的劲来。

吴巍接过挂号信,瞧着信封上那娟秀而不失英气的字迹,是杜慧茹亲笔无疑了。

至于心里的内容,吴巍不用打开,都记得很清楚。

是让自己做好准备,跟她进京陪读去。

说是陪读,其实是杜慧茹想借着这机会,把他的农村户口,弄成城市户口,而且是京户。

从挣工分到吃商品粮的。

这其中废了多大的周折和功夫,两世为人的吴巍,深知其中份量。

怪不得杜慧茹刚高考完,便迫不及待地赶回省城。

她不是想要抛弃自己,而是赶着去找父母,运作这事去了。

毕竟这年头,成为京户的难度,不比后世小。

迁进去一个人,就要对等着迁出来一个。

户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对于尚未恢复工作的杜父,以及刚刚回到讲台的杜母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

想到这里,肖江已经跑了回来,把印章塞到他手里。

吴巍接过,在小刘的示意下,盖了个章。

随后小刘盖上驼包,分别地系紧掖好,又从地上捡了跟拇指粗的树枝,把车轱辘上的稀泥剔除干净,这才上车离开。

目送着邮递员,陈杏已经迫不及待地道:“他叔,快打开看看,慧茹都说了啥。”

吴巍珍重地撕开信封,展开单位抬头是金陵大学的信纸。

头一句便是:“挚爱吾夫:见字如面。”

短短四个字,让旁边的陈杏羞得满脸通红,让六岁的肖江摸不着头脑。

却让吴巍感受到这浓郁而又克制的爱意,扑面而来。

是啊。

在杜慧茹的眼中,她或许刚刚离开一个月。

而在吴巍的眼中,她已经离开一辈子之久了。

好奇很快战胜了羞臊,陈杏踮起脚尖又看过来道:“下面还写了什么,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吴巍收摄心神,走马观花地扫了一遍道:“慧茹说她收到了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腊月二十六号回来办理户口迁移,叫我做好准备,跟她一道回城。”

突然的离别,猝不及防。

以至于陈杏都变成了结巴道:“回……回城?去首都?你到那边,吃什么喝什么,落实工作吗?总不能让慧茹一个大学生养你吧?”

吴巍却也干脆:“先去了再说,人还能让尿憋死?”

陈杏却忍不住质疑道:“慧茹会不会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你没工作,不成吃软饭的了?到时候,慧茹爸妈怎么看你,她的兄弟姐妹怎么看你?”

前世吴巍确实是有此顾虑,加上时代的局限性,个人的格局实在不高。

最终拒绝了杜慧茹的安排,选择跟她避而不见。

杜慧茹万念俱灰之下,半年之后才过来跟他办理离婚,而后黯然离去,一别两宽。

后来对这事,吴巍遗憾归遗憾,总觉着自己没选错。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靠女人养活?

直到很多年以后,杜慧茹故去之后,托人捎来一个楠木盒子,里头放着都是从这个家里带走的针头线脑小物件,吴巍才骤然崩溃,抱憾终生。

回过神来,吴巍笑道:“杏儿嫂,如果我不去,咱们大队的人怎么看我,全公社的人怎么看我?他们会相信,是我拒绝吃软饭,而不是被慧茹抛弃的吗?”

“这……”陈杏顿时被问住了。

毫无疑问,十里八村的碎嘴娘们,一定得说,吴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没吃上,被抛弃了。

至于你多爷们、拒绝吃软饭的真相,根本不会有人信。

想到这里,陈杏叹道:“当初你娶杜知青有多招眼,等她走后,你就有多招恨。”

这话一点不假。

前世拒绝进城的吴巍,成了全公社的笑话,以至于好多年都抬不起头来。

直到他南下打工,闯出一片天,而后衣锦还乡,腰板才硬挺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影影绰绰地打南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尚未消融的雪地里走来。

小江的眼睛尖,第一个发现道:“三表姑来了!”

陈杏打袖笼里抽出手来,手搭凉棚一看:“还真是三姐。”

至于吴巍,不用看也知道是三姐吴秀英。

毕竟前世今天的经历,他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

只是唯一的差别,自己有了主意,决定截然不同了。

就算是三姐亲来,也不能改变。

不多时,吴秀英走到篱笆院前,吴巍和陈杏连忙迎上前去。

不等吴巍开口,陈杏就先问:“三姐,你咋来了呢?”

吴秀英瞥了幺弟一眼,摘下头上的碎花头巾,呼哈着白气道:“听说苏红娟回来了,专门回来离婚的,连儿子都不要了,什么人哪这是?”

陈杏愕然:“公社李会计家条件那么好,也留不住这个媳妇?”

吴秀英边说边拿眼睛瞥幺弟道:“听说是考了个省城的大专,叫李会计一家,别耽误她进步。”

听到这里,陈杏也不说话了。

吴秀英隐有所觉,却又不好直接问,于是拐弯抹角地问:“你俩咋在这门口站着呢?外头雪后寒,这么冷的。”

不等陈杏支吾,吴巍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三姐,慧茹来信了,她考上燕京大学了。”

“什么?还真叫她考上了?”吴秀英当时就急了,“我就说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咱家这条件,比不上李会计家,慧茹又比苏红娟更能耐,考的大学更好。这下好了,煮熟的鸭子要飞,到底怎么办?真是愁死我了。”

吴巍却不紧不慢地裹了裹军大衣道:“三姐,杏儿嫂,进屋坐吧。”

跟着幺弟背后进了屋,吴秀英忽然觉着,眼前的幺弟有些陌生,跟之前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简直判若两人。

等到进了堂屋坐下来,任由陈杏给姐弟俩倒水。

吴巍开口道:“三姐,我先辟个谣。咱家的鸭子可没煮熟。”

一听这话,倒着开水的陈杏不由一抖,忍不住笑出声来。

另一边吴秀英却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三姐开这种玩笑?你俩结婚半年了,你连碰都没碰她?”

“这不更完了吗?”

陈杏敛止笑声,催促道:“他叔,你就别让三姐着急了,快把慧茹的打算告诉她吧。”

吴巍从兜里掏出信来:“三姐,慧茹让我同她一块进京,我同意了。”

果然,吴秀英的反应跟陈杏一样,首先想到的都是,吃什么喝什么?

这一回,吴巍的回答,却不似对陈杏那般敷衍。

而是格外认真道:“三姐,考上燕大这种事儿,咱们指定不能耽误慧茹的前程。如果我不跟慧茹进城,公社的人怎么看我?黎书记的儿子黎少堂能放过我?”

吴秀英颓然一叹。

当初幺弟要娶杜慧茹,她是不同意的。

因为红颜祸水。

杜慧茹要不是为了躲避黎少堂的追求和逼迫,也不会下嫁给家徒四壁的幺弟。

现在杜慧茹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幺弟在农村里,已经没了立足之地。

紧接着吴巍耐心地劝道:“三姐,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但你要相信慧茹,她都帮我安排好了,不会亏待我的。”

吴秀英心里认同幺弟的判断和选择,嘴上却依旧忍不住道:“京城居,大不易。旁的不说,就说你俩进京的路费,你都拿不出来吧?”

说到钱,吴巍立马斗志昂扬:“三姐你放心,年前我指定把路费盘缠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