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病房
有些感情,仿佛一开始就注定了“狼与羊”的关系。当她开始屈服于命运,不再抗争,乃至对自己产生怀疑,最后因为善良的本性而选择放手和成全时,她不明白的是,这早已是一条退无可退的路。
楔子
中原地区的四季是最分明的。每年的十二月初,这片广袤的土地就会迎来初雪。雪花漫天飘落,缓慢而有节奏,仿佛只是一场大自然的演出,不在乎人间的喜怒哀乐,抑或是生离死别。初雪刚过,天冷得出奇。姜家的耕地旁多了一冢新坟,坟主人不过30岁出头,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上,女人笑靥如花。
此时,一群人手里拿着铁锨,围在坟旁。一个老太太不顾雪后地上的泥污,挡在坟前,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扒墓贼!不许动我女儿!”
“姜妈妈,你女儿不是病死的,我们是为了弄清真相,给你女儿报仇雪恨啊!”蔡康明和张大为在一旁不住地劝说。但是老人根本不听,疯了似的咒骂着。
周围的群众越聚越多。老文抱着双臂阴沉着脸对蔡康明说:“赶快把照片给她看,这样影响太坏了。”
蔡康明于心不忍,但还是掏出怀里的证物照片:“本来不想给你看的,实在没办法。”
老太太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身子就慢慢瘫软了下来,老泪纵横。“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她侧过身,咬着嘴唇,眼神中透着绝望。
蔡康明和张大为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但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挣脱开他们,继续趴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峰儿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他说了坚决不能开棺。”
老文一听,急了,在一旁劝说道:“你糊涂啊!他对你好也只是现在这一时,让你拖着我们警察!”
分局刑警队的队长谢琮走过来,对老太太说道:“你这老太太,你想想,他把你闺女都杀了,你还指望他给你养老送终?你这样就是在影响警察办案!”
老太太愣在原地,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好像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我咋这么苦命啊!”
老太太开始犹豫,谢琮看她态度有所松动,喊道:“赶快开棺!”
老太太倒在一旁,失声痛哭,她冲着蔡康明点点头,同意开棺。
(一)奇怪的信
两天前。
晚上8点多,殷昌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痕迹检验大队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大门敞开,蔡康明正坐在办公桌边,拿着一张纸专注地看着。
“康明哥,看啥呢?”张大为的嗓门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大。
正在这时,只听走廊尽头传来咔嚓一声清脆的锁门声,在走廊的灯光下,主管刑侦工作的市局副局长尚炳占腋下夹着包走了过来。
“尚局长好!”张大为收收嗓门。
他对着张大为点点头,顺便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蔡康明闻声也立刻起立,说道:“尚局长好!”
“嗯。”尚炳占对他们点了个头,看了一眼楼梯拐角处“注意警容风纪,办公区域禁止大声喧哗”的标语,一转身,下楼了。
张大为尴尬地挠挠头,对蔡康明说道:“和领导离得近真拘束!”
蔡康明早习惯了,笑了笑,问道:“这么晚来有啥事儿?”
“老文说你这两天在忙一封信的事儿,肯定没下班。他让咱俩去趟医院。”张大为说着,目光落在蔡康明手上,“就这信?”
啊,上帝啊!
我们行善,不可丧志。
人在世如同火星飞腾,
越过河流大川,
可以往北国一路欣赏风光。
谨守口得保生命,张大嘴必致败亡。
保佑给予安定幸福。
神不仅像天上阳光,
更像大山里的清泉。
“就这?没了?”
“嗯。”
“没有落款?”
蔡康明摇摇头。
“啥意思?这是布道呢?走吧,咱赶快去一趟黄桥卫生院,那边可能发生命案了。”张大为没了兴趣,把信丢到桌上。蔡康明拿过信,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信封,随手夹进桌上《刑事侦查学》的书里,问道:“咋回事?”
“队里接到派出所电话,说了一个事情,不确定是不是案件。黄桥卫生院院长和医生到派出所反映,今天上午11点55分,他们接收了一个昏迷的女病人,叫姜爱玲。经住院治疗,病人本来病情已经好转,但下午4点40分左右突然死亡,医生坚持认定不是医疗事故。另外,有同病房的人反映,临死前,死者的丈夫江峰行为可疑。昌都分局刑警队队长谢琮已经带人过去了,老文让咱们再去现场看看。”
“行!”蔡康明答应得毫不含糊,他继续问道,“还有其他情况吗,比如其他病人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而且尸体已经运走了,听说明天就准备下葬。”
“这么急?”
“嗯,农村认为这种年纪轻轻、突发疾病而死的女人不吉利,要早早下葬。”
走之前,蔡康明转到综合处的大办公室,对着刑侦支队的内勤李小曼说道:“小曼,你走时,别忘了再检查一下每个屋门有没有锁好。”说完,两个人急匆匆地出了门。
(二)奇怪的男人
几小时前,下午4点半左右,哗啦一声巨响,3号病房里突然传出玻璃打碎的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把来往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地从病房里跑出来,歇斯底里地哀号着:“医生!医生在哪儿?快来看看,我爱人不行了!”医生、护士闻声赶紧跑到病房查看情况。很快,3号病房门口堵满了好奇看热闹的人。
过了一阵儿,医生、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被抢救的病人则被盖上了白布。接着,走廊里开始回响起男人的哀号声。他瘫在地上,手捂着脸,一遍遍地哭喊着妻子的名字。人们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死者的母亲、妹妹和死者的两个儿子也来了,一家人哭成一团。
死者名叫姜爱玲,她的两个儿子一个4岁、一个9岁。当人们都在哀叹孩子可怜时,那个男人的嘴角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然而,这诡异的表情还是被一个细心的人看到了。
几分钟前,3号病房的另一个病人丁桂梅和丈夫黄川刚从厕所出来。黄川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搀扶着丁桂梅,两人一抬头,看见自己病房门口突然聚了一群人,他们觉得莫名其妙,也挤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盖着白布的姜爱玲。
“咋回事?咋突然死了?”两人诧异地对视。
不到十分钟前,丁桂梅从病房里出来上厕所时,那女的还一切正常。护士刚来查过房,姜爱玲当时侧着身睡着了,护士说她没啥大事,住一两天院就能回家了,还安慰姜爱玲的丈夫江峰不用担心。
红颜薄命,世事无常。这么漂亮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没了,两个孩子没了妈。说起孩子,丁桂梅结婚多年,没有生养,忍不住落下泪来。
黄川很冷静,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突然问丁桂梅道:“你觉不觉得这女的死得奇怪?”
“奇怪?”丁桂梅一脸疑惑。
“就咱们去厕所那工夫儿,好好的人咋就突然死了?”
黄川突然一本正经地对丁桂梅说道:“你知道你去上厕所,我为啥突然过去找你吗?”
丁桂梅满脸疑惑。
“这女的她爱人比我还关心你,说你身子弱,一个人拿吊瓶不方便,一个劲儿催我去厕所扶你。我当时心想,这人还挺知道心疼人,但这会儿咋觉得这么不正常哩?”
丁桂梅说道:“你这人!自己不会心疼人,遇到个会心疼人的,你还看不惯,啥意思嘛!”
黄川说道:“哎呀,人命关天的事,你再看看她老公这会儿哭的那个样子。”
丁桂梅知道丈夫是个细心的人,听丈夫这么一说,开始仔细观察江峰。
江峰没流一滴泪,就只是干号,而嘴角在某个瞬间甚至能看出笑意。
这把丁桂梅吓出一身冷汗,猛然察觉到刚刚在自己身边可能发生了一场谋杀。她虽然觉得丈夫说的有理,但她胆小,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低声对黄川说道:“这事儿可和咱没关系,你可别没事找事!何况人家俩孩子,没了妈,爹再出事儿,孩子咋办?这是人家自己家的事,你可千万闭住你的嘴,别管!”
黄川想起上午刚入院时,这个男人搂着来看妈妈的两个孩子,当着护士的面,问黄川他俩咋没要孩子,弄得两人很尴尬。
“给他生俩孩子还干这事儿?那这男人真不是个东西!”他心里想着,趁丁桂梅不注意,一跺脚,一下决心,起身往医生办公室走去……
(三)奇怪的病人
案件发生在昌都区,昌都区分局刑警队的队长谢琮看到蔡康明、张大为到了,留下了两个侦查员配合,自己说单位有事,先走了。当时,已是深夜,尸体已经运走了,走廊里也安静下来了。
丁桂梅已经转到了其他病房,3号病房保留着姜爱玲去世时的样子。病房里一片狼藉,一看就知道这里曾进行过紧张的抢救。病房里一共三张床,有一张空着。姜爱玲的床位靠窗,床头放着一张小桌子,此时桌面光光的,桌布裹着一堆玻璃渣摊在地上,看起来是桌布连着桌子上的暖水瓶、玻璃杯被一起拽了下来,碎了一地。病友反映的听见病房中哗啦一声响,应该就是暖水瓶打碎的声音。
蔡康明和张大为仔细翻查了一遍病房,没发现任何异常。
从病房出来,侦查员们很快见到了报案的医生尚有才,还有来报告情况的黄川。
尚有才说道:“姜爱玲是今天上午11点多被送到我们院的。来时已经昏迷不醒,她的爱人当时看起来很着急,告诉我们:‘我爱人患了高血压脑病,病得很严重,今天早晨起来解手时晕倒了。’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他以前当过赤脚医生,所以当时我们比较相信他,以为他描述病情比较准确。但经检查测量,病人的血压很正常,而且我们几个医生会诊后发现,病情根本不严重:病人营养一般,呈昏睡状态,瞳孔中等,心律74,呼吸18,血压60/114,没有其他病理反应。我们说病情不严重,可以不住院。但病人母亲说她女儿这病,是生小儿子时送医不及时落下的病根,还是住院放心。
“他们坚持住院,我们就用10%葡萄糖水、5%葡萄糖生理盐水和碳酸氢钠维生素C做静脉滴注,在3号病房观察治疗。下午我去查房时,病人神情正常,意识清醒。但后来当我们听到她丈夫大叫,赶到病房时,人已经不行了。当时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瞳孔缩小,嘴角冒沫,我还闻到一种怪味。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的抢救治疗措施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不会是医疗事故。
“之后,同病房的病人家属黄川来向我反映情况,我们更加认定,病人的死很可疑。”
黄川接着把江峰催促他陪媳妇上厕所的事详细地讲了一遍,随后补充道:“我们压根儿不认识,我觉得他就是想把我支开。”
蔡康明又问道:“你出去时,姜爱玲是醒着的?”
黄川想了想,说道:“反正一直侧躺着,闭着眼,也不说话。”
蔡康明听完,若有所思地问尚有才和黄川:“你们有没有见他拿过注射器之类的东西?”
黄川摇摇头。尚有才立刻明白了蔡康明的意思,说道:“我们当时就让保卫科的同志查了江峰随行的物品。”
“结果呢?”蔡康明和张大为期待着他的回答。
“都是些吃的、用的,普通生活用品,没有药品、针管、注射器这类东西。”
“姜爱玲输液用的注射胶管呢?”张大为又问道。大家都想到了,如果是下毒,里面肯定会有药物残留,一化验就能发现。
尚有才又摇摇头,略显尴尬地说:“当时现场乱得很,谁都没注意,后来……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张大为问。
“当时大家手忙脚乱的,护士拔了针,直接拿出去扔了。后来我们有所怀疑,但等我们再去找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估计被人拿走了。”
大家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个年代,输液用的注射胶管还是比较稀罕的玩意儿,特别是对于小孩子来说,算是挺难得的玩具。
蔡康明和张大为听完沉默不语。医生和病人家属都讲得很详细,而且他们和姜爱玲夫妇素昧平生,如果不是有明显的异常,他们怎会如此坚持?连外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家里人更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四)众人口中的好男人
第二天上午,老文想从市局派几个侦查员到姜爱玲家走访。谁知,侦查员们一听情况,都面露难色,基本都表达了一个意思:“太忙了,实在分不出精力办这个性质不清的案件。”老文气得大骂:“货,让你们咋干就咋干,哪那么多废话?!”
最后,老文把工作安排给谢琮,谢琮抽调了分局的侦查员去调查。侦查员们到时,江峰躺在床上呻吟不止,大队书记、周围的邻居,以及姜爱玲的母亲和妹妹正好都在家,陪着他,安慰他。
侦查员询问姜爱玲夫妇的情况时,大家的口风出奇地一致:江峰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婿、好丈夫。
江峰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一个江湖郎中抚养。十年前,江峰入赘到姜家,成了上门女婿。
婚后,江峰成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常年居无定所使江峰很会察言观色,周围邻居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江峰总是第一时间赶到,热心治疗。所以大家对江峰的评价非常高,都觉得姜爱玲真是有眼光,找到了个好夫婿。
姜家没有儿子,姜爱玲是大女儿,从小被宠大的,虽然长得漂亮,但脾气不好,比较任性,大家对她评价不高。特别是生了第二个孩子后,她一直精神不大正常,大家都迁就她,照顾她。
“姜爱玲脾气不好,经常骂人,还打过他师公(江峰的师父),精神不太正常,很不会为人处世。这几年江峰任劳任怨地照顾她,真是不错。江峰是个医生,人缘好,说话和气,不会有啥坏心。”大队书记说,“3号那天吃罢早饭,我到他家去,一进堂屋门,就看到峰儿在给爱玲诊脉,我问,爱玲咋了?峰儿说病犯了。我问血压高不高?他说不高。我又问打针了没有?峰儿说,刚才给她打了一针降血压的,硫酸镁。”
姜爱玲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蓝洁,和姜家是邻居,此时也来到姜家,呜呜地哭着说:“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是下午了,还没去医院看望,爱玲就没了。”她哭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爱玲生了第二个孩子后有头晕病,最近犯过一次,江峰没少为爱玲的病操心。”
姜爱玲的妹妹姜爱凤说:“姐夫在俺姐头一次患病后就说:‘她常年有高血压,导致脑溢血,治不好。’平时俺姐身体就不太好,这回死在医院里,还有啥可怀疑哩?”
更有人直截了当地说:“姜爱玲就是病死哩,跟江峰没关系,没啥可疑。”
看到这么多人为江峰说话,侦查员寄希望于姜爱玲的母亲孙秀妮,谁知她也说:“俺闺女是患高血压病死哩,得病时我就在他家住,俺闺女死时峰儿都哭瘫了!当天吃完早饭,我闺女就犯病了,还好我们都在身边。之前她犯病时就晕倒过,我赶快让她坐下,这次就没晕倒。然后我去灶房烧锅,峰儿一人在爱玲跟前。”
侦查员又问:“姜爱玲是怎么得上的高血压?”
孙秀妮说:“那是生第二个孩子落下的病,当时胎位不正,爱玲不愿意去医院,只相信峰儿的医术,非要在家生,后来差点死在家里,是我硬把她送医院的,否则那时候就没命了。”
侦查员又问她对江峰评价如何。
孙秀妮说:“我闺女这几年精神不好,多亏峰儿悉心照顾。峰儿对我也好,出去回来总给我带东西。人家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这个女婿顶一个儿,我没儿子,闺女死了,以后还得靠峰儿养活我哩!”
“连死者母亲都这么说!我们还在这儿上蹿下跳地查个啥?真是没事找事!”回到局里,几个侦查员向队长谢琮抱怨。
谢琮听完,一声冷笑,说道:“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昨天我在现场听了就知道没证据,光凭口供?老太太的裹脚布!”
但案件发生在昌都区,必须有个结果。
谢琮立刻将情况向老文汇报:“会不会是报案的医生和患者家属过于敏感了呢?也许是医生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误,把问题推到患者身上;也许是黄川本身不是体贴的丈夫,遇到细致入微的丈夫,不能理解。毕竟每个人的认知都会受到自己情感和认知的影响,如果有问题,怎么姜爱玲家人一个也没察觉?”
“那你的看法是?”老文问道。
“不是案件,建议‘不予立案’。”
老文抬头看了谢琮一眼,没有说话,立刻通知所有人员,在2号楼301会议室召开案件分析会。
会上,蔡康明和张大为认真地看着笔录。张大为指着一条突然说道:“我记得江峰曾告诉医生,死者是早晨起床后解手时晕倒的,但这里,姜爱玲的母亲孙秀妮说:‘当天吃完早饭,我闺女就犯病了,还好我们都在身边。之前她犯病时就晕倒过,我赶快让她坐下,这次就没晕倒。然后我去灶房烧锅,峰儿一人在爱玲跟前。’这说明,姜爱玲早晨起床是先上厕所,然后吃早饭,姜爱玲母亲说她是吃完早饭犯病的,但江峰告诉医生,她是早晨起床后解手时晕倒的。发病的时间不一致,而且姜母后来肯定女儿没有晕倒在地,而江峰跟医生说是倒地了。”
“还有这个。”张大为继续指着笔录读道,“大队书记说:‘3号那天吃罢早饭,我到他家去,一进堂屋门,就看到峰儿在给爱玲诊脉,我问,爱玲咋了?峰儿说病犯了。我问血压高不高?他说不高。我又问打针了没有?峰儿说,刚才给她打了一针降血压的,硫酸镁。’这说明他很清楚姜爱玲的血压不高,却为她打针‘治疗’,还在送其入院时,谎称她是高血压。这个江峰有问题!”
“就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的人说话就是不严谨,随口一说也正常!”谢琮说道,“死者犯病的时间,周围人说的不一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专门找了在省里大医院当内科医生的姐夫请教,像姜爱玲这种情况也可能是正常死亡,而且很多是与心脏有关。很可能是江峰和黄桥卫生院的大夫们诊断都不准确,把心脏病当成脑子的病治了,比如把心梗当成了脑梗。”
“但是,四年前姜爱玲就出现过一次死亡的危险,这会不会太巧合了?”蔡康明说道。
老蔡这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刑警就是有着怀疑一切的精神,任何一个偶然,在他们眼里都可能暗藏玄机。
“你们说的这些都是猜测,如果是江峰作案,那他到底是怎么下的毒呢?作案工具又在哪里呢?”有人反问道。
“要是能验尸就好了。”张大为说道。此时,离姜爱玲死亡已经过去了一天,尸体已经下葬了。
“开棺验尸吧!一下子就清楚了。”法医老苗说道。
老文说:“你说得简单,万一姜爱玲真是病死的,没验出毒来,后果谁来承担?你吗?”
大家都不说话了。
一阵沉默后,张大为起身倒水,不小心,一脚踢翻了茶几旁边的暖水瓶。
哗啦一声,玻璃渣碎了一地。
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刑侦支队的内勤——正在做记录的李小曼赶快站起来,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收拾。
老文看到蔡康明一声不吭,只是愣愣地盯着那堆玻璃渣,再看看大家对案件的抵触情绪,如果继续往下安排工作,难度会很大。老文无奈地摇摇头说:“撤案吧!民不告官不究,而且大家手上都压着别的案子呢!”
说罢,大家起身纷纷离去。
张大为拿起本子,也准备走,蔡康明拍拍他说道:“走,咱们再回病房看看。”
张大为说道:“现在?你刚才咋不说,这都要撤案了。”
“有点东西拿不准,得再去看看。”
“中!你说了算!”两人默契一笑。
正在打扫的李小曼走过来,拿起蔡康明的笔记本和水杯,说道:“康明哥,东西都交给我,你们快去吧!”
对于小曼的贴心和善解人意,蔡康明和张大为习以为常,把东西留下,急匆匆出了门。
(五)玻璃碎片
蔡康明和张大为又来到了3号病房。
两天来,病房外拉着警戒线,屋里还一直保持着事发后的样子。蔡康明径直走到那堆玻璃渣旁,戴上手套,一点点扒拉着玻璃渣。张大为不知道他在找什么,陪着蹲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大为,我那天就觉得这堆玻璃渣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这不就是姜爱玲临死前打碎的暖水瓶的碎片吗?”张大为一头雾水。
蔡康明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捏起一片又薄又小的碎片:“我当时脑子里闪了一下,直到……你快看这个!这个!”蔡康明突然很兴奋。
“这咋啦?这咋啦?”张大为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看这个弯度很大,就是曲率很大。”蔡康明说着,又找出一片,“看出来没?就找这种,又薄、曲率又大的。”他拿出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张大为发现,蔡康明找的这片玻璃确实更弯一些,很小、很薄,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张大为问道:“这不是暖瓶的碎片吗?是暖瓶口那个部位的小碎片?”
“不是。我之前也以为是暖瓶口的小碎渣,但多亏你刚才把暖瓶踢碎了,我才无意中发现暖水瓶内胆碎了之后,玻璃渣都是平平的,就连暖瓶口碎了,也不会出现这种透明的小薄片。”
“那这是啥?”
“不知道,也不像玻璃杯的,玻璃杯的也比这个平。”蔡康明说着又拣出一片。
张大为瞬间来了精神,两人开始认真地挑拣起玻璃碎片来。“一、二、三、四……”一共十片。
等两人把这些玻璃碎片大致拼凑在一起后,一个比较细的空心玻璃圆筒呈现在眼前,有的部分还隐约可见细细的刻度线。
“注射器!”张大为脱口而出。
“而且是一支10毫升的玻璃针筒。”
两人兴奋至极。
张大为说道:“但这注射器的针头和推杆呢?”
“说明是有人故意将它拆开,扔到了别的地方。如果是医生或护士不小心打碎了注射器,不会专门把针头和推杆拿走扔在别的地方。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说明这个注射器有问题。”蔡康明高兴地说道。
这支注射器来自哪里?
两人立刻找到医院院长,询问医生护士在抢救时,是否使用过10毫升的注射器。
院长十分确定地表示,绝不是护士抢救用的。而且这根本不是医院的东西,因为黄桥卫生院自建院以来,从未使用过10毫升的玻璃注射器。
“这下可以立案侦查了!”张大为兴奋地说道。
两人立刻将注射器封存,带回警队进行化验,发现10毫升注射针筒碎片表面有残存的敌敌畏。
“什么?!里面的毒药是敌敌畏?”蔡康明不禁皱了皱眉头,“味道那么大,丈夫给自己打毒药,死者会不知道,不反抗?”
无论如何,案件重新启动。
有了物证,侦查员们立刻对江峰进行监视,并对江峰家进行了细致的搜查。
从他身上搜出准备逃跑用的现金5000元。在姜家堂屋东间床南头地上提取到敌敌畏一瓶,里面剩余少量敌敌畏;在床北地上提取到两支用过不久的氯丙嗪针剂的空瓶。在药箱内还提取到三个氯丙嗪盒(两个空盒,另一个盒内有两支氯丙嗪针剂)、两个苯巴比妥钠空盒、一个50毫升注射器(内存少量药水)、一根静脉注射胶管、3个针头。
在院子鸡窝里提取到氯丙嗪针剂空瓶24支(瓶中剩余少量药水),在灶房锅台夹缝里提取苯巴比妥钠(粉剂)空瓶17个、硫酸镁(针剂)空瓶一个、50%葡萄糖注射液空瓶一个,在锅台前灰堆里找出米粒大小苯巴比妥钠瓶底部玻璃碎渣30块。
氯丙嗪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狂躁症等精神疾病,苯巴比妥钠是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剂,这两个药都有镇静、催眠的功效。
案情逐渐明朗,侦查员们分析:根据从死者家中搜出的氯丙嗪和苯巴比妥钠空瓶推断,江峰很可能在第一现场(家中)给妻子推注了安眠药物,致其昏迷;从第二现场(病房)提取的10毫升注射器分析,江峰可能在第二现场给妻子推注了毒物,致其死亡。
接下来,侦查员们搜索了江峰夫妇的卧室,在桌子抽屉里找到一个白色塑料袋,大家打开一看,内装有江峰和情人们往来的情书及照片,情书的落款均为昵称,但从字迹判断至少有四人;还有两张合照,其中一张是江峰和一位女子拥抱在一起的亲密合影。而照片上这个女人,正是姜爱玲的发小、姜家的邻居蓝洁。
征得姜家人同意后,警方立刻进行开棺验尸。
通过检验,死者口唇发紫,鼻口有白色泡沫冒出,左手腕有针孔一处,针孔周围3.5×1.5厘米的皮肤呈暗红色,这是早上江峰给姜爱玲打的那针;右上肢肘窝正中有针眼一处,这是姜爱玲在医院输液的针眼;右肘正中静脉自肘关节到腋下,静脉周围组织出血水肿,右上肢肘关节正中静脉血管中的血液中含有敌敌畏。同时,死者血液和肝脏中含有苯巴比妥钠和氯丙嗪,这是昏迷的原因。
对从江峰家搜查到的50毫升注射器进行化验,里有剩余的氯丙嗪和苯巴比妥钠。警察还在江峰的带领下,在卫生院男厕所的粪池里找到了注射器的推杆和针头。
证据链条严丝合缝,江峰作案确定无疑。
(六)真相
十年前,江峰23岁,和师父一起流浪到Y县,遇到了姜爱玲。和居无定所的江峰不同,姜爱玲从小生长在Y县,连20公里外的城市都没去过。
遇到江峰后不久,姜爱玲便对他着了迷一般,不仅被他文质彬彬的气质吸引,更折服于他侃侃而谈时展现出的见多识广。她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便开始与江峰交往,越交往越喜欢。姜爱玲的爸妈因为江峰的出身不好,始终不同意他们的事,但终究拗不过女儿,默许了。没过多久两人便结了婚。
婚后两人过起了小日子,姜爱玲心直口快,说话容易伤人,但她心地善良,任劳任怨,从不让江峰为家务事操心。作为大队的赤脚医生,江峰经常走街串巷,拿起行李说走就走,有时一走几个星期没有音信。姜爱玲绝对是个好妻子,从来都是无条件支持,无论江峰出去多久,回家时总能看到家中温暖的荧荧灯火。姜爱玲的母亲也对这个女婿很好,收麦子卖了钱经常拿出一部分补贴他们。
本来,这个家应该很幸福。
可是人心难测,江峰在居无定所的动荡生活里向往安稳,但稳定时间久了又觉得不适应,因为他从小习惯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习惯了流浪的感觉,习惯了生活中常伴新鲜感。他逐渐变得不安分。
江峰改不了浪子本性,借着看病的机会,俘获女病人的心。姜爱玲发现过很多次。江峰的师父也袒护江峰说:“对于男人来说,这都是难免的。”姜爱玲气得动手打他,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事闹得鸡飞狗跳,整条街都知道,至于原因,姜爱玲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就瞒了下来,所以,大家只知道她打师父,都糊里糊涂地站在江峰这边,背地里说她“不会做人”,她也不好分辩。慢慢地,姜爱玲妥协了,两人心照不宣,只要江峰在外面胡搞不是认真的,她都接受。
直到五年前,他和她最好的朋友蓝洁搞在了一起。蓝洁是姜爱玲的发小,当年姜爱玲要嫁给江峰时,蓝洁还劝过她说,没家产的男人不能嫁,这种男人说走就走。
蓝洁的丈夫是做药材生意的,平时经常出远门,蓝洁就自己在家。江峰和蓝洁一开始只是因为性,谁知两人有了第一次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江峰觉得自己更喜欢蓝洁这样的性格。
和姜爱玲不同,蓝洁说话轻声细语,十分得体,而且心思细腻,虽然外表含蓄,但内心很狂野。江峰跟蓝洁说,他想一个人背着行囊出去闯荡,恢复自由自在的生活。蓝洁就说,她也想有这样的生活,想跟着他去。江峰一直觉得女人都喜欢稳定,第一次遇到和他一样有着不安定想法的女人,他觉得两人志趣相投,好像自己被压抑了很久,终于能有个人说说心里话。他认为蓝洁是最懂他的女人,虽然她远没有姜爱玲长得好看,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特别符合江峰的“口味”。可能就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他们在一起不久,就动了各自离婚再婚的念头,但这时,姜爱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这一下子打乱了两人的离婚计划,蓝洁为此十分恼火,逼着江峰想办法。江峰为了和蓝洁在一起,早就昏了头,失去了理智。
江峰在妻子生产时,先仗着自己赤脚医生的身份折腾一通,拖延去医院的时间,打算让孩子胎死腹中,最好一尸两命。
可后来,在姜母的坚持下,爱玲被火速送往医院,大人、孩子都保住了,但姜爱玲落下了高血压伴随头痛的毛病。为此,姜爱玲的母亲很生气,责怪江峰,停了平时对他们的补贴,把女儿接回家调养。
没了岳母的接济,江峰很快感到不舒服。为了挽回姜母的信任,他也住到岳母家里,悉心照顾妻子和孩子。通过这次事件,蓝洁和江峰不再提离婚的事,而是准备找机会出逃,并带走两家所有的钱。
一晃四年过去,姜爱玲每次怀疑丈夫在外面有情人,江峰就说她疑神疑鬼,还让周围的人认为妻子精神不正常,让大家不相信她。姜爱玲因此更加郁郁寡欢,精神不济。她看着丈夫健康有活力的身体,而自己病恹恹的,早就没有了一丝干涉的气力。因此她更加依赖他,需要他为自己治病,家里的一切事只能听之任之。从此,蓝洁和江峰更加肆无忌惮,每次在一起都诅咒姜爱玲早点死。
有些女人是很虚荣的,蓝洁看到闺密的老公如此爱自己,沾沾自喜。她经常去找姜爱玲,假意安慰,实际是从她身上找寻胜利者的快感。一方面,蓝洁给她洗脑,说不要胡思乱想,要给江峰空间,男人不喜欢被女人缠着;另一方面,又刺激她,说现在哪个男的不在外面找情人,就她这精神不正常的,老公不嫌弃她已经很有情有义了。慢慢地,善良的姜爱玲被洗脑成功,觉得自己真是没了江峰不行,只要丈夫不离开她,怎样都好。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一直这样平衡发展着。直到一个月前,蓝洁的丈夫回来说,从明年开始不用到处出差了,在家附近开个门店,可以多照顾家,两人也可以要孩子了。蓝洁装作很高兴,转头就告诉了江峰,让他赶快想办法。
他们在一起已经五年,好不容易消除了姜爱玲这个障碍,谁知蓝洁的丈夫又成了新的阻碍。他们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走。他们密谋逃往新疆,江峰还从后院地里挖出了积攒很久的现金。
因为姜爱玲身体不好,家里就没人用缝纫机了,所以他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暂时放在了缝纫机的暗格里。
发案前,连续三个晚上,江峰吃完晚饭就出门,很晚才回来,说是出去找人打牌,实际上是找蓝洁商量逃跑计划。案发前一天晚上,姜爱玲在家闲着没事,看到小儿子衣服的扣子掉了,就从缝纫机里找顶针,无意间在暗格里发现了江峰的一个本子,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两封去新疆的证明信。看到两人的名字时,她如五雷轰顶,一阵眩晕。她一直都知道江峰在外面有人了,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平日里无话不谈,还常来开导她的“好姐妹”蓝洁。想到这么多年,自己被两人耍得团团转,她气愤至极。
姜爱玲是率真坦荡的性格,直接找江峰摊牌,要求分手,否则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丑事;至于去新疆的事,让他们彻底死了这心,想都不用想,她绝对不会同意,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从小没父亲。
四年前,江峰就有了杀妻之念,因为两个年幼的儿子,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他表面上用甜言蜜语稳住了姜爱玲,内心却起了杀意。
或许是前一晚姜爱玲发现了证明信的缘故,案发当天早上,她头晕再次发作。江峰知道机会来了,他佯装关心,给她打针治疗。其间,姜爱玲还在没人的时候轻声恳求道:“只要你回心转意,为了孩子不走,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想干什么都行。”等于默认了他和蓝洁的关系,她只想保住家,让孩子在完整的家庭长大。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对于江峰和蓝洁来说,是必须拔掉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现在最怕的是出逃的事被人发现。江峰嘴上说着“不走了,不走了”,手上却偷偷将数支氯丙嗪注射液、苯巴比妥注射剂,以及一支50%葡萄糖注射液和一支硫酸镁混合在一起,用那支50毫升的注射器吸足药水,毫不犹豫地推入了妻子左手腕静脉血管。
姜爱玲很快就昏迷了。江峰为掩人耳目,主动提出把她送往医院。江峰本想让妻子死在医院,从而洗脱自己的嫌疑,谁知到了黄桥卫生院后,姜爱玲的病情稳定了。
看到姜爱玲醒来,所有人都很高兴,而此时江峰已经下定了杀心。他以回家拿钱为名,出了卫生院,先到黄桥医药门市部买针管,但没买到,又慌慌张张回家取了支常用的10毫升针管,在早已准备好的敌敌畏瓶内抽了5毫升,随便用塑料袋包好带回医院。
回到医院后,他装作关切地把姜爱玲的妹妹姜爱凤支走,让她先回去休息,晚上再来。然后在同病房病人丁桂梅上厕所时,把她爱人也支出了病房。
他趁无人之际,拔掉输液用的胶管上端,通过妻子右肘部正中的输液针头,将敌敌畏推注到其静脉血管中。
姜爱玲中毒时猛然抽搐了一下,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愤怒,把床头的桌布连同暖水瓶一起拽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然后不省人事。
江峰手里拿着注射器,随时会被进来的人发现,他灵机一动,把玻璃注射器摔在暖水瓶玻璃渣内。针筒摔碎了,但推杆只有一些破损,且钢质的针头完好无损。他把这两样拾起来装进兜里。妻子死后,他又趁机把她用过的透皮静脉注射胶管从垃圾桶里捡走,给了医院门口拾破烂的老头,又把针头和推杆扔进了医院厕所粪池里。他做完这些后,卫生院保卫科的人才来检查他的随行物品,于是他得以蒙混过关。
后来,江峰被判了死刑。临死前,江峰给姜爱玲母亲的信上说,他从小无父无母,没得到过爱,所以不懂得什么是爱。他这辈子注定是个浪子,本就不应该结婚。可怜两个儿子这么小就无父无母。他从小就是孤儿,到头来自己的孩子也成了孤儿,这好像是一种避不开的命运继承。
姜母不懂这些,她不明白好好的家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她喃喃地说:“江峰说话和气,还会医术,我就相信他,真以为我闺女精神有问题,疑神疑鬼。谁知最后竟然是这样……我可怜的闺女……全家误解了她这么多年!不管她说什么,我们从没有相信过她啊……”
在露台上,听到这里,我问道:“她为什么不反抗?敌敌畏的味道那么浓,她怎么会闻不到?”
老蔡说道:“我当时也有这个疑问。在审讯室里,我问了江峰,他说其实推毒药的时候,姜爱玲醒了,她很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轻声问了一句:‘你竟然为了她要我的命?’然后两个人对视着,姜爱玲任由江峰把毒药推了进去。江峰说,如果她当时大喊,肯定死不了。”
“啊?”我们愕然,“她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老蔡点点头。
“为这样的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太不值了。”师姐摇摇头。
蔡康明说道:“当年,我也不理解,觉得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人?!慢慢我意识到,是善良。有人说,太善良的人命不好。从小在爱中浸染的孩子,即便在最后一刻,也会选择放弃自己,成全别人。而从小没有体会过爱的孩子,或许很难懂得如何去爱。”
“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师姐说道。
“是,因为爱,是习得的。从小缺爱的人更害怕失去爱,更害怕奋斗了一辈子,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蔡康明的声音突然低沉了。
“有这么大的影响?”我不解地问。
“性格和命运纠缠在一起,结果无法预料,宿命。”蔡康明喝了口茶,摸了摸悠闲地卧在地上的黄狗,然后两手抱着右腿的膝盖,继续说道,“就是这个案件侦破的那天晚上,我母亲把我喊回家,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七)身世
当晚,接到母亲的电话,蔡康明走到公安局与家属院之间的十字路口,远远就看见对面小卖部门口摆放的苹果又大又红。他正准备穿过马路,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康明哥!”
熟悉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小曼!”
“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李小曼笑嘻嘻地问道。她的鼻头被冻得红红的,圆圆的脸蛋露在警服大衣的毛领外面,看上去小小的,非常可爱。
蔡康明看着她,不禁一笑,说道:“我回家看我母亲,看着那边苹果不错,想去买点。”
“嗯,我也去。”李小曼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她跟着蔡康明来到摊位前。
“老板,苹果怎么卖?”蔡康明对着屋里问道。
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咦?是……黄川?”蔡康明一下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蔡警官,你来买东西啊!”黄川见到蔡康明,也有点激动,赶快走了过来,收银台后面的丁桂梅也抬起头跟蔡康明打了个招呼。
“那案子怎么样了?”
“破了。”
李小曼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蔡康明侧头对李小曼解释道:“他就是那个见义勇为、举报江峰的好市民。”李小曼听完,冲老板点点头。
“这么快?就是那男人干的?”
蔡康明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个细心的人啊!”
“哎呀,我就是个卖东西的嘛!”被警察这么一夸,黄川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道,“蔡警官,您要点啥?”
“来两袋苹果。”
黄川拽了两个塑料袋,亲自上手,麻利地挑了两兜又大又红的苹果,也没过秤,递给蔡康明。
“多少钱?”
“不要钱!算我自己尽点心呗!”说着就把蔡康明往外推。
“那怎么行?”蔡康明迅速从兜里掏出30块钱,塞进他手里。
“用不了这么多!”黄川拉着蔡康明,要把钱往苹果袋里塞,“蔡警官,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两人拿着两袋苹果和钱,在店门口推搡。蔡康明有点急了,这样影响多不好。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拉锯战,他看准时机,一下把钱塞进黄川手里,又顺势从一旁拿了一听健力宝饮料,不容置疑地说道:“再加上这个,行啦!”
蔡康明一个眼神示意李小曼,两人逃跑似的离开小店。
李小曼跑在前面,蔡康明跟在后面,两人一口气跑出好远。
直到蔡康明在后面喊:“停下,停下!”
气喘吁吁的李小曼咯咯地笑着停下来。
“你干吗?要跟我比赛跑步啊?用得着跑这么远吗?”蔡康明也喘了几下。
“康明哥,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李小曼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她快乐的样子仿佛是一只在河边吃草的小鹿,双眸亮亮的,纯净无邪,充满神采。
“还是个小孩子!”蔡康明一脸无奈,把一兜苹果和那听饮料递给了李小曼,说道,“行了,走吧,我也要回了。”
李小曼侧眼看着他,噗地笑了起来,说道:“怎么像做贼?”
“有吗?”蔡康明也笑了,说罢,摆摆手就准备走。
“对了,康明哥,那个事情,谢谢你。”
“哪个?”蔡康明又停下,扭头看着她。
“我听说,那个连环强奸案,领导本来让我当诱饵,是你在会上坚决反对,最后才换了人,我一直想谢谢你。”
“哦,这个啊!这个案件的嫌疑人太危险,不适合让女同志化装侦查,如果出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是大家的决定,哪里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说完,蔡康明拍拍李小曼的肩膀,“快回吧,下着雪,不好走,我也先回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曼看着蔡康明走远了,揉揉冻得发酸的鼻子,拿着苹果,扭头往反方向走去。
蔡康明心情很好,他提着苹果走在路上,到家时,凉菜已经摆到桌上,继父高汝恒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母亲赵丽茹在厨房里炒菜,妹妹高汀汀不在家,她刚刚读大二,平时住在学校。
“回来了?康明,快来坐!”高汝恒招呼他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妈,你别忙了,剩下的交给我!”蔡康明赶快把东西放下,进入厨房,准备扎上围裙。
“不用!你去外面坐着,你爸有话跟你说。”赵丽茹拍拍蔡康明,让他赶快出去。
“康明,你来!”高汝恒喊道。
自从蔡康明16岁起——从父亲的家来到母亲的家,也就是从继母的家来到继父的家——他就承包了家务活儿,直到同母异父的弟弟高诚去世后,他搬到单位宿舍。今天回来突然不用做饭,他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行,我去陪爸坐。”蔡康明走出厨房,坐在高汝恒旁边,这时,他发现桌上摆了四个酒杯。
“汀汀这丫头一会儿回来?”蔡康明随口问道。
“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高汝恒答道。
一下子,他清楚了,父亲想说的是弟弟高诚。
想起弟弟,他不禁又想起十年前那个阴霾的周六下午,他突然闭了闭眼睛,因为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弟弟那只甩飞的蓝色塑料拖鞋。
那时候,蔡康明刚从部队退伍。
回来后,他也为工作发愁,母亲赵丽茹建议蔡康明去自学会计,以后能到银行工作。
那天,蔡康明正在做题。弟弟的同学谢琮跑来,让他快去医院,说高诚晕倒了。
建安大礼堂人声鼎沸。
一年来,殷昌市公安局连续破获多起杀人、贩毒案,为了庆功,展现一年来警队的成绩,那一年春节,殷昌市电视台与公安局合作,举办了一场“庆新春,送吉祥,保平安,创新功”警民一家亲的春节晚会。
舞台上,副局长高汝恒身戴大红花,和其他四位年度优秀民警一起站在舞台上。
副局长和民警一起上台领奖,这很少见。因为一般副局长做的大多是指导性工作,身先士卒的已经不多见。但高汝恒作为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他还是奋斗在一线,亲力亲为,指挥侦办了一个个具体的案件。此时,站在这聚光灯下,强烈的光线照得他有点眩晕,睁不开眼睛。曾经那些奋斗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持枪抓捕嫌疑人,从二楼毫不犹豫地跳下,深入毒窝与毒贩周旋,多少次虎口脱险。将近四十年来,他数不清自己破了多少案件,把青春和热血献给公安事业,在这里度过青年、中年,终于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他很清楚,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但也是最后一站,下一步就是退休。而最让他欣慰的,就是他的孩子——高诚。
按照走台的程序,一会儿,今年的新警优秀代表要上台为立功民警敬礼、献花。老民警要为新警佩戴上独一无二的警号,这个警号将跟随他们整个职业生涯。这承载着老民警的祝福,也象征着新老交替。
高汝恒今天真是太高兴了,除了自己今年因破大案身戴大红花站在这里,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高诚将要上台来给自己献花。
这并不是自己刻意安排的,而是自小懂事的儿子自己努力的结果。高诚刚从警校毕业实习了半年,因表现优异,成为新警代表,一会儿给自己献花结束,还要作为代表宣誓发言。
“有请新警代表上台献花!”《拉德斯基进行曲》响起,主持人宣布。
高汝恒期待地望向上台的方向,后台阴影里站着的是高汝恒心里最牵挂的人。
“完美的人生。”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四个新警代表从眼前走过去,他面前空无一人。
“嗯?小诚呢?”
主持人也催道:“请第五位代表尽快上台。第五位代表呢?”
“蹲厕所去啦!哈哈哈……”最后几排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起哄道。
“小诚怎么回事?!”高汝恒有点不悦,他是个完美主义者,父子同台,多么有意义的事!小诚怎么不重视呢?
这时,一个帽子戴歪,领带松散,衬衣扣子都没系紧的人冲散后台的工作人员,一手拿着花,一手不断揉着鼻子,歪歪扭扭地走上台。
高汝恒看到他一愣,一把拿过花,低声严厉地训斥道:“你怎么回事?!”
他脸一沉,拿出警号,迅速往高诚身上别。
但高诚的身体好像不受控制地颤抖,摇晃。
高汝恒一愣,有多年缉毒经验的他明显被此时高诚的样子吓了一跳。
“感冒了?”
高诚没有回答,好像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快下场,快下场。”幕后工作人员催高汝恒他们下场。在忧虑和疑惑中,高汝恒和几个老警下了场。
高诚背对着观众,在最后一个人走时,他转了个身。观众们以为高诚在耍帅,“哈哈哈”笑了起来。
镁光灯“啪”的一下,打在了高诚身上。
“嘿嘿,真亮!”一阵瘆人的笑声后,他好像不受控制了一般,说道,“我出生在警察世家,小时候,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拿着小板凳,听我爸讲破案的故事。我记得大冬天,我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外面下着大雪,凌晨两三点,我爸披着衣服就出去了,那么冷……”
咚的一声,高诚头朝下,一头栽下舞台,坐在前面的几位领导立刻围了上去。只见血顺着高诚脸颊流了下来,随后,裤子湿了一大片。
“哎呀,不好,高诚大小便失禁了,赶快送医院!”
“小诚,小诚!”高汝恒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了一跳。
高诚一向身体健康,下午彩排的时候还一切正常。
拉到医院,高诚已经意识不清了。
高诚是在万人瞩目下犯的病,又是副局长的儿子,平时和高汝恒不管关系远近的人,都跑来守着。这时候,不管真情假意,反正是最体现关心的时候。
“要给小诚记功,这摔着也算是工伤。估计是最近累着了。”市局政治部的办公室副主任对高汝恒说道。
“没事儿!男孩子摔一下应该没什么!”高汝恒故作镇静。
终于,医生出来了,说道:“没事儿,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很快就醒了。”
“咋会突然晕倒?”高汝恒继续问道。
医生看看四周一张张不知到底出于何种目的的面孔,把高汝恒拉到一边说道:“病人体内查出高浓度的海洛因。”
高汝恒的脑子“轰”的一下炸了。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医生继续说道:“应该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剂量已经很大了。”
“不可能!他绝不会沾毒的。他懂这些的!从小我就教他的!”高汝恒差点没站稳。
医生专业而又平静地说道:“这次是没掌握好。你们进去看看吧,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当蔡康明赶到医院时,高汝恒已经脸色铁青地走了。病房外面也没有什么人。
蔡康明进入病房时,高诚背对着他,侧卧着。
蔡康明走到他面前,想问问他怎么回事。
高诚立刻用被子蒙住脸。
“这还是那个阳光开朗的弟弟吗?”蔡康明心里难受,可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蔡康明一出门,看见谢琮正倚着门框,若无其事地站着。不知怎么,那一瞬间,蔡康明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蔡康明说道:“小琮,小诚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
“你们天天在一起,小诚出这么大的事,你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哥,我……我真不知道啊!这种事他不会和我说啊!你还不知道小诚吗?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我也经常找不到他。而且他家世好,修养好,懂得那么多,我怎么管得了他?”
蔡康明看着他,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哥,我也先回去了,下午还得办入职手续,有什么事你再找我。”谢琮说完悻悻地走了。
蔡康明站在空荡荡的病房走廊上,突然替这个家感到悲哀:“一个禁毒英雄父亲,一个吸毒的儿子?高诚从小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怎么会吸毒?”
命运的跌落和反转令人猝不及防,什么防患于未然?不可能。
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吸毒这个爆炸新闻,不胫而走。
之后的两天,高诚住在医院,不吃不喝,时不时毒瘾发作。高汝恒回家后也病了,他被这件事情打击得晕头转向,因为在他看来,没有转圜或者解决的余地,他很清楚人一旦沾上毒品,和死没什么两样。而且现在全世界似乎都知道了他高汝恒——禁毒英雄的儿子吸毒!赵丽茹劝高汝恒去医院看看高诚,高汝恒气愤地说:“丢不起这个人!而且去有什么用呢?一旦吸毒,终生戒毒,这儿子算是废了。”
赵丽茹只能安排蔡康明在医院看护高诚,自己在家一边照顾只有10岁的女儿高汀汀,一边伺候、安慰高汝恒。那几天,每到吃饭的时间,蔡康明就穿梭于家和医院,给高诚送饭。医院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再住一天,后天务必要让高诚挪到戒毒所。
第三天晚上,蔡康明从家里拿着饭盒往医院走去,心里想着去戒毒所的事情,戒毒所是联系好了,但他心里实在接受不了。弟弟的工作黄了,没人再提去公安局上班的事情,本来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所有人羡慕的对象,还没升起就陨落了。弟弟将来怎么办呢?
他刚走到医院,就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爬上六层。
推开病房门,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床和飘动的白窗帘。他心一沉,赶快喊护士:“护士,这人呢?”
护士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脸惊恐。
他双脚像灌了铅似的走到窗户边往下看,看到楼下草坪上黑乎乎一团。
他冲下楼去,老远就看到弟弟的蓝色塑料拖鞋卡在路边的灌木丛上。
接下来,全世界似乎都知道了副局长的儿子吸毒,而且毒瘾很重,自杀身亡。
高汝恒一病不起,一个月后,提前退休。
公安局允许接班,高汝恒退休后,蔡康明顶替高诚的名额进入警局。
蔡康明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热爱刑警工作,十年来,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干出了成绩,而且未来可期。但蔡康明很清楚,这个位置,本来不是自己的,对于高汝恒,自己欠他一个人情。
此时,看着眼前的高汝恒,蔡康明觉得他更衰老、更无力了,和当年自己刚到这个家,看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安局副局长简直判若两人。
“爸,我知道您有事儿跟我说,我一定尽力办好。”
高汝恒说道:“康明,我恨我自己啊!”
蔡康明像往常一样,恭敬地给高汝恒倒了杯酒。
“执拗,武断,说一不二,显得自己潇洒得很。我后悔啊!把错都推到小诚身上,出事了,对他不管不问。那个时候,我真不应该和他生气,至少该问问清楚。只要他活着,我还有个儿子。”高汝恒说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蔡康明抚着高汝恒的背说道:“爸,您现在这么自责又是何苦呢?事情发生那么多年了。”
“康明,我们可能冤枉小诚了。”
“哦?”
“他是被毒死的,是毒贩在报复我!”
“啊?”蔡康明吃了一惊。
“上周,云南大理市公安局的一个老友来找我,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他今年临退休前,得到一个消息,说有一个叫昆卡的毒枭,找了一个名叫张老三的人,然后成功诱毒了某局长的儿子,后来儿子死了,局长一蹶不振。我觉得这个事儿就是咱们家的事儿。”
“您办过昆卡的案子?”蔡康明问道。
“没有。”高汝恒摇摇头。
“那……”
蔡康明还没说完,高汝恒就已经接下去说了:“我知道你有疑问,但我觉得,这个人就是小诚。你们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去看毒贩。小诚出事前,我确实在云南办了一起贩毒案,抓了几个毒贩,但都已经结案了,而且,我没听说过昆卡的名字。”高汝恒的思路也回到了从前,仿佛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您那位老友有没有办法根据线索在当地查一查,看看他们是怎么找到张老三的?”
高汝恒摇摇头:“他今年退休前,整理这些年办案的存档时无意中发现,四年前抓住的一个毒贩,为了减刑,说了很多消息,无法核实真假。因为当时不是他审问的,审讯的干警又不知道咱家的情况,就没注意,现在这么一整理,翻了出来。”
“那个毒贩呢?”
高汝恒又摇摇头:“那个毒贩前年已经被执行了死刑。他建议咱们在本地找找这个叫张老三的人。”
“这个张老三是咱们本地人?”
“不知道。”
“有什么特征吗?”蔡康明急切地问道。
“只知道叫张老三。”高汝恒说完,蔡康明陷入了沉默。十年,十年之间可以发生太多的事情,任何痕迹、证据,十年的时间也足以被掩盖、消除,唯独高汝恒心中的伤痛却像他手中的酒一样,越久越浓。
“不好找吧?!”高汝恒看着蔡康明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口酒。
“爸,您别急,我先找队上的线人打听一下叫张老三的人。”蔡康明放下酒杯,“但是,爸,这个张老三怎么给小诚下的毒呢?小诚不傻,他是懂毒品的啊!一次不会成瘾,需要少量多次。”
“下毒的人肯定能多次接触到他。那段时间,小诚在公安局实习,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还会接触线人;下班还和同学朋友去舞厅、滑冰场、台球室、小馆子,任何一个地方,对他下手都可以,防不胜防。”此时的高汝恒尝试去理解儿子。
“小诚那时候年轻、帅气,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啊!”对于这个长到16岁才认识的弟弟,蔡康明很喜欢,他从小营养好,比蔡康明高一头,看起来健壮,瓜子脸,篮球打得很好,在幸福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人,走到哪里都自带阳光。
“我记得他当时一直戴着你当兵回来送他的那条狼牙项链,谁见我都说你家儿子真帅气。”高汝恒的眼神有些飘忽,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那是我在西北当兵时从一个牧民手上买的,又找人刻了字。当地人跟我说,狼牙项链象征着男人勇敢、勇猛,当时我就想起小诚。”
“人走了,项链也找不到了……”高汝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蔡康明又问道:“爸,如果真是这样,小诚当时为什么不跟咱们说清楚?他能甘心就这样走了?让亲者痛,仇者快?!”
“一开始,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康明,你有没有想过,人为啥敢害人?他们害人的时候难道不怕报复、报应?”
蔡康明摇摇头。
“成王败寇。”这四个字突然从高汝恒的嘴里蹦了出来,他接着说道,“我干了一辈子公安,见了太多案件。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人之常情。但是如果事情太大,造成的损失已经不是通过报复可以补偿的,面临的局面已经不是报复可以扭转的时候,大部分人受害后,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未来怎么办。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有能力报复吗?甚至有些人,特别是理智的人,他们会为了利益委曲求全,与那些人妥协、和解。还有的人跌入低谷,舔伤口都来不及,根本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报复。他们不再想折腾,认命了。所以那些害人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他们发现对别人的掠夺没有代价,而且大家还会因此害怕他、恐惧他,他反而顺风顺水。我想小诚后期需要毒品的时候,他哪有那么多钱,完全被那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他连命都不要了?为啥不说出来呢?难道他不恨吗?”蔡康明问道。
“知子莫若父,小诚善良、单纯,当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蛋的时候,对世间的一切都没了兴趣,估计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要知道,报仇是需要心气儿的,大部分人的选择是放过自己。”
听到这里,蔡康明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高汝恒又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我儿子就这样了,但我高汝恒可不是软柿子。康明,我不甘心。咱们要让大家知道,他是被害的,咱们家是被人害成这样的。现在,咱家是人没了,名誉也没了,咱们必须把事情弄清楚!”高汝恒激动地咳嗽起来,蔡康明赶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抚着他的背。
“最好还是能立案,成立专案组调查!”高汝恒说道。
“立案?”蔡康明想到刚办的案件,“爸,我也想立案,我也急,但您很清楚,立案得有证据!而且根据属地管理原则,只知道有个人叫张老三,不确定事情发生在殷昌市,这……这不构成立案的条件!”
“那也不能就坐在家里干着急!想想都知道,叫张老三的人太多了。你让线人怎么私下找?猴年马月能找到啊!”
“爸,您别着急,这种人在社会上是有圈子的,只要他在殷昌市待过,多少会留下痕迹。”
“就不能集中力量,专门办这个案子?”
“我找找小诚的同学、朋友问问,毕竟他的朋友很多现在也在公安系统。”
“十年了,物是人非,当年都没有引起注意,现在也不能抱太大希望。而且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还是控制知道的范围比较好,人多口杂。这件事情已经被大家遗忘,在弄清楚之前,我不想再被大家翻出来。”高汝恒低沉地摇摇头,继而期待地看着蔡康明,“就不能特事特办?”
“爸,我说了不算啊!我就是个股级,我可以往上反映,但……”蔡康明想起刚办的那个案件,他很清楚,局里不可能花大量警力放在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事情上,何况还有别的案件需要办,每个案件的背后都有受害人,都有痛苦和冤屈。
“爸,您别急,这得按规定来!我刚办了一个案子,也是有人反映……最后,还是得找到证据才能立案。”
高汝恒叹了口气说道:“想想那时候别人求我办事,我就敢拍板,有什么事儿,我顶着,我肩膀头就是硬,一句话,事儿就办了。现在,轮到自己了,真难啊!什么都做不了!”高汝恒无奈地摇了摇头。
曾经的他可以亲自上手去查,现在,所有的一切只能建议,由不得自己。
高汝恒突然话题一转,说道:“我听说昌都区的刑侦副局长空了出来,你们局领导正在考虑副局长的事,你要好好干啊!康明,你必须到一定位子上才能有话语权,才能做更大的事情。如果你现在就是昌都区的副局长,可能小诚的案子就好办很多。”
蔡康明一愣,他没想到高汝恒会和他说副局长的事情,对于这个副局长的竞选,他想都没想过,局里那么多人在争,怎么会轮到他呢?他点点头说道:“爸,您放心!小诚的事我一定尽力。”
晚上吃过饭,他骑着自行车往单位走,心里想着张老三的事情。
当年,是他顶了弟弟的名额,他有义务把这个事情弄清楚,这是他的责任。
走着走着,突然下雾了,随着雾越来越大,能见度越来越低,几乎看不到十米之外的地方。蔡康明索性从车上跳下来,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推着车子加快脚步,走到局门口,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也推着车子急急忙忙走来。
“康明哥!”
“大为!”
两人想到一块儿了:那人又要出来作案了。
此时,单位大院安安静静的,警车也不在。蔡康明推着车子问看门的李大爷:“老李,队上值班的人呢?”
“刚才老文带着人出去了!”老李坐在火炉旁答道。
两人放松下来:“但愿今晚能有收获。”
张大为说道:“哥,那咱也别回家了,等等看。”两人把自行车往车库一扎,一起上楼。
刚到办公室,蔡康明问张大为:“大为,你手上有多少线人?”
“咋了,哥?”
蔡康明叹了口气:“让你找个人,你能找到吗?”
“康明哥,这就是咱们的专业,只要是在殷昌市,你尽管说,叫啥名,男的女的,身高长相?”
“唉,只知道叫张老三。”
“这人是干啥的?”
“不知道。”
接着,蔡康明给张大为说了高诚的事情。
“当年怎么没意识到是被人投毒?”张大为吃惊地问道。
蔡康明回想着,说道:“你没见过小诚,他高大、威猛,从小被精心培养,还会格斗擒拿。20岁,你见他的块头就会觉得,只有他出去惹是生非的份儿,父亲还是副公安局长,谁能想到,他会被害。而且从发现他吸毒到他死亡,只有三天的时间。”
“叔叔当了一辈子警察,还是局长,最后亲儿子被人毒害了,自己竟然不知道!”张大为感慨道。
“警察怎么了?局长怎么了?都是当局者迷啊!”
“不是,就是觉得……叔叔干了一辈子警察,最后这事儿放自己身上,解决不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
“悲凉!”蔡康明低声说了一句。
“但是,哥,如果他不是殷昌市人,咱们岂不是做无用功?”张大为问道。
“是,任何可能性都存在!但办案件就是排除法!赌一把!我们猜测一下,假如他就是咱们市的,这个张老三的年龄应该在30至50岁,十年前就混社会,这个事情做成,很可能会得到一笔好处费,那么在八九年前,也就是1982年之后,生活条件可能会突然好转。得找年龄大一点,经验丰富的线人。”
“好,有几个老线人,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张大为应和道。
说完,蔡康明下意识地拿起手边那本《刑事侦查学》,他这会儿心烦意乱,一翻,露出那封信。他无意识地打开信,随意地看着。这几天,信的事儿一直在蔡康明脑海里挥之不去,直觉告诉他,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
张大为看着蔡康明,突然神秘地凑过去说道:“康明哥,最近局里要调整干部,昌都区副局长,有几个人很有竞争能力!”
在一个单位,总有几个人消息特别灵通,也许是因为人缘好,张大为就是八卦大王。
张大为接着说道:“人民路派出所的杨大勋、南关派出所的陆晓,还有昌都区刑侦队长谢琮。不过,大家都传最有希望的是谢琮!”
“为啥?”
“因为他叔叔是市局政治部主任。”
蔡康明知道这层关系,但是此刻听了,心里一堵。曾经,高诚和谢琮一起在警队实习,那时候,谢琮天天跟在高诚身后。谢琮的叔叔谢海峰是高汝恒一手提起来的,后来,高汝恒退休,谢海峰一步一步升任到市局。以前,谢海峰和谢琮是高家的常客,但高家出事后,谢海峰和谢琮只去过一次,这十年,他们再也没有登过高家的门。高汝恒说权力是组织给的,提拔谢海峰是组织提拔,和自己无关,但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个人。
“家里有人只是一方面,得有老文的推荐。”蔡康明说道。
“哥,他这小子多精明啊!你看人家多有眼力见儿,姜爱玲的案子,咱们去医院,他已经到了,但他一看老文没去,留俩侦查员,先走了!开棺的时候,老文在,你看把他给忙的,他倒是出风头。还有,哥,这个案子,要不是你又争取了一下,谢琮直接建议撤案了!要是谢琮当了这个副局长,以后昌都区的工作……唉!”
“看把你愁的!”蔡康明笑着打断他,“有些事多想多说无益,有那工夫,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干好!我总觉得这封信不太对劲儿。”
“什么?信?”张大为早就把信的事忘到了脑后,他一脸惊讶地看着蔡康明又拿起了那封信,不可思议地说道,“哥,你咋还记得这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