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像死了三天的鱼,像干涸的湖,像皲裂的黄土……
整个毓庆宫的人大气不敢喘。
张贵妃面不改色,心间已翻起了大浪:现在是真能确定了……也是个可怜孩子。
她默默叹了口气,陛下对姜悦的态度太模糊了。谁都动不得,管不得,似乎只是个不受宠的普通公主,可那是文懿皇后的孩子,被皇后捧在手心的皎皎明珠,她本该是大渊最尊贵的女郎。
要是没出事多好。
张贵妃用余光观察闵帝,帝王端坐主位,不怒自威,微闭的双眼睁开,浑浊尖锐,不知喜怒。
轰隆——
落了声雷。
闵帝起身,阔步离开了毓庆宫。
庆公公反应快,立即招呼随侍跟了上去。毓庆宫一下空了不少。
闵帝没叫太医。
张贵妃想了想,指了几位太医去含章殿,她还要看自己孩子,不方便也不合适过去。
孩子大了,有点小心思也正常,愿她得偿所愿。张贵妃坐在姜楠身旁,捏了捏姜楠的手,呢喃道:“看在十九的份上,愿你得偿所愿……”
闵帝走至宫门,便瞧见兰亭一个劲地在雨中磕头呼喊。多亏庆公公耳朵尖,否则,闵帝哪里会知道含章殿出事了呢。
兰亭也是个眼尖的,雨中明黄色格外显眼,她心知已成了一半,便更卖力地呼喊、磕头。
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闵帝径直走过兰亭身侧,兰亭心慌,大着胆子上前欲要拦下,被随侍一脚踹开。兰亭失力,倚在宫墙上,血水迸溅在红色高墙,缓缓流下。
兰亭忽而笑出了,眼泪流得更多:闵帝去往的方向,是含章殿。
闭目前,有几位太医也跟着去了含章殿。
殿下,兰亭不负所望。
雨更大了。
含章殿离毓庆宫不算远,但雨天难行,闵帝一行人至含章殿时,天色已暗,雨渐停。
见到含章殿三个字,闵帝怔了一瞬,他记不清山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也记不清那时的姑娘长什么样了。
含章殿已去了光泽。
得知文懿皇后有孕,含章殿便一直在布置了,皇后顺利生产,是个姑娘,闵帝对含章殿更是上心,各种珍宝都往含章殿送去。
那时候,含章殿是真的会发光。
十年过去了……闵帝下意识要转身离开,最终还是进去了。
出事后,含章殿的人遣散了许多,留下来的,多是报恩的。文懿皇后对下宽厚,宫中侍者也都是帝后精心挑选的,有多年的情分在,就算文懿皇后去了,也愿意照顾她的后代。
也有走了的,陪着皇后一起走,也有拿着赏钱离了皇宫,在家乡安定……
兰亭、兰台更特殊些,姜悦还是襁褓时,皇后严选,十年来,不改初心。
含章殿大门开着,闵帝抬脚走了进去,没让庆公公等人跟着。
如今的含章殿像是失去光泽的珍珠。
闵帝顺着记忆走入了内室,零散的宫人跪礼被他忽视。离姜悦越近,闵帝心跳越快。
兰台在姜悦身边守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但姜悦的烧是一点没退,反倒是在升。
她是在拿命赌。
赌闵帝会不会来,赌那点父女情分,赌文懿皇后的余晖。
所幸,姜悦赌赢了。
闵帝挥挥手,让兰台退下,兰台俯身后退,离开内室。
姜悦与文懿皇后有八九分相似。
时间愈长,闵帝越发记不得皇后的模样。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姜悦,熟悉的面容似乎让他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是太子,文懿皇后还只是太子妃的时候,恩爱两不疑。
闵帝心中波涛汹涌。
他忍不住为姜悦抚平眉头。
姜悦闭眼是,恬静美好。闵帝抿着唇,一言不发,背着手,离了内室。
殿外,遣来的几位太医正等候着帝王的传唤。
太医们缩着身子,外面雨大,风也大,他们穿得薄,冷。
只期盼着皇帝快点叫他们进去给姜悦看病。
等了一阵子,兰台快步走上前,请门外一众入内。
迎面一阵凉风,给太医们吹精神了。
含章殿,凉得可怕。
靠近内室,倒没那么凉了。
在闵帝的示意下,几位太医轮番上阵,眼神交流间,互相松了一口气:
还有救,死不了。
只是要受点罪。
太医们如实汇报,闵帝神情看不出喜怒,颇为平静,挥挥手,命人退下。
在外等候的兰台立即迎上太医,询问相关事宜。
听完太医们的讲述,兰台狠狠地松了口气,喜上心头,连声拜谢。
外面的声音略大,闵帝听着,揉揉眉心,目光落至姜悦脸上,一瞬恍惚。
实在太像了。
他不敢再看。
他说,明日还会过来看。
具体什么时候,他不知道。真来不来,也不知道。
闵帝走后,兰台过去寻兰亭。兰亭状态不好,但比起姜悦,好上太多。
热水一泡,喂了药,睡了几个时辰,人便醒了。
反观姜悦,躺了几日,没半点动静。
含章殿被阴霾笼罩着,比接连几天的雨还要阴沉……
兰亭已经能下床走走了;兰台开始求神拜佛,只盼望着她家殿下能早日醒来。
闵帝许是忙着和亲的事,一直没来看看。
“殿下,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也不知道您听不听得到,总之,和亲已经确定了,只是不知人选,您要是再不醒过来,要真被……呸呸呸!殿下您可一定要早些恢复!”
兰台把最新消息传给姜悦听。
兰亭在一旁候着,突然惊喜道:“兰台!殿下、殿下方才动了!”
姜悦紧蹙的眉头松了些,只那一瞬,便又回到原来的模样。到底是兰亭心细,捕捉到了这点小动静。
“哪呢、哪呢?”兰台全身心都在讲述着前朝的事,关乎自家殿下未来,她不敢松懈。
兰台说完又死死地盯着姜悦瞧,却不见姜悦有反应。
“我是相信兰亭的……啊,继续说和亲吧,这次和亲好像有些不一样,据说是北狄过来,直接将人接回去……真是奇怪了,北狄什么时候……殿下?!”
兰台这回边说边观察姜悦,显然,此次停顿必然是见姜悦有所反应,故而惊讶。
姜悦没有醒,似乎是陷入了梦魇,嘴唇翕动,头在晃动,面色痛苦,不知在挣扎些什么。
兰亭蹲坐在一侧,见状咬咬唇,将姜悦的手自锦被下抽出,用自己的手包裹着,额头紧贴着,嘴中小声向神佛祈祷。
兰台……立即跑出去请太医了。
毓庆宫有张贵妃看着,不会出事,宫人照顾得也仔细,这会姜楠已经醒了,太医也空了下来。张贵妃惦念着姜悦的恩情,这几日也时常送些滋补的药材。
陛下对含章殿的态度尚不明确,但张贵妃记着恩,太医也是能顺利请到的。
太医姓李,两鬓斑白,在太医院资历颇深,以往含章殿可请不到这样的太医。
兰台喘着气回来,一刻不敢停,生怕自己晚来一点,姜悦就要出大事了。
兰亭已备好茶,见着人,便将茶送了去。太医走得也急,年纪又大,也需要停下缓缓。
这喝了水,太医却也不敢耽搁,便去看诊。
时间不算长,李太医把过脉,心里也算是落了快大石,“殿下无事,恢复得不错,届时喝些安神的汤药,只日后忌寒便是。”
听到姜悦没事,兰亭兰台长舒一口气,精气神都好上许多,连连道谢,兰台还多走了几步,将人送回太医院。
又精细照顾了几日,姜悦总算是睁了眼。
是在夜里,守夜时,兰亭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且细,心中有了判断,即刻入内查看,果然是姜悦苏醒了。
兰亭细细询问着,姜悦哑着嗓子要了水,几日没进食,十分饥饿。
含章殿早候着这天了,小厨房的粥一直温着,便是等这个时候。
粥很甜,姜悦刚醒,全身无力,就着兰亭一勺一勺喂的速度喝完了整碗粥,不徐不疾,那一瞬,姜悦只觉得重获新生。
翌日,有风吹过,含章殿诸位一扫过期的阴霾,连着宫殿都明亮了许多。
兰台一早伺候姜悦洗漱,面上喜气洋洋的,惹得姜悦一阵一阵地发笑。
这边姜悦醒了,张贵妃自是也收到了消息,马上派了贴身宫女前来探望,表示祝贺。
闵帝自然知道姜悦醒了。
许是因为太忙,一直没抽出时间。
其实上次请太医时他便晓得了,只是没过来看人,事后也召了李太医询问,他依旧看不出是何表情,态度也模糊。
在外人看来,姜悦是真的可有可无。
闵帝独自在勤政殿坐了一阵,目光落在一幅收好的,似乎有些年份的卷轴上,满是柔情。
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阔步出宫门,往含章殿的方向过去。
都会好起来的。
含章殿一片喜色,姜悦面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昏迷不醒,醒着更让人放心。
她能醒,所有宫人都有功劳。
姜悦命兰亭给众人赏钱……虽说姜悦在宫中存在感不高,但不知为何,内务府从未曾克扣含章殿的用度,有时候姜悦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母亲还在,故而她过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凄惨。
却也仅仅是没有克扣过罢了。
姜悦靠在窗边,隐约见到了一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