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溺生

纪昭昭一心求死,最终得偿所愿,死在了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

无尽的黑暗包围了她,无尽的潮水也是。

这就是死亡了吗?她明明没溺在水里,怎么会感觉如此冰冷?

意识算不上清醒,她仍听见了不远处的鼎沸人声。

“快,快。快救人啊!我们五殿下落水了!快救人啊!快救人啊!”

几个宫娥一边喊一边尝试着下水,只是她们不会凫水,只能又退了回去,在岸上急得跺脚直哭。

偌大的皇宫,竟然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这分明就是有人蓄意安排。

“快来个人救救五殿下吧!”她们五殿下有心疾啊。

花月靠在石桥上,凝着眸盯着水面。她大叫一声:“坏了!”

她们擦掉脸上的眼泪,凑了过来,“怎么坏了,怎么坏了?”

还有比她们殿下掉进湖里更坏的事情吗?

花月抽了鼻子,冷声道:“起初咱们殿下还会扑腾一下,这会子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啊!那怎么办!”宫娥们的脸色变得煞白。

余夏从桥下上来,手里拿了根长长的竹竿,“先别急,我试试。”

她们异口同声:“好,你先试试。”

长长的竹竿探进了水里,宫娥们在余夏身边喊:“殿下,殿下,快抓竹竿啊!”

花月盯着湖水,“没用的,殿下好像没了求生的欲望。”

“那怎么办呢?”宫娥又问。

“还是得有个人跳下去把殿下捞上来。”花月分析道。

“啊!”宫娥们更加卖力地喊:“快来人啊!快来救人啊!咱们五殿下掉水里去了!”

万幸的是,先前去搬救兵的孟初带着人回来了。

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侍卫,却没一个敢只身往水里跳。公主金尊玉贵,哪里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就能碰得的?

花月扫了他们一眼,也明白他们心底的担忧。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唯一会水的洗桐正好被静妃娘娘唤了去,要不然……

“花月姐,你快拿个主意吧,咱这样看着,殿下要真出了差错,咱们可怎么办啊!”

“是啊,花月姐,你是殿下跟前掌事的女官,如今就靠着你拿主意了!”

“花月姐……”

“季春和秋玉呢?她们回来了没有?”花月问。五殿下刚落水,她就派了季春和秋玉去寻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发丝凌乱的少女,“花月姐……”

“是秋玉!”眼尖的宫娥一眼就认出了她,“秋玉怎么了?”

“花月姐!我找到救兵了!”秋玉嘶着哭哑的声音喊,身后跟着一人。

花月远远地望过去,“方世子!”

这可是五殿下定亲之人。谢天谢地,他终于来了。

方怀风冷眼瞧着桥上急成一团的宫娥甩了衣摆,压着嗓子抱怨:“纪微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身后小厮伏腰跟着,“世子慎言,这可是五殿下。”

方怀风睨了他一眼,“不过是个薄宠的。”

秋玉咬着唇,“方世子,我家殿下真是失足了才落的水,世子与我家殿下定了姻亲,如今能救我家殿下的也只有世子了。”

“救什么救,本世子可不会水!”

方怀风骂骂咧咧,站在岸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纪微分明就会水,还在水里赖着等人来捞,这又是演得哪得出?”

“可是,世子……”秋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你不去救,是吧?”声音清清冷冷的,如低醇的清酒。

“不去!”方怀风答得肯定。

“好!你不去,那我去!”

话音方落,一个修长如竹的身影“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纪昭昭泡在水里没有举动,意识却还剩几分清醒,一察觉到有人来救,就开始抗拒肢体的接触,死命地摆脱前来搭救她的救命稻草。

她听见水面上有人在喊:“殿下,都什么时候了,再不上来可真就完了呀!”

完了就完了吧。纪昭昭心想,我这一辈子愚昧至极,也就这样完了便算了。她咽了水,从嘴里吐出几个泡泡:“你别救我了。”

察觉到纪昭昭的状态不对,救命稻草的眉头皱了又皱,也顾不上呛水,他搂住纪昭昭的身子,靠在她的耳边说:“昭昭,你不能死。”

“放手!”

救命稻草没理会她,拖着她的身子往岸边游。

“你是谁!你快放开我!听到没,你快放开我!”

救命稻草闻言动作一顿,纪昭昭听到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脑子是剧烈的疼痛,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倒灌而入,她掰开救命稻草的力道松了些许。

“五殿下,臣知您厌恶臣,可生死当头,还请殿下先怜惜自己。”声音嘶嘶哑哑的,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情绪。

纪昭昭认了命,由着救命稻草搂着她往岸边游。

“殿下!殿下上来了!”桥上的宫娥喜作一团,相互推搡着涌向纪昭昭所在的方向。

她一上岸,花月就赶紧从救命稻草的手里接过了她,解下件干爽的披风将她团团裹住。

花月壮起胆子抬声向着人群招呼:“还都愣着做什么?殿下已经救上来了,还不快让道去请太医?耽误殿下医治的罪过也是你们能担得起的?”

湖边顿时鸦雀无声,乌泱泱的人分了两列,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却是没有一个动身的。

花月冷眸扫过他们,又看向身边人,只好挑了个伶俐的吩咐道:“余夏,你快去太医院把傅太医请过来!”

做完这些,花月才定了神低头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纪昭昭缩在披风里,虚弱地呛得几口水,神志依旧是模糊的。

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花月搂着自家殿下的手又紧了几分,眼前突然又递过来一件披风。

男子一双大手节骨分明,声音哑哑的。他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对花月说道:“外边风大,殿下坠湖衣裳尽湿,身子又发冷,实在是不适合在湖边继续待着,还是有劳花月姑姑先将殿下带回卧居。”

花月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接过了披风,毫不犹豫地披在了纪昭昭身上。

眼前男子松了一口气,仿佛心头落下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只是,一对上纪昭昭那双眼,这石头落在他心上也越发地沉重了。

“劳烦谢小公子关心了。”花月回答完,立马垂眸避开谢修的眼睛。不为别的,她家殿下甚不喜与此人交往,其中过节,她左右不过是个婢子,哪由得有哪身份去盘问?

花月只好郑重答了,“待殿下醒后,花月会如实告知谢小公子的救命之恩。”

谢修往回收的手颤了颤,嘴角无力地往上扯着,露出一个晦暗的笑,“告知就不必了,殿下她,应该不会想听到有关于我的消息。”

话交代到这里,花月即使再想说些什么也是不便了。她只好再诚恳的向谢修道了几句谢,带着众姐妹搀扶着纪昭昭离开。

烛光昏黄摇晃。

沉香木的软榻上,千金难寻的鲛绡帐中,换好干爽衣物的纪昭昭乌发散乱,面色苍白。

拔步床边合衣倚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想起今日傅太医来时诊脉说的那些话,她的两弯黛眉蹙得更深,嘴角也抿得更白。

望着拔步床外立了两列静候的宫娥们,花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也不知道心底是盘算了些什么。

她自七岁便被选到这宫里伴在纪昭昭的身边,自家殿下是生性顽劣了些,花月跟着见过的风浪也不少。任是说她家殿下无能无德也好,不过是动了些嘴皮功夫,哪轮得就见了这般祸事?

“花月姐……”

听到声响的花月别了脸去看,拔步床的前廊外跪了个窈窕的宫娥身形,这正是她先前派出去请人的季春。

从纪昭昭落水被派出去到如今,花月现才看到她的身影,心下不免有些恼怒,却也不好发作,只好带着点愠气埋怨季春,“你如今倒也是知道回来了?”

季春跪在廊外抽了下鼻子,声音喑哑:“姑姑这是说哪里话,姑姑的吩咐季春自然是遵循的。”

“这才过了一会子,你又扯什么姑不姑姑的来气我?”

季春道:“姑姑是殿下身边掌事的女官,季春不过是个近身伺候的宫女,这等子位分自然是比不得的,可季春同姑姑一般,也是从小伴在殿下身边长大的,姑姑心疼心急殿下,难道季春就不心疼心急殿下了?”

“你既心疼心急殿下,又怎回得如此晚?”花月跪坐在榻边往外瞄了一眼,从怀里掏出张手帕挽着擦了泪。

前廊外季春也抽抽噎噎,语气是柔柔的:“姑姑派了季春去寻人,不想半路遇上二殿下,可怜季春慌慌忙忙忘了礼度,二殿下善心教导季春,因而来迟一步,再一问,殿下已是被搭救了。”

“二殿下?”花月算是明白了。她轻轻抽噎着,甩了甩手帕,哭了出来,“好妹妹,如今咱们殿下这般模样,也不知可能再醒来了,我这心里慌得……”

季春也轻轻的哭,她跪在床廊外,又听里面人讲:“好妹妹,你我同年入宫,又同出自云州,算的上是半个乡亲,我这左右有几句体己的心里话,也不知妹妹可愿上了廊与我细细说?”

“可这……”

季春并不是贴身伺候的宫娥,于礼于制,她是不该上这拔步床廊的。

花月抽吸咽下几滴眼泪,吩咐廊外端正两列的宫娥:“今日事发突然,诸位都费了好些心力,想必都是劳累了,可殿下这般模样,倒底是需要姐妹们轮换着来守。”

余夏听明白了话里意思,连站出来圆道:“是这个道理。不如今日夜里就先让花月姐和季春儿守着,我们修养好了,才有这个精力来替她们的班。”

孟初没拿定主意,恰好对上余夏一双欲语难言的眼,她焉焉道:“我也觉得花月姐说得有道理,那今日就先让花月姐和季春妹妹守,明日早上我与余夏来换你们。”

花月欣慰的点了点头。不过一会儿,朝阳殿里只剩下她与季春两人。她轻轻道:“好妹妹,快上来罢。”

季春拍了拍身上的灰,脱了鞋,赤着脚,蹑手蹑脚地踏在床廊的木板上。走到花月身边,她擦掉眼底含着的泪,轻轻跪坐下来,附在花月的耳边轻声道:“今日的事定是有人安排了。”

“你就是不说,我也是猜到了的。”花月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忽不定,突然瞄到一边的烛火上。

季春顺着她的目光寻过去,便看见榻架上放的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如意。

二人交换个眼色,花月抱着季春抽泣,靠在她的耳边缓缓说:“往日御花园里都会守着几个侍卫,别说这些侍卫能不能碰得殿下,就是连个人身鬼影都没值岗。”

季春答:“道是宫中值寻要重划排列,愣是将御花园的几个值守都调走了。”

“再一说,咱家殿下自那桥上过了多少次?多少次都不曾有过意外,怎偏生这次就掉了下去?我倚在桥上那般久,怎也不见有事?若是说……若是说趁着殿下不防备,这身后突然多了一只手……”

季春想了想,“如此来说,二殿下倒像是在路上等着我与秋玉过去的。算好是她走得急,就没与我顺路,这要是全被二殿下劫了下来。”

“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花月断然道。她又思索了一会儿,附在季春耳边轻声说道:“静妃娘娘怎的就唤了洗桐去?不过是揣踱几个人帮忙收拾物件,便是随意打点几个婢子够使得了,偏生就来了咱朝阳殿,又偏生是点了洗桐的名?偏偏是洗桐呐,殿下跟前八个伺候的,只有洗桐会水。”

“你的意思是……”

花月捂上季春的嘴,“此事只是你我二人猜测,断不敢就下了定论。”

二人又分析了好一会儿,季春被罚跪得久,身子自然撑不住困意,朦朦胧胧之间,她只听到一个细弱蚊音的游丝气息,“水,我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