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将小电驴停在路旁，也不下车，放下支架后继续跨坐在车上，抬头仰望半山腰的城隍庙。从黄老师那里得到“农历八月十一”的确切消息，他到底还是没忍住，一下班就跑了过来。
虽然明知道来了也没啥用，可就是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驱动着，忍不住过来看一眼。只不过终究还留有几分理智，并没有直接闯进山门，而是停在山下路边远远眺望。
农历八月初的白昼依然很长，傍晚六点多时依旧天光大亮，城隍庙的雕梁画栋清晰可见，黄色琉璃瓦更是异常醒目；同样能清楚看到的是庙里稀薄的香火人气。
现代社会，所谓信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套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我家信徒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一说起来就是动辄几千万、几亿的信徒，实际上呢，不是遇到难处或者关键人生节点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天天抱佛脚的？
宗教界的“名门大派”都逐渐门庭冷落，不得不转换经营赛道，从原来的“卖神仙菩萨”改成了“卖风光名胜”或者“卖文化IP”，从“开山门坐等香客”变成了“主动出击、广邀信众”，遑论一个小小山区县级市里的小小城隍？
不过，香火冷清不是大林应该关心的，他只关心自己的遭遇。
游野说他最近一直盯着幕后黑手的梢，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就在附近？如果城隍就是幕后黑手，自己突然出现在山门前，对方又会不会发现？如果对方狗急跳墙再次对自己下手，又会不会被游野抓到更多把柄？
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一时间纷至沓来，等回过神来，大林不由地自嘲一笑，因为他想起了游野问过自己的那句话：“你能准备什么？”
连夜游神都不敢直接闯庙找人，只能等八月十一游神的时候对方主动出来，自己一介凡人又能做什么呢？大林无声地叹了口气，压抑住进庙一观的冲动，调转车头离开。
从城隍庙回家的路上，大林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经过了严玲车祸死亡的十字路口。
这一次没有再遇到车祸场景再现的幻象，却见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林将车停在斑马线前，远远看向路口斜对面，那里有三四个人正蹲在路旁烧纸钱；借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大林认得分明，烧纸钱的人里边有两个熟面孔，竟是城隍庙路口车祸视频里陪在严玲身边的两个女人。
回想当时对严玲的采访，车祸发生的时候，这两个女人也在车上。她们出现在此时此地，又是烧纸钱，又是插香烛的，是为了祭奠严玲的吗？
照永阳民间的风俗，人死之后的头七、百日、周年是最重要的三个祭奠时间；一般情况下，死者的家属会在家中设祭，而不一般的情况自然也有——就像现在路边烧纸钱的这几个人。
人若是死在外边，家属会在家门口和出门之后的第一个大路口设祭，招引亡魂归来；如果这个人不只是死在外边，而且还是死于非命，那家属就一定要去出事地点加以祭奠。
头七、百日、周年，这三次缺一不可。所以，大林认出那两个女人之后，立刻就意识到她们是在路祭严玲；算算日子，今天莫不是正好碰到严玲的百日祭了？
平常人碰到这种白事祭奠基本都是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也会视若无睹，匆匆而过；可大林心里记挂着两起车祸的神秘关联，此刻却鬼使神差般朝那边路口拐了过去。
小电驴从纸钱堆前滑过，烧纸的其中一个女人不经意抬头，与大林四目交汇时突然“咦”地一声，随即高声叫道：“诶，你，是你啊！”
大林微觉诧异，以为对方认出自己是当时的采访记者，于是刹住车轻轻点头示意。
女人看到大林停下，莫名地神色愈发激动，站起来几步跑到大林跟前；“真的是你啊，你当时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这个声气，听着不像是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采访记者。大林不免大感惊疑，试探着问：“你认得我？”
是认得我摄像记者的身份，还是认出了……别的？
不成想，对方不仅没有回答，反而焦急地反问：“你忘了，前几个月，你不是在城隍庙前面那个路口救了我吗，还有……严玲？”
“我？救人？”大林一头雾水，“你记错了吧？我是电视台摄像记者，那天是去现场做新闻采访的。”
“那天没有记者，也没有新闻啊！你救了我以后爬起来就走了，然后撞你的那个司机下车喊你，你头也不回，就是一直摆手；然后因为我脚崴了，司机就送我去了医院。我们都没叫记者啊？”女人的声音又急又快，脸上疑惑的神色看着比大林更浓，不似作伪。
大林惊疑不定，渐渐意识到自己和这女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你先等一等，你说的是哪一天的车祸？我去城隍庙采访车祸的时候，那天是元宵节踩街，我当时采访了肇事的司机……嗯……就是……”大林欲言又止，觉得在人家路祭现场直呼死者名讳显得不尊重，于是伸手指了指烧化的纸钱堆。
听到大林的话，女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失神与慌乱，随即又连连摇头：“不，不是的，我说的不是元宵节那天，是后来，大概隔了一个星期的事情……当时我和严玲过路口的时候，差点被一辆货车撞到，是你从背后推了我们一下，把我们推到路边，结果你自己被车撞倒了……你真的不记得了？”
“不是不记得，而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是你认错人了。”大林摇头否认，“除了元宵节那天，我后来再没有去过城隍庙；你一定是记差了。”
“不可能啊，哪有这么像的人？”女人兀自不信。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可能是跟我有点像吧，然后你又在元宵节那天见过我，然后把我和他搞混了。有没有救过人先不说，要是我被车撞过，这么严重的事情我怎么会忘呢？”
大林第三次提到“元宵节”，也是一再听到这三个字之后，女人的脸色逐渐变得不自然；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对面的女人仍在纠结是否记忆出错，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同伴插话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交流：“人家都说是认错了，那肯定就是你认错了。过去那么久的事情，记错了也很正常。”
大林看了插话的女人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好似附和，又好似致意。
这个女人也是当天严玲接受采访时陪在她身旁的人之一；同样的，她也在听到“元宵节”这三个字时忍不住脸上变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