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庙里的一路都无人阻拦,严格来说不是没有人,而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大林。
此刻留在城隍庙里的人正经不少。不止正殿前的大坪,包括后殿、偏殿,里里外外每一块平整的水泥露天地面都摆上了十二人围坐的大圆桌;连厨师带帮厨、服务员,不少于二十个人往来穿梭,忙忙碌碌。
今天的城隍庙里不但有香火气,更有浓重的油烟气。
只不过,在大林眼里,这些人和事物统统都变成了黑白色;大林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别人眼里干脆连颜色都没有,是个无影无形、无声无息的“幽灵”。
穿过遍布酒桌的大坪,大林没有走近正殿,而是脚步一转,走上了去往偏殿的路;他已经发现对方正在为自己“指路”。
只有面对正确的方向,视线内的黑白光影才是正常的,一旦稍有偏离,光影立刻就会产生扭曲,让人辨不清前方事物。全程没有任何恐吓与威逼,更没有任何神神鬼鬼的事情弄出来吓唬人,甚至都没有任何话语,就这么简单而又不容拒绝地“发出邀请”、“指明道路”。
偏殿狭小,最多只能容纳六、七个人驻足,也正因为如此狭小,所以在这个所有人都忙碌的时候反而成了最安静的地方。大林跨过门槛进来,刚一抬头,就忍不住心生惊疑。
神座上摆放着一尊一尺多高的人偶木像,面部五官线条夸张而且粗糙,好似哪个小孩子信手涂鸦;木像通体上下黑黝黝地,不知是本来材质如此,还是染了黑漆,亦或烟熏火燎所导致,只能依稀分辨它身上做武士打扮,举刀过顶,怒目而视。
虽然没来过城隍庙,大林也看过当初城隍庙落成剪彩的新闻,他知道偏殿里供奉的本该是城隍身边的文武鬼差,类似于古代县太爷身边的县丞、县尉之类;却不知道这个黑黝黝的木像又是哪个?
光看“艺术风格”也能知道这东西跟庙里的其他神像不是一路货。
大林正犹疑时,只见木像脸上瞪得滚圆的眼珠子慢慢转动着,朝自己看过来。一层白漆画出来的眼白,不知谁用凸毛笔一点点出来的瞳孔,这么一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眼睛,斜乜着偏殿门口的人影。
除了眼睛,木像其他部位始终没动,却吓得大林本能地后退,脚后跟重重磕在门槛上,声音却小得几不可闻。
超出常识和生理习惯的反差让大林很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胃里,又掐住了气管。
“终于见到你了,林慕钊……”有声音从木像嘴里发出,喊出了大林全名的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这是进入城隍庙以来第一次听到正常声量的声音。
“你是谁?”大林一动不动,停在随时可以夺门而出的位置;虽然他也知道就算出了门也仍会被困在“黑白空间”里,可潜意识里依然选择了这么做。
“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见我的么,怎么事到临头还要问起我的身份?”
“你是城隍?”大林悚然心惊,心里飞速转着念头,转眼就想好了措辞,“我没想来找你,来找你的另有其人……或许不能叫人;总之……你知道他的。”
“我当然知道,他叫游野……”
大林立刻点头:“对,就是他。严格来说,这是你和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有那么点好奇心,才忍不住跑过来的。你们的事情你们解决,就不必把我扯进来了吧?”
“唉……我知道他,也知道你;我还知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反倒是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像传来的声音听得真切,唯独语气莫名幽深。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林言辞恳切,发自肺腑;刚才那段话就跟绕口令一样,听得他一头雾水。
“不着急,咱们可以慢慢说,有什么疑问我都可以为你解答;游神队伍环游全城,至少三、四个钟头回不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大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说我只想现在就走,谁愿意在这儿陪你三、四个钟头?妈的,游野那混蛋到底跑哪儿去了?总不会被城隍给宰了吧?
闯空门遇到主人在家,也太他妈倒霉了。
想到这里,大林不由心里一动,疑惑道:“你真是城隍爷?”
“如假包换。”
“可你的真身不是在外面游神吗,怎么你又会在这里?我听说……你们都得跟着真身走的。”
“听游野说的?那倒是没错。问题是,谁告诉你外边去游神的那个就是我的真身?谁告诉你,我不能有两个真身?”
“你们可以有两个真身?”
“当然不行。”
“可你不是说……”
“我属于例外,也可以说运气好。”
对话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一问一答,有来有往,看似寻常,实际上两人的口气截然不同;一方急切而焦虑,语气又急又慌,另一方气定神闲,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大林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从慌乱中缓过来;他发现再这么下去,只会在谈话中越发被人牵着鼻子走。
“运气好,就能给自己弄两个甚至更多的真身?不知道卧佛山神、陈将军他们有没有这种好运气?”
“他们?恐怕很难,没什么机会。”木像的声音终于不再完全一副幽深语气,而是多了几分得意。
“为什么?你能做,他们为什么不能做?”
木像淡然道:“因为这本来就不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他们不能,我也不能。我说自己运气好,是因为这两个真身并不是我自己有心为之,而是我那些信众——也就是你们人类无意中帮我做成的。这等机缘,可遇不可求啊!”
“我不明白。”大林摇了摇头,态度诚恳。
“你知道我的本命吗?”木像反问。
“知道,于世安,富洋人,生前是明朝军户。”大林想了想,干脆又坦诚地做了补充,“这些都是刚知道的,我还知道以前的城隍不是你。”
“不,以前的城隍也是我。”木像的声音多了几分讥诮之意,“只不过是应信众所想改个名字而已,城隍还是城隍,我也还是我。只不过,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木像本来不是我,也不是城隍,而是于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