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开封南郊演讲:《一枚炊饼,竟要十贯钱》

韩山童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郭天叙。

江湖规矩,如果有一方划下了道来,另一方不敢接招的话,胜负便已经分出来了。

搭台斗法,是他韩山童划下的道,郭天叙接了他的招。

而如今郭天叙手捏着那张黄纸,让他来刺,这是郭天叙划下的道,但他并不敢接这一招。

不仅不敢接招,他甚至还有些羞恼,有些愤怒。

因为郭天叙说得对!

斩鬼这“法术”,最大的关节确实是在那张刷了药粉的黄纸上。

可是你郭天叙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呢?

我们做教主的,不就应该勤练法术,藏好法门,保持神秘,偶尔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神力,这才能让天下的愚夫愚妇,纷纷追随吗?

如今你把这法门在大家面前说了出来,以后谁还会信你?没了法术,谁还会服你?

韩山童怔怔的看着身旁面带微笑的郭天叙,耳中甚至已经听不见了台下信徒们的嘈杂。

他觉得郭天叙不是来跟他斗法的,反而像是专程来砸他的场子的!

郭天叙确实不是来斗法的,但实际上,他对砸韩山童场子这件事,兴趣也不大,他来到这里,想要做的是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郭天叙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韩山童的面前。

“斗法的事情,我不太懂,哪怕我真的有什么大法力,我想那也没什么用。”郭天叙拍了拍愣在原地的韩山童,“我专门来开封一趟,是有些事情想和韩公子、和刘头领,和在场的各位聊一聊。

“我今日才知道,在开封,一枚炊饼竟然要卖上十贯钱!十贯钱啊!一个中等人家,有几十亩地,辛苦劳作一年,将所有的收成都卖了,也未必买得起这么一枚炊饼。更何况,如今天底下,还有几个中等人家?在这里站着的,进了咱明教的,哪个不是无瓦遮头的穷汉子?哪个不是受尽欺压的苦命人?

“难不成靠这些吞刀吐火,斩妖杀鬼的手段,能让你们人人都买得起炊饼吗?能让你们人人都有田地吗?

“我问你们,是谁抢走了你们的炊饼?是谁抢走了你们的田地?夺走你们一切的,到底是妖魔鬼怪,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要搞清楚的第一个问题,简而言之,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仇敌?在场的诸位,我当你们做我的兄弟亲人。我们的朋友,自然是跟我们一样的穷汉子,苦命人,但是兄弟们,你们倒说说,咱们的敌人是谁?

“告诉我,是谁害得你们没了田地、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流浪至此,一个个饿的瘦骨嶙峋,一个个不知挨不挨得过下一个冬天?毛贵,你说,是谁让你落到了这等地步?!”

他话音刚落,毛贵便腾的跳上了高台来,大声道:“俺全家五口人,被色目人杀了四个!是色目人害的俺!”

待到毛贵将自家当年惨遭灭门的惨状细细讲了一遍,高台之下,已有人怒骂了起来。

郭天叙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那么害你的是色目人,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色目人的仇,咱们记下了!”又是将手一指,“彭和尚,你说说,谁又是你的仇人?”

彭莹玉亦上了高台,道:“昔年在袁州,鞑靼人横征暴敛,害的我的乡亲大过年的连口饭都吃不上,我看不过眼,便率领徒众反了他娘的,可惜鞑子兵多,咱们没打过他们,数千乡亲,只活下来姓彭的一个,我的仇人,自然就是这些鞑子了!”

能进明教的,多是走投无路之人,而元末的走投无路之人中,占比最大的就是被蒙元鞑靼逼得没了活路的农夫、商人、工匠之类,一听彭和尚曾经带人杀过鞑子,纵然人人都已知道他最后失败,他们也依然欢呼了起来。

一时之间,高台之下,“好汉子!”“老和尚是英雄汉!”之类的赞扬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不错,鞑子自然是仇人,世世代代,都是仇人!”郭天叙赞了一声,又转移了视线,这一次,他望向了韩山童的门徒们,“这位老丈,我看你须发都已白了,这等岁数,不在家享福,为何要入我们明教呢?”

那人混没想到郭天叙竟然会点到他的头上,先是愣了半晌,又有些犹豫的左右张望了起来。

诉苦大会这种场合,总是有很强的感染力的。

当一个人当众撕开自己的伤疤,向众人诉说自己悲惨的过往,而这样的过往又具备一定的普遍性时,总是能很快引发多数人的共情。

他左右观察时,只看见了一个个恨不得自己上台去诉苦的人,更有些急迫的,已经开始推搡他,让他抓紧上台去了。

这人看来身体十分虚弱,被后头的人这么一推,当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郭天叙见状,更不多言,当即跃下高台,伸手便搀住了了他。

刚一凑近他,郭天叙便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头一看,只见这人腿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已经腐烂,还看得到蛆虫在伤口里爬来爬去。

“谁带了清水?拿一点来!”郭天叙叫了一声,直接扶着这人坐在了一边,抬手从自己的袍袖上撕下了一条来,准备给他处理伤口。

“使不得,使不得,这地方脏得紧。”这人见此情形,急忙推脱。

郭天叙却不管他,一边就手用清水洗刷着他的伤口,一边道:“我既然说了你们都是我的兄弟亲人,天底下哪有个嫌弃自家兄弟亲人肮脏的人呢?不妨事,老先生,你且讲讲你的事情吧,你叫什么名字?”

“嘶——”伤口被触碰到的疼痛,让他呲了呲牙,“我叫李百六,本是个槐疙瘩的农户,也称不上什么老先生,我今年才二十八岁。两个月前,才来到开封,烧香信明尊的。只因我家那里的田主要的租子太高,到了今年,已连种子都没给我们留下了,我爷娘都饿死了,只留了我一个人,没奈何,只得流落至此。”

“不错,这些田主杀人不见血,逼死了多少百姓?自然也是咱们的仇人了!”郭天叙处理完了这人的伤口,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干脆不再上高台,而是就在人群之中,一个一个的问了过去。

众人之中,被鞑子、色目杀了家人的最多,其次便是受田主催逼,不得已流落此地的,还有一些,看着家境大抵不错,却也成了烧香拜明尊的,郭天叙细细一问,原来这几个都是做买卖、做工匠的,却因徭役极重,没奈何便抛家舍业的进了明教。

一圈问罢,郭天叙又复跳上高台,高声道:“诸位都是苦命人,我便问问大伙吧,咱们这些苦命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报仇?”

“我问你们,咱们明教要做的事情,到底是练一些不明根由的法术,还是为大伙报仇雪恨,让天底下这么多如你们一般受苦的人,都夺回自己的田地,都吃得起炊饼?

“我来说吧!我盼着咱们能做到的,不是人人有田地,也不是吃得起炊饼!而是让咱们的同胞都能活命,把那些骑在咱们头上的杂碎们都赶了下去!

“明教乃是光明教!什么是光明?就是为了我汉人,夺得阳光下的土地!”

“说得好!”

“要报仇!把鞑子们赶走!”

“鞑子、色目、田主,都是仇敌,咱们要报仇!”

郭天叙微笑着看着高台下群情激奋的教众,到这时候,终于可以见戏肉了!

他正待接着开言,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

“郭天叙!你不露一手法力,今日却不能放你走路!”

郭天叙回过头来,只见韩山童戟指怒目,气得面皮通红,口中不住道:“我才是明尊转世!此地都是我的信众,你若不露一手本领,你看看你走得出开封去么?!”

他正待接着骂,却见面前忽的升起了一道阴云。

一条壮汉一跃上了高台,直接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冷声道:“你要耍混?好啊,姓邵的便来陪陪耍耍!”

这人正是邵荣,他转过身来,一手按着韩山童,一边朗声对台下众人叫道:“我家公子适才说的这些话,我听着很有道理,你们谁觉得他说的没道理的,大可上来同他辩一辩,若不想讲理的么!哼,姓邵的讲道理不会,专一就爱打人!有哪个想来动手的,我让这姓韩的先给你们做个榜样!”

话音刚落,他力贯右臂,登时将韩山童高高举了起来。

“邵壮士,手下留情!”

愚不可及!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站在高台前的刘福通闻言,恨恨地捏紧了拳头,暗暗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了韩山童这么个满脑子只知道靠法力唬人的混账?

人家郭天叙能当面说破你的法术,难道就不能亮出一手你破不了的法术吗?

更何况,你听听人家郭天叙说的话,那哪是斗法啊!

那是在立规矩了,是准备掘你韩山童的根了!

看看现在台下的信众们,谁不觉得郭天叙说的在理?

更何况他早就嘱咐过韩山童,郭天叙背后有彭和尚撑腰,这和尚在北方虽没有什么信众,但到了南方,拉起成千上万的徒众,那是手到擒来。

说白了,人家愿意来到开封,就是愿意谈,愿意跟自己这一伙人交朋友,就是不想斗狠,哪有个主动把人往外推的道理呢?

刘福通一见韩山童耍起混来,急忙便欲阻拦,可惜慢了一步,韩山童已经被邵荣制住,悬在半空,不住地挣扎。

刘福通叹了口气,如今这么一闹,韩山童的威信,可算是完蛋了!

这个教主,要不得了!

他出言拦住了邵荣行凶,自己则快步上了高台,对郭天叙拱了拱手,道:“郭公子,依刘某听来,公子所言十分在理,果然是彭祖慧眼识人。只是韩山童几代在北方传教,于我教中功劳不小,还请公子与这位壮士手下留情。”

郭天叙笑了笑,让邵荣放下了韩山童,接着道:“韩公子,刘头领,我来此地,绝不是有和二位打擂台的意思,只是如彭和尚所言,南北明教分离日久,是应当同心戮力,才能共谋大业。”

刘福通道:“公子说的极是,只是还有一件事,需公子知道。北方明教,奉韩姓为教主时日已久,公子初来乍到,入我教时日不长,刘某恐怕北方许多教众,未必愿认一个新明尊啊!”

这老小子有点水平啊。

郭天叙心中暗暗赞了一声。

韩山童自打见面以来,除了拱火,就只想着唬人,满意为自己也是个虔心信明尊的,这就属于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权力来自于哪里,真以为明尊转世这四个字,就能让人当教主了。

但刘福通说话就聪明得多,直接将这个教主的身份,与整个北方的明教徒绑定在了一起,言下之意,他可以承认郭天叙是明尊转世,但是如果郭天叙不吐出点什么好处,安抚他们这几个教中的老人,那么北方的信众们听不听郭天叙的,可就两说了。

这属于想得明白的,知道一切权力都是自下而上的。

郭天叙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笑了笑,道:“刘头领所言很是,我今日来开封,要办的第二件事,就是此事。”

说话之间,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来,笑道:“我刚刚有言,咱们明教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朋友和敌人的问题,那么第二个问题,便是如何发展,如何组织的问题了。我昔日曾问过彭和尚,为何往往乱世之中,明教信众不少,可一到了太平时节,天下人便都信孔教了?”

刘福通闻言,皱了皱眉,反问道:“许是孔孟之道有教化之能,太平天子皆愿意教化黎民的缘故?”

郭天叙摇了摇头,道:“我和彭和尚商议出了一些门道,我倒觉得,明教始终无法压过孔教,问题在于,明教没法组织起许多人来,作为一个基本盘。”

“基本盘?”刘福通没听过这个词,一时有些费解。

“便是始终跟着明教走的一群人的意思。”郭天叙展开了手上的那叠纸,“明教与佛、道种种,其实都差不多,历来是组织不严、理想不明、解释不清的,乱世之中,人们没法子,或许愿意抓住明教做个救命稻草,但一旦天下太平了,人人回到乡野宗族之中,明教便没了吸引力和约束力。因此上,我想了这么几条意见,请刘头领看上一看,咱们共同参详参详可好?”

刘福通伸手,接过了那张纸,低头看了一眼,喃喃念道:“《关于明教改革的九十五条论纲》?”

“正是!”

这才是郭天叙愿意抽出一天,来到开封与刘福通、韩山童会面的核心原因。

自打见到了彭莹玉,做出了投身明教的这个决定以来,他就已经打算好了这件事:

他已经踏进了元末这场乱世的洪流之中,这场乱世里,本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

但郭天叙知道,真正的大问题,根本不是反元,光论反元这件事,明教已经完全够用了,关键的是,反元之后,应该怎么改造这个世界?

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已经开始了,在这场最终席卷了整个世界的变革之中,郭天叙需要一件可以将全天下大多数人团结起来的武器,需要一种可以促使人们探索世界的理论,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局限性,郭天叙愿意让步,愿意让这件武器的的外壳是一种宗教。

但重要的是,这种名为宗教的理论,要拥有比儒教强大百倍千倍的扩张性,更要比儒教更能团结起整个民族和各个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