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得民力者得天下

凤阳距离定远不远,饶是如此,汤和出发时,郭天叙还是让带足了干粮,还专门拨了五个有武艺、会骑马的家丁保护他。

作为一个P社玩家,郭天叙对历史的理解中,有一条异常深刻的经验教训:一切历史,尤其是那些看上去伟大的历史转折,都是被一系列“必然的巧合”推动的。

所谓必然,来自每个文明所在地不可变的地理条件,伊比利亚人能开启大航海时代,是因为他们和美洲之间,有亚速尔群岛、大加那利等一串中途补给点,还有恰到好处的洋流来推动帆船在大西洋上划出一个三角;

工业革命能在英格兰发生,是因为英伦三岛的煤层浅到用铁锹都能挖的出来,阻止他们采煤的唯一障碍就是煤矿中的积水,而刚刚发明出来的傻大黑粗的蒸汽机能胜任的唯一工作就是抽水。

但巧合的存在,也同样不可忽视:如果垄断东西方贸易的威尼斯人没那么贪,西欧人未必有动力搞大航海,甚至于如果白骑士匈雅提在干爆了穆罕默德二世之后,没有意外病死在军营里,奥斯曼也未必能把东西方贸易渠道堵得那么瓷实......

这事情在东方也是同理,如今在大元也克蒙古兀鲁思长达八十多年的大缺大德统治之下,中原已然人心如沸。

再加上蒙古人自己在两都之战中,报废了自己的几乎全部主力军,各地像郭天叙一样搞团练和实质性割据的反贼多不胜数,至少李察罕、方国珍、彭莹玉这帮人,不论立场是挺元、割据还是反元,他们都已经搞了好些年的建立武装的尝试了。

而各地的大小起义,更是从至元三年起就没怎么停过。

像什么“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一天三遍打,不反待如何”这样的反诗,如今在各地都属于半公开传唱,根本没人去管。

但是,在元末这个乱世里,最后统一天下的,难道真的就非朱元璋不可吗?

别的不说,就朱元璋要饭的那段日子,但凡一个意外G了,以后建立明朝的,可大概率就是陈友谅、张士诚这伙人了。

当然,那时候的新朝到底叫大明还是叫后宋,还是个未知之数。

因此在派遣汤和前去凤阳时,郭天叙考虑到了他在路上遭遇意外的可能性。

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穿越者,他也在考虑做一些在未来的历史上成为了必然,但未必不能因为他这个偶然的到来,提前诞生在汉人心中的东西。

民族主义。

“你们觉得,胡虏为什么能灭了宋国,占了咱们的天下?”会议室里,郭天叙面对着已经送完了信回来的彭和尚,和充当着自己小秘书角色的马秀英问道。

“蒙古兵强。”彭莹玉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答案,“加之北人投鞑子的众多,朝中又有奸臣,十分坏事,因此致有崖山陆沉之祸!”

马秀英岁数虽小,但在这等事上却敢说话:“我昔日在家时,听爹、额我爹爹说过,宋朝也是有忠臣的,但是没一个能打回北方去的,长此以往便被鞑子一点点打败了。”

郭天叙摇了摇头,道:“你们想没想过,为甚蒙古兵强,宋国兵弱?为什么像岳飞、孟珙那样能打出胜仗的将领,却打不到北方去?”

彭莹玉皱眉想了想,道:“贫僧听到过一个说法,乃是宋朝失却了河西、燕云诸地,以致于不能养马,没有起兵,便追不上鞑子的骑兵,即便像岳爷爷这等人,打了胜仗,也追不上人家。”

郭天叙叹了口气,指着门外道:“这话没道理,养马何必一定要河西、燕云?难不成淮西这么多草场,养的是猪羊?”

自打蒙元入主中原以来,就将许多耕地废弃,全部改成了马场,这些马场有些在后期废弛了,就如定远新村所在的地面一般,有些一直到此时还在正常运行,比如庐州的马场,就还常年蓄养着几千匹马。

“宋国灭亡,亡在他们不得民心,不,不是不得民心,而是不得民力!”郭天叙拍了一下大腿,下了一条定论。

彭和尚驳道:“公子,我以为此言不妥,至今大宋灭国,神州陆沉已数十年,然则天下仁人志士,有反元复宋之心的多不胜数,便如韩山童韩香主,他前些年在中原给我教中发展了这么多的信众,也是因为他是大宋皇室苗裔,天下人多有复宋之心啊!”

郭天叙摇了摇头,伸出了一根手指,道:“我们首先得搞明白,谁才是民!这事情与我前番问你的,明教儒教之别,实际上是一个问题,那就是掌握力量的人为什么要跟随甲,而不是拥护乙?”作为一个老键政,郭天叙在这个话题上浸淫日久,早就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理论,“比如宋国时,虽说天下户口数千万,算起来有上万万人口,但是这些人里,到底有多少算是人?宋国之亡,亡在得国不正!赵大起家的时候,靠的就是收买士大夫,是以在宋国的朝廷里,只有这些士大夫是有权的,而其余的,比如百姓、比如武人,他们在宋国没有得到任何的政治地位,自然也谈不上要给宋国卖命了,要我说啊,宋国亡得好,它要是不亡,咱们就得不到这个教训!”

彭莹玉听着话听得一怔,反问道:“依公子所说,除了士大夫之外,天下别人便不需为宋朝官家尽忠了么?这、哪怕依着儒教的说法,也该忠君的啊!”

郭天叙道:“谁说他们不忠?只是他们忠的,未必是宋朝官家,不然你想想,忽必烈那时候,上降表的是谁?”

说起上降表,天底下所有人都只能想起一个姓来,曲阜姓孔的。

他们家那衍圣公还是宋至和二年封的,然而这一家人,金来了降金、元来了降元,突出一个跪的容易。

想到这事儿,彭莹玉不由得陷入了沉默,沉默许久,他冷不丁蹦出一句:“如此看来,孔教之人不忠不孝,该杀!”

郭天叙笑着摇了摇头,道:“该杀自然是该杀的,靖康以来该杀没杀的人,满坑满谷,也不差他这一家,但我说起这事,想说的却是别的道理,头一条,叫做‘有权必有责,权责必相等’,宋国收买孔家给出的权力,不必金元收买孔家时给出的权力大,如此一来孔家人迎得了宋国,自然也能迎得了金、元,保全自己一家富贵嘛,这事虽说可耻,但站在孔家看来,并不算错。”

“不算错?!”彭和尚闻言,登时瞪圆了双眼,一张笑弥勒般的白脸都气红了,“若不是他家降金降元,北面何至于糜烂?何至于这么多士大夫跟着他们降了?何至于神州陆沉?!”

郭天叙笑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你凭什么觉得,孔家人、士大夫们,觉得他们和所谓的神州,和天下的百姓是一伙的?”

“这......”彭和尚一下犹豫了。

郭天叙道:“灭宋的张弘范,那是蒙元的世候,蒙元给了他那么大的权力,因此他尽了义务,这符合权责相等的逻辑;如今蒙元天下,从不管像我爹这样的地主豪绅在地方上收多少租子,只要交足了商定好的税款便算,这也是给了他们天大的权力,因此他们势必是忠于蒙元的。”

彭和尚闻听此言,一时竟有些沮丧了:“却如公子所言,当年我起事时,杀我们最狠的,其实是些地主的家仆,咱们是和那些家仆斗到筋疲力尽,才遭了鞑子的毒手。”

郭天叙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蒙元给了儒教如此大的权力,让他们做儒户、不纳税、随意收佃租,乃至于还能让人殉葬、私用阉人,他们必然会无条件的跟着蒙元走!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怎么让那些不跟着蒙元走的,跟着我们走?”

彭和尚起身道:“请公子教我!”

郭天叙道:“想对付一个通过利益收买形成的共同体,只有一个办法,创造一个更大的共同体,既要是利益的共同体,还要是想象的共同体!”

“共同体?”彭和尚疑惑道。

“正是!一个共同分享利益、共同享有权利、共同认定责任的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