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涵原乘风而上,须臾间便到了万丈高天,举目四扫,碧空澄雯,苍茫渺然,海陆不过一面锦绣画卷,平铺足下。
他长吐一口浊气,搅动阵阵风云,心头一阵酣畅淋漓。此行一去,可谓是鸟上青霄、鱼跃大海,再也不受羁绊了。
心绪稍稍平静,正要御风而走,却是陡然一惊,他忽然想到,自家功行并未完满,根本不是适当的出世时机。
他皱起眉头,掐指一算,才发现比预计的时间居然整整提前了一百年。再是一想,却是隐隐猜出了缘由,忖道:“莫非,灵潮之事竟要提前了不成?”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了转旋余地,这番动静闹得极大,恐怕不少洞天真人早已投来了目光,念及此处,不觉悚然惊凛。
不过一二呼吸,他忽生感应,只见一道神光瑞气氤氲而来,气机浩大,擎天架海,一位道人现出身形,拦住了去路。
这道人看去不过四十出头,形貌英伟,雅怀有概,大袖飘飘,轩轩如朝霞举。
彭涵原定住心神,打了个稽首,道:“足下何人?”
道人还了一礼,洒然一笑,道:“贫道庾长庆,道号景纯。尊驾本是避世之人,又何必早早现身?这样一来,倒是让贫道山门难做了。”
彭涵原淡淡一笑,道:“彭某如何行事,自有我之考量,这与贵派有何干系?”他身为洞天真人,一言一行都能左右天下大势,权重望崇,心如铁石,所思所行岂容他人置喙?
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隐隐有些不安,此人之言语,分明像是知道些什么,早就在做谋划,而他自己正身处其中。
景纯真人似早有所料,他面容沉静,起手向天一指,道:“如此,那就只好做过一场了。只是此处伸展不开手脚,不若去重天之外如何?”
彭涵原目光闪动,大笑道:“奉陪到底!”
两人对视一眼,身形一晃,霎时之间,便见两道浩大清流直上云霄。
到了重天之外,景纯真人立定身形,伸手一招,一面青光幽幽的宝镜被他托举在手,射出万道青芒,眨眼便弥漫出万丈方圆,继而两人脚下升起一座座高山,有云海奔腾翻腾,彷佛来到了另一番天地。
这是一件真宝,唤作‘太明青天鉴’,有探幽索明、照乎四方之能。在这万丈方圆内,任何微小的气机变化都难逃他的感知,更能勘定灵机,困锁虚空,可谓是攻防兼备。
彭涵原神色凛然,他发觉万丈方圆内的虚空屏障平白无故的暴增了数倍,坚固无比,挪转飞遁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不过他也不是手无寸铁,心念一动,顶放灵光,跃出一盏四方宫灯,棱角垂挂流苏,内燃一点黄豆大小的灯焰。
随着他注入灵机,灯焰瞬间大亮,射出道道丝线,在虚空中游走,连成了一个个蕴藏万千玄妙的符禁,以虚空为炭,居然开始蚕食着这片天地的根基本源。
景纯真人微微一讶,却见此火蔓延之速并不快,瞬间拿定了主意,他大喝一声,掐动法诀,脚下云海瞬间上涌,到了天顶上方,渐渐凝聚成一只遮天巨手,电飞雷闪,隆隆不绝。
见此,彭涵原冷笑一声,同为洞天真人,难道自家根基还比不过一后辈晚生?他不躲不避,也未施展什么神通术法,亦是鼓荡法力,反手一拳打了过去。
洞天真人的法力何其浩瀚,覆海平山都不过翻掌之间,此刻二人全力出手,天地都仿若要倒悬开来,虚空之中传来不堪重负的‘嘶哑’声响。
轰隆!漫天罡云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雷霆闪耀,隐约可见天外星辰,受此侵扰,洲陆之上降下雨雪冰雹,四时已乱,昼夜难分。
纵然是在重天之上,万里之内的修士也是纷纷有所感应,好似婴孩骤闻惊雷,魂悸魄动,大难临头,自身灵机都险险驾驭不住。
如此浩大的声势,早就惊动了不少洞天真人,纷纷停下手中之事,将目光投了过来。不过由于斗法之地不在自家山门地界内,倒是无人上前掺和,只是纷纷猜测起其中缘由来。
“这是哪一派的道友?”暗中有人发声,音调空洞,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一名男修,接着洲陆上的一座高峰之上,飞起一道晶线,走出一名金袍少年。
这时,虚空之中跳出一枚三寸长短的玉剑,霞光大放,现出一名清雅高瘦的老道人来,虽只是一道身外化影,却与真人一般无二,足见其道行之高深。·
金袍少年上前稽首做礼,道:“显定真人,有礼了。”他踏入象相之境不过数百载,同境之中,不过是晚辈罢了。
显定真人轻笑一声,拱手道:“原来是九华宗的邵真人。”
二人叙过礼节,邵真人随即问道:“以真人观之,此人是何跟脚?”
显定真人缓缓摇了摇头,道:“老道亦是不曾见过这人,不过若是任由二人斗了下去,恐会波及灵穴气脉,不利我等修行,不若你我一同上前劝解一番,如何?”
这二人尚未打出真火,依旧在相互试探,很是克制,而一旦放开手脚不管不顾的生死相斗,那非打得天翻地覆,洲陆崩裂不可。
邵真人心头一喜,不由点了点头。九华宗离此不过万余里,最易受到波及,不然他也不会最先站出来,如今有修为更高的显定真人牵头,自然是更有把握。
二人运转法力到了重天之上,相隔甚远便降低遁速,这是怕贸然上前,被其等误以为是对方援兵到来,那便难以收场了。
而此刻他们却震惊发现,一只擎天大手死死按住白发道人,任其法力澎湃,如浪如潮,却依旧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手缓缓压下。
显定真人目光微凝,他眼光何其老道,立马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白发道人根本不像是一位洞天真人,或者说虚有其表,只是手段太过玄妙,若非此刻正全身心与人斗法,显露了些许气机,恐怕他也不能分辨出来。
到了这时,他反而并不如何急切了,一语不发,冷眼旁观起来,他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是何跟脚,居然有这等闻所未闻的本事。
彭涵原自家也发现了不对,稍一寻思,却觉脑海之内昏昏沉沉,半晌之后仍是无有进展,他眉头大皱,只是没时间深思,只当景纯道人使了什么诡异手段。
而且眼看又来了两位洞天真人,不由得愈发急切起来,连连催动法力,宫灯内的焰火瞬时暴涨,晕出红芒,照耀的万里开外都赤霞一片。
片刻功夫,邵真人眼中精光微闪,看清了场中形势,知晓大局已定,叹了一声,道:“避无可避,若是换了我,恐怕只有现出法相来硬抗了。”
显定真人微微颔首,虽然他有破局之法,但设身处地,这无疑是最有成效的,不过这也是洞天真人压箱底的手段,到了这一步,也不过只能拖延些许时间罢了。
法相者,诸法之相状,洞天真人一身功果之显化,乃是其脱质升仙的最大依仗,至广至大,隐现无常,一炼一还,阴尽阳纯,百尽竿头更进一步,以至合虚,形神两忘,自可一步登天。
彭涵原听闻此言,悚然一惊,眼看已是力不能支,也用尽了种种手段,自己却为何不曾升起这等念头来?莫非是灵台受了蒙蔽?
由不得深思熟虑,他眼中射出两道精光,便要撑开法相放手一搏。
只是念头刚起,识海之中忽有惊雷炸响,宛如破开了什么壁障,此身种种,数千载修道岁月好似流光,朝露泡影一般,渐渐的不再真实,变得影影绰绰起来。
随之而来的,他一身磅礴法力亦如井中月镜中花,缺少了某种关键支撑,俯仰之间便倾塌而散。
他不由全身一震,瞪大了眼眸,脸上露出茫然之色,随后一声长长叹息,似是明白了些什么,不禁吟道:
“石中深藏岁月沉,不经劫火怎分金。”
“往事难寻迷旧梦,残痕易没惹愁心。”
语毕,他全身上下玉器琉璃一般,眨眼便布满丝丝裂纹,‘咔嚓‘一声,就此崩碎开来,道道清气化作霞光四射,挂起彩练,垂落瑞光。
那盏四方宫灯微微一滞,忽而疾驰飞遁,只是在‘太明青天鉴‘的笼罩之下,无人御使,它有如何能逃得过?
景纯真人轻轻一抖袖,一道水光自天而降,倏尔一卷,就将其收了袖中。
做完此事,他才转过头来,看向显定真人与邵真人处,稽首一礼,笑道:“劳烦二位久侯了。”
邵真人肃容回礼,九华宗底蕴浅薄,立派不过数千载,山门距清微宗极近,自是不敢自持身份。
显定真人沉吟一二,问道:“刚才这人气机古怪,难不成是外洲修士?”他立身此境已有数千载,玄魔两道的洞天真人都或多或少打过交道,却从未见过此人。
洞天真人之历来都是有据可考,跟脚分明,岂能如路边野草一般,突然便冒出来一人?
景纯真人微微一笑,抬手虚迎,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何不到我府中小坐?”
二人心头微凛,自然明白此举之深意,不禁猜测起这道人是何来历,居然让景纯真人这般谨慎,当下不在推辞,俱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