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必须倾尽所有

异响从背后传来。

姜正初听到金属器物坠地发出的沉闷嗡鸣、撕心裂肺的惨叫,再接着,是急促的脚步。

细簌之中,惨叫者被抬上了担架,口中苦苦央求:“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我还可以继续,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别把我带走!”

可是,没有任何人理会那绝望的呼喊。

嘈杂声慢慢地,慢慢地朝着洞门的方向远去,巨大的石窖又恢复了平静。

在这阵小骚乱里,姜正初端坐如钟,不扭头,也不左右顾盼。

他不敢分神,也不敢让呼吸紊乱,他生怕出什么岔子,落得和刚才那人一个下场,

心无旁骛的他重新调整气息,让自己更加专注,死死盯视面前的铜鼎。

铜鼎浮空,离地一丈,腔内盛有朱砂、雄黄、曾青等矿料,高温已经将这些金石溶解过半,接下来,姜正初需要做的是继续熬制,直到所有矿料化为透亮、细腻的基液。

无基,不成丹。

而是否能够成功熬制基液,全看炼丹师的功底。

两尺长的火舌从姜正初的指尖源源不断向紫铜小鼎喷射,与此同时,他以神识托举小鼎,使其在浮空状态下缓慢旋转。

这小心翼翼的炙烤需要保持五个时辰。

过程中,手法差之毫厘,一炉材料便付之东流。

丹器摇晃,失败,火舌偏斜,失败。

炼丹,就是如此困难。

长时间的炼化,炼的不仅是鼎内金石,施法之人的心神也同样经受着煎熬。

姜正初咬紧了牙关,硬撑着维持坐姿,尽管双臂已经麻木,尽管腰背酸痛无比。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眼角滑落,每一滴,都映出他眸中的焰影。

“火候正好,只要坚持住就成了……这次,绝不能失败。”

默默地,无声地,姜正初给自己助威。

在这石窖里,他并非唯一的挣扎者。

又一次,他身旁出现了铜鼎坠地的响动,那方位同时传来一句恶狠狠的骂声——“肏!老子不炼了,谁爱炼谁炼!”

与之间隔一盏茶的功夫,姜正初听见嚎啕大哭,听见迈向洞门的沉重的步子。

一个,

接着一个,

接着一个……离场者越来越多。

但姜正初并不理会周遭一切,入了定一般,精神完全集中在自己的小鼎,

即使从鼻孔淌出的鲜血不断挠抓唇峰,

即使耳道之内的蜂鸣有加无已,

即使腹内阵阵疼痛让他濒临休克……

他对身体的诸多警示完全置之不理。

熬制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这期间,五脏六腑筋骨皮肉屡次三番提醒姜正初:他丹田中分寸之末的法力早就耗尽,若继续强行施法,耗的,可就不是法力了。

他当然深知代价之大,

但他不打算收手。

他不可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停下来。

鼻血慢慢染红了他的前襟。

一身血衣格外扎眼,引得高台之上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监生议论纷纷。

“以命当火,以身为薪?这是在作弊!”

“这小子疯了……再这样下去会死的。要叫停吗?”

“考场上出了人命的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们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安静的石窖躁动起来,但随着一声瓷器的脆响,议论戛然而止。

那是茶碗轻扣桌案的声音,放下了茶碗的长髯中年人斜睨了姜正初一眼,风轻云淡道:“考核只看基液,熬不出来落选,熬出来了过关,哪怕制成基液的应试者死在考场,我也会把死者记入录用名单,以我门生的礼遇厚葬。”

“弟子冒失了,我等绝不再妄议。”

几位监生恢复如常,继续巡视考场,而那长髯中年人又端起了茶碗。

他面前这桌案上摆着沙漏,计五个时辰。此刻,小半细沙过了漏斗。

按照以往经验,剩下的三个时辰里,能够坚持到最后的考生屈指可数。

“那小子,能过关吗?”作为主考官,他有些期许地多瞄了姜正初一眼。

如此拼命的考生,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那不顾一切的态度他很欣赏,但他也不至于天真地认为,只凭满腔热血就入得了丹道。

想入此道,需要天赋,需要坚心,甚至,需要家底。

他的门生,以两种人居多。

第一种,与宗门前辈攀得上关系,自幼不断得到指引,经脉早开,根基扎实,能够轻松熬制基液。

第二种,生在修行世家,家中不缺资粮,哪怕灵根再差,也用大量的灵石与药草狠狠砸出了不错的底子。

而石窖里这几十位连维持火候都困难的少年,显然不属于那两种人。

他们一定出身卑微、穷困潦倒,或许,连一块完整的灵石都未曾接触过。

可正因此,姜正初那不惜焚身燃命施展法术的狼狈模样,在主考官的眼中,倒成了一副浴血杀敌的豪杰英姿,令他回想起年轻的自己。

在他恍惚之间,细沙一颗一颗跌落,考生们,也同样,一个一个放弃……

三名,

四名……

每一只铜鼎坠地,都揪动主考官的心弦,他不希望离场的行列里出现那位血衣少年的身影……

不知不觉,天窗外的艳阳换了金月。

姜正初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施法费尽了他的心神。

他的衣裳汗血交融,他疲惫的身躯轻微颤抖,他的上眼皮多次触碰下眼皮。

但紫铜小鼎,依然保持着均匀的炙烤。

为了今天这场考核,他演练过无数次,他知道临界点在哪里——燃烧血液产生法力,而又不会气绝身亡的临界点。

或许自己已经抵达了边界。

然而铜鼎里正在发生的变化,也抵达了边界。

“还差一步,真的只差一步了!”

虽然身体到了极限,姜正初的胸中却澎湃起来。

凭借神识,他逐渐感受到,铜鼎内部没有了金石碎块之间的碰撞,现在那沉甸甸的小鼎倒像盛着水一般。

液体在铜鼎的底部均匀摇晃,形成了小小的漩涡。

“这感觉,不会错……”

他轻轻地,慢慢将鼎身倾斜。

在短暂的一瞥之间,闪闪发光的液体似乎晃过,但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他想要亲眼确认自己真正抓住了进入炼丹房的机会。

于是,他用神识小心地驭驶铜鼎,一寸一寸靠近自己的面孔。

一寸,

一寸,

一寸……

终于,他将铜鼎底部瞧了个真真切切——在小鼎里躺着的,分明是那透亮、细腻、丝滑的基液!

那是法铄的金石,

那是仙丹之胎体。

他的付出,没有白费,

他挤进了门缝——炼丹房对凡人留的那道狭窄门缝,那道只有巴掌宽的门缝!

毫无天资的他,硬生生地,凭一身胆量挤了进来。

他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成了,成了!我成了!”

成仙法门、长生之道就在眼前。

就在这一个小小的铜鼎里。

但这一刻,法力与气血双双耗干的姜正初,终于彻底脱力……

他无法再保持驭鼎功的施展。

那瘦弱的身子歪歪斜斜栽倒,浮空的小鼎也同时失去了承托。

一炉滚烫的基液,正正扣在他的前胸。

那可是以术法铄出来的金石浆液,肉体凡胎哪里抵得住?

血衣少年瘫软的躯体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浓烟入肺,

口干舌燥,

无法呼吸,

一系列的灼烧之痛接踵而至,像无数把尖刀刺向姜正初。

晕厥与清醒之间,他仿佛嗅到了皮肉被烤熟的焦香,仿佛听见了监生们边喊“灭火”、“救人”边疾速跑来。

他实在没有丝毫力气了,甚至连维持半醒的状态都做不到,一切变得朦胧。

“炼丹……

成仙……

从今往后,我也踏入仙途了……

资质差又如何?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思绪慢慢散去。

姜正初觉得自己入了睡,比平常更深的睡眠,如同被沉到海底般的沉睡。

他的身体不断向下沉,向下沉,就像背后存在一股巨大的吸力……

那漩涡蛮不讲理地将他拽入其中。

而所有的痛感,在这个瞬息里全然消失……

当眼皮撑开,当自己能够辨识周遭环境,姜正初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在……哪?”

脚下显然不是海底,也绝非炼丹房的石窖。

这陌生的地界一片赤红,地撼,山也摇,四面八方似是伏有千匹猛虎,阵阵咆哮纷沓而至,焦黑碎裂的石块漂浮在岩浆火海的表面,它们蛮横地相互碰撞,激起巨浪向天挥洒。

朵朵浪花鲜艳如血,每一次溅射,都让本已燥热的空气再蒸腾些水雾。

姜正初视野中的一切因此而扭曲。

所以他眯起眼睛远眺,才看清楚远处的山壁上竖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鎏有五字——《九死小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