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洲,跃阳派。
天绝崖。
高悬千仞山崖的洞府内,李璇于修炼中缓缓启眸,口中呼出寸许长的白色浊气,面上不禁泛起几丝悦色。
“百日功灵,筑基将成,不枉我这番苦诣。”
他轻声一笑,缓缓起身,拂去这段时日闭关而落于身上的尘灰,踱步出洞府,但见其外,日悬中天,四周云雾缥缈,远方群山若隐若现,层峦叠嶂,偶闻猿啸鸟鸣之声,空灵回荡,久久不绝,时有仙鹤从头顶掠过,唳声阵阵。
“此地虽非门内真正的洞天福地,却也独有一番仙家韵致。”
李璇心中感慨,忽闻脚步声自背后传来,当即扭头而视,只见一名身着灰白道袍,梳着道髻的青年悠然走来。
“原来是白师兄,许久未见,师兄风采依旧。”
李璇认出此人,绽露笑意,几步上前,作揖行礼。
“我观师弟如今气机盈满,莫非已是要开启小周天,炼精化炁了?”白师玄目光诧异,打量着李璇,不禁感慨道:“仙道果真需天赋,我与师弟同一年入门,如今离炼精化炁只怕尚早得很呢。”
“师兄过誉了,这筑基炼己,并无甚难,只要肯下苦功,则周天自开。”李璇微微一笑。
筑基炼己,乃仙道入门之径,此一步,唯一目的便是补足精炁神三宝之亏缺,精气神圆满,方能炼精化气,方法亦是颇多。
止念、入静、聚性、回光、独立、调息、吐纳、咽津、导引,皆可为也,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唯求适合己身而已。
但凡俗喧嚣,光是最为简单的止念,便不知难倒多少人去。
好在跃阳派自有静心功法提供,方能使杂念不生,念无所念,可观真空。
故有高真之言,欲求仙道,必访明师,不得明师,切莫强猜,仙道贵生,若兀自瞎练,落得个走火入魔,精神萎靡,浑身病痛,却是不值。
心神回转,李璇料定白师玄来此必有缘由,于是笑问道:“不知白师兄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师弟聪慧,一语中的。”白师玄笑着感慨,随即从袖袋之中取出一卷竹简来,道:“此物乃是月前我于一处法会上淘得,但其中文字乃上古象文,几番研究之下不得其解,又忽得想到师弟似乎对象文颇有研究,故而此番才来劳烦师弟代我解读一番。”
李璇微微颔首:
“对于象文,在下早年的确有着一番研析,若师兄不怕我将其中内容记下,白占了这便宜,师弟自当效劳,又何乐而不为?”
李璇笑道,此言他自然并非当真,乃调笑而已,毕竟白师玄敢拿来给自己看,意味着对方根本不怕自己记了去。
白师玄哈哈一笑:“无妨无妨,若此竹简内当真是正统法传,就同师弟共习又如何?但唯恐不是啊。”
闻听此言,李璇也不再多说,当即打开竹简,看向了其中文字。
一番解读过后,他合上竹简,道:
“这倒的确是一门法诀,唤作《玉寰道君说解难度厄真经》。”
“哦?师弟快快说来,其中究竟有何玄机?”白师玄面色一喜,迫不及待。
李璇却是摇摇头,平静道:
“此经确为一门法诀,却并非什么功法,而是一门心经,教人行善积德,待功德圆满,自然白日飞升,恐怕是上古哪位求仙之人苦寻正法不得,有了偏差,故作此经言,以传后世,却与那些凡俗求仙不得明师拨云见月者无甚区别,但依我看来,后人作伪,更有可能。”
白师玄听罢,面上不由自主露出几分失望神色,叹息一声:“唉,罢也罢也。”
李璇笑言安慰:“师兄无需如此,正统法传哪有如此容易得来?何况经卷记载,多半为虚,岂不闻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如今我等天赐福缘,得以拜入玄宗,只需勤勉苦修,自可得正统法传,又何须朝他处去寻?”
“师弟言之有理,倒是我道心不坚。”白师玄面露惭愧之色,忽得又道:“师弟可知,今日有真人于太乙道场讲道?”
“哦?这倒是不知,近段时日来,我自一心闭关,对于外界之事,了解颇少。”
李璇摇摇头:“却不知是哪位上真讲道?”
“乃是江全真人,据说他已迈入炼炁化神之心动境界,凝结丹莲,故而心情大好,这才于太乙道场上设坛讲道。”
白师玄应答着,言语之中,满是艳羡,一旦成丹,那可便是寿元千载的金丹真人,如何能教人不羡慕。
“那倒是可遇不可求了。”李璇点点头。
修行大道,为炼己筑基、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
其内又有细分,除却炼己筑基外,如炼精化炁,便分为旋照、开光、融合。
炼炁化神则为心动、金丹、圣胎。
至于圣胎之上,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却是不提也罢,毕竟圣胎已是当世高真,寿元万载。
再往上,却是不知几人能窥见其中玄奥。
如今李璇已是百日筑基,神足气满精全,便只需去炼精化炁,以达旋照,届时固本培元,返老还童,灵真外放,延年益寿,腾云驾雾,运使符箓,法器显威,自始仙人异象。
“既如此,不如我二人同去如何?”白师玄笑言邀请。
“可。”
李璇自是无拒绝之理,当即应下,毕竟自己如今已是炼己筑基圆满,只需一个契机便可真正入得仙道,继续强修却是无意,若一味沉迷其中,唯恐走火入魔,此去闻道,倒也未必不是一道契机。
敲定主意,二人便不再多言,结伴而行,施施然前往。
太乙道场乃跃阳派外门最大的道场,长宽足有百丈,皆由白色大理石建造,其上雕刻有天罡之数之符箓文字,可接引天地灵气来此。
每日子午交替灵气最为浓郁时,道场上甚至会出现灵气化雾之象。
道场中央更是有一尊足有一丈大小之紫铜香炉,其中燃着手臂粗细之清香,袅袅青烟,直上九天,供奉天地。
虽修行乃是逆天命而行,但仍需对天地抱有敬畏之心。
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因此路过此处之弟子,皆需至心皈命,作揖行礼。
李璇二人自也不例外,同其余弟子一般,作揖行礼毕,便朝着道场一角而去。
江全讲道,根本无需去打听,因为早已传遍外门,此刻道场之上,汇聚人数最多之地便是了。
一眼望去,足有百人之多。
李璇与白师玄二人来得晚些,只能于后排盘膝坐下,因江全还未至,唯有其童子高站上首,人群嘈杂,议论纷纷。
不多时,随着那白玉雕琢而成似的童子举起手中玉棒,轻敲玉磬,声波荡开,人群旋即安静。
紧接着,但见云天之中,两名身着道袍的道童乘法驾而来,一人手持香炉,一人手拿浮尘,法驾正中,一仙风道骨,童颜鹤发之人盘膝而坐,双目微阖,一袭道袍衣袂飘飘,周遭朦朦胧胧,似有道气盈身。
“我等参见真人。”
随着法驾落地,道场之上的所有弟子纷纷起身行礼。
“上真讲道,诸弟子切不可喧哗,静坐闻道,参寻大罗。”
江全依旧双目微阖,并未讲话,而是他身前手捧香炉的道童脆生生开口。
“都坐吧。”
江全这时才睁开双目,缓缓开口,面带微笑:“仙道贵生,无量渡人,望尔等皆能于此番闻道,有所收获。”
数百弟子纷纷称是,这才重又盘膝坐下。
江全随即开始讲述大道之机,玄门之理,见下方弟子听的入神,他不禁露出一抹得意笑意。
“师弟,方才江真人讲的“槁竹有火,弗钻不然。土中有水,弗掘无泉。”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听着听着,白师玄面露苦恼之色,不禁看向身旁从闻道开始,便始终带着恬淡笑意的李璇。
“这句话的意思是,干枯的竹子虽然能生火,但不去钻它就不会燃烧,地下虽藏有泉源万千,但不去挖掘就流不出泉水来,江真人的意思,是告诫我等凡事需行,知行合一,方可成事。”
李璇淡淡的解释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师玄一副深感教诲的表情,连忙点头。
李璇撇了他一眼,又看向上首还在高谈阔论的江全,心中对于此番闻道,已是完全失去了兴趣。
江全所言,看似句句达理,字字通玄,实则大部分都是无用之言,表面华丽,内里空洞。
“看来此人大概是为了展示自身高功,故而设坛讲道,实则确实并无提点他人之意。”
李璇心中摇头,看向白师玄,道:
“师兄,方才我忽然想起一事,却是未办,耽搁不得,便先走一步了。”
“既然有事,师弟自去便是。”
白师玄头也不回,仔细的盯着上首的江全,似乎生怕遗漏了什么。
李璇也不好多说什么,缓缓起身,拂袖离去。
他的离去在数百盘膝而坐的弟子之中显得颇为醒目,江全一眼便是看到,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心中略有不悦,但他也不会真的和一个仙道入门的外门弟子计较,只是看了一眼后,便收回目光,继续讲道。
一路离开太乙道场,向着洞府而去,路上所遇之人,皆与李璇打着招呼,毕竟平日里他与人和善,加之相貌俊美,在他人心中,颇具好感。
“若是换作原身,只怕未必能如我这般。”
李璇心中自语着,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原身李璇,乃伏龙洲赵国玉城人士,家中颇有钱财,富甲一方,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却在束发之年,突逢变故,一个名为“玄括”之人因不满朝廷,悍然起兵,自立为王,攻陷玉城之后,原身父母被杀,家中钱财被掠夺一空。
李璇原身幸得老管家忠心,被其带着逃出了城去,故而躲过一劫。
可逃亡路上,又遇匪徒,老管家被杀,他亦被掳去,成了奴隶。
从小娇贵,一时家破人亡,加之如今处境,饥寒苦楚,原身立时便是一场大病,随后身死。
匪徒怕他死后传染瘟疫,便将其尸体扔下了山,可这些人不知,在原身死去,被他们扔下山后不久后,李璇便已是于其身上重生。
再世为人,他自是欣喜,可当继承原身记忆之后,不禁一阵怅然。
可怅然归怅然,还是得活下去,于是那一段时间,李璇浑浑噩噩的活着,过的颇为凄惨,与乞丐无异。
有着超越这方大世的全新灵魂与思想,按理来说,想活下去并不难,至少以前看过的书籍之中皆是如此,但直到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后,李璇才发现,远不是如此。
一来原身身体不太好,加之从小娇生惯养,根本干不了什么气力活,想要打猎都难以做到,加上李璇也不懂这些,他尝试利用其余知识想要过得更好一些。
可随后才发现,根本无人理会,如今的自己已是一介流民,身边之人都是如此,自己的一些想法在他们眼中,无异于痴人说梦,想要去找那些有地位权势之人说,也是根本见不到,还未近前就会被赶走。
这一切都让李璇颇为苦闷。
随后之所以能拜入仙门,还是因为李璇救了一个人。
此人名为林鸢,乃是跃阳派的一名女修,与人斗法时被重伤昏迷,恰巧李璇当时路过,看到对方还有一丝气机,便将其背回了自己居住的一处破庙之中,将其伤口包扎后,本着能活是其命数,活不了也怪不了自己的想法,随意照料了几天。
不想几天后,林鸢真的醒了过来。
得知事情原委后,她感慨了一番,感谢了李璇,得知他身世后,颇为同情,便引荐他进入了跃阳派。
李璇也是在那时才得知,对方竟是仙人,他这也才反应过来,估计都用不着自己救,用不了多久对方也会自己醒来,之所以引荐自己进入跃阳派修行,多半还是出于同情,加上那一点其实无关紧要的“救命之恩”。
不过李璇并不在乎林鸢是如何看待自己,能拜入玄门仙宗,他是求之不得。
没想到时间一晃,竟已是三年有余。
三年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犹在昨日。
心中不断的想着,不多时,李璇便回转洞府,远远的,便看见一道高挑的倩影站在府前。
看到其背影后,李璇展露笑意,快步上前,行了一礼:“林师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莫非是有事吩咐?”
“师弟怎么如此生分,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三年前,你我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林鸢转过身来,有些埋怨的嗔了一句,看着李璇,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采,上前两步,故意凑的近了些,轻笑开口:
“师弟如今,可谓是金相玉映,芝兰玉树,与三年前相比,恍若两人,倒是差点都让我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师姐说笑了,我从未变过,一直如此。”
李璇笑了笑,悄然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二人距离。
自从进入跃阳派后,他与林鸢几乎就没什么交谈了,直至他正式开始修行,精气神愈发饱满,整个人的形象也愈发出众后,林鸢这才重又注意到他,不时前来拜访。
虽说谈论的都是些关于修行路上的问题,但李璇很清楚,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关于这一点,李璇其实并不意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凡人虽俊美,却始终缺少韵味,但一旦开始修行,身上便自有一股出尘气质,将原本俊美之人衬托的更加出彩,将不怎么俊美之人,也能变得更好看几分。
这三年内,李璇不知遭遇了多少师妹师姐的青睐,甚至还有一些师兄师弟,不过一旦发现对方是打的别样心思,他都会不着痕迹的拒绝掉。
因为李璇很清楚,这世有仙道,那么一定要强大己身才行,容貌出众也不过只是添头,万一实力不行,遇到个觊觎自己的修士,那下场估计不会好。
至于始终与林鸢还保持着联系,一是因为对方过于主动,二人见面,其实每次都是林鸢前来寻找,李璇并未去打扰过她。
二来则是,李璇觉得,自己能够拜入仙门,全靠的是林鸢引荐。
对于林鸢,他的情绪更多的是感激,没有对方,他不知自己会如何,如今是否还活着都是个问题。
只是对于她明里暗里表露的好感,李璇不敢接受。
他不确定对方真正的心意,加之他对此兴趣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虽然不是完全没有,若是真的天赐良缘,他也不会拒绝。
只是如今他当务之急,是修行,是提升实力。
“师弟怎么这般生分,是怕我吃了你么……”
林鸢见李璇这般作为,眼眸黯淡了些许,旋即变得有些幽怨,不甘心的又上前两步,她相貌本就不差,身材更是极佳,在李璇面前更是非常主动,让人看了,难免目眩神迷。
“师姐,我这里有最近南阳国送到万化阁的茶叶,我买了一些,师姐要不要尝尝?”
李璇不着痕迹的侧开来身子,快速转移话题,这些时日来,他也是练出来了,能做到坐怀不乱,加之有意的锻炼了自己的定力,这才面对各种示好,能够做到神思清明。
说罢,他便率先朝着洞府内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林鸢抿了抿嘴,也缓步跟上。
二人于洞府内石凳上坐定,李璇便拿出茶壶于茶叶,便要去起火烧水,自己如今毕竟未至旋照境界,无法灵真外放,其实大部分时候,除了修行,日常生活,与凡人没什么差别。
虽然林鸢肯定会法术,对方乃是内门弟子,早已是旋照修士,三年过去了,想来修为只会更加深厚。
但李璇不想麻烦对方,毕竟两人目前关系,其实有些复杂。
“师弟就这么不想麻烦我么,还是说,师弟厌恶我了?”林鸢目光有些复杂,白皙的手指在石桌上无意识的划动着,目光更加黯淡。
看她这般模样,李璇顿了顿,心中暗叹,笑道:“师姐说的哪里话,这茶要用上好的泉水来泡,我这是去打水,一会还要麻烦师姐煮茶,当然,师姐若是嫌麻烦,我也可在外头起火将茶煮好,用不了多久的。”
听到李璇这般说,林鸢目光中的黯淡这才消散,她眼睛微弯,带着温婉笑意:“不麻烦,师弟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
“嗯。”
李璇眼角一跳,总觉得林鸢的话怪怪的,但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快速出了洞府,一路下了居住的山峰,在山脚下打了水,又很快回转洞府。
“接下来,就要劳烦师姐了。”
李璇将茶壶摆到桌上,目光看向林鸢。
林鸢微微颔首,屈指一弹,一道法力打出包裹住了茶壶,很快,茶壶四周的温度开始升高,不多时,壶嘴之中便冒出缕缕白烟。
“好,师姐对于法力的掌控和运用,愈发高超了。”李璇轻轻拍掌,出声赞叹。
“师弟过誉了,其实等你突破旋照境界后,也可以如此,这只是最基础的法力运用,我观师弟如今炼己筑基已是圆满,不日便要突破旋照,若是有任何不懂的问题,都可以问我的。”
林鸢收回法力,目带笑意的说。
“若有难题,定当拜会师姐,请教一番。”
李璇笑着回应,拎起茶壶望林鸢身前杯中斟满清茶。
林鸢始终面带笑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水虽沸,但对于她这般旋照修士而言,并无大碍。
李璇却不能如此,只得端起茶杯将其吹凉少许,方能入口。
“其实师弟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欲破旋照,我这里有不少丹药与法门,只要师弟愿意……”
“师姐。”
未等林鸢说完,李璇便出声打断,目光坚定:“仙路没有捷径,我更希望凭借自身,唯有亲身体会感悟,方能有所得,师姐以为如何?”
见他这般,林鸢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笑着点头:“师弟有如此道心,自是极好的。”
二人随后又闲谈了一会,林鸢便告辞离去。
将她送走,李璇回转洞府,收拾了一下,燃起一柱凝神清香,关上府门,便盘膝而坐,开始吐纳冥想。
只是方才运转法力,他忽得感觉心脏一滞,一股昏沉之感如潮水般涌来,眼前光华大盛,一副画卷在脑海内缓缓展开。
“弥罗天卷,此物竟也跟随我而来……”